他撑着伞便走向了她,低头,看着那张失魂落魄的芙蓉娇颜,对上那绝望无助的可怜眼神,他的心,疼了起来。
“我送你回去。”他听到自己如是对她说着。
她仰起了头,愣愣地看着他,仿佛用了好久时间才理解他说了什么,然后,轻轻地点了点下巴,顺从得跟在他的身边。
雨点打在青石道上,淅滴响着,他好几次低头,想说些什么,但每每,对上那一头被发打湿的乌色长发,竟是涌到喉头只字都说不出来。
于是,就那么陪着她一路走回她的院子。
行经院门槛时,她迷糊着忘记抬脚,踉跄着就要摔向地上。
他自然地伸手,一把捉住了她的小手,将她带起。
那是沈从白,第一次握住女子的手,只觉得那手,纤细柔软,冰冷……透骨!
这梦太过于真实,以至于梦醒后,他的指尖仿佛尚带着女子那冰凉入骨的体温,还有那指尖缠绕的幽幽荷香,还有胸口那久久散不去的心疼。
心疼人。
这三个字,对于沈从白来说,那便是从来不靠边的。
这梦,离奇极了。
但是偏偏,却将他的心也打乱了。
天字无号厢内有乾坤,有明室暗室两处,沈从白一直住于暗室之处,此时他稳坐在暗室的香紫檀太师椅上,一只手扶着把手,斜挑起了眉眼,沉沉幽幽,透过暗眼,瞧向了走入明室正厅的女子。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布料有些粗糙的暗黄色的对襟厚袄子,底下是一条月牙色绣折枝堆花襦裙,梳一个螺髻,显得一张脸越发小巧,面容更显娇丽。
她生得极为好看,肤白发乌,柳眉细长,杏眸圆柔,眼波轻眨时,那神情纯娇又含几分媚态,说话的时候,总会瞧着人,那瑶唇不点而朱,微微轻启,露出的贝齿似含了香。
沈从白想起前两日她为自己上药时的情形,那微动之间,荷香轻涌,竟如置身荷叶之间,他的眼神,微微沉了。
林雪芙并不知自己被沈从白瞧着,不论前世今世她皆一直养在闺中,少与人接触,也从不爱对人动心计,眼下心砰砰地跳着,又紧张又害怕。
但是她又知兹事重大,也不敢露出慌样,只装得一副镇定冷静:
“那位给我玉佩之人说了,我有什么难处,便拿着这玉佩找你们。”
“贵客有何需要只管开口。”掌柜恭敬地说道。
“我想请你们在这三天内,想法子让我与内阁刘大学士的长孙媳刘夫人偶遇。”
“这个……”掌柜为难地看向了她,大概也是未想林雪芙一开口就是这么个事情。
“很难?”
“这点确实有些难度……”袁掌柜有些踌躇,这件事情,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这事要办需得费上许多关系与周折,眼下也不知沈爷那边是怎么个说法,值不值得为这姑娘费这心思了。
林雪芙一听掌柜的话,便知道对方是能办到的,她的心一下子就稳了下来了。沈从白是个言出即行的人,他即承诺报恩,这事必然会帮她。
但她还是十分诚恳地说道:“这事若是不难,我也不会找来,我知道您也做不得主,麻烦您同那位爷说一声,就说这事于我至关紧要,还求他出手相助。”
“这件事情三日内必须有结果,时间紧迫,恳请掌柜多多费心。”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从门外走了进来,走向掌柜旁边,在他的耳边附和了几句,而后就离开了。
掌柜在小厮离开后,看向了林雪芙,语气比之方才,更加恭敬:“贵客请放心,三日内,必为您达成此事。”
听到这话,林雪芙心头崩着的弦顿时一松,脸上的感激难掩,“我在北城效外的桃子山林尚书家的庄子里住着,掌柜安排好了,就让人通我一声。还有,劳烦掌柜同那位爷说一声,小女子感激不尽。”
……
袁掌柜送了林雪芙出去后,便返回了天字无号厢房的暗室向沈爷上禀此事。
沈从白听后,只缓缓地侧身站了起来,走向了暗室的雕窗那儿,透过那微微打开的缝隙,正好看到了从明写到走出去的林雪芙。
她的双手拢在胸前,脚步有些急,显然心里是有些紧张的。
到底是个小姑娘,表面上装得冷静,举止间还是泄露了她的不安。
此时的她,与梦中那个林雪芙,其实并不十分相似。
面前的林雪芙娇妍生动,似一内含苞待放的露中花朵,而梦里的林雪芙,轻瘦干枯,面露绝望,似一朵即将枯萎的花。
沈从白回头看向了袁明:“我记得杨令与刘和成平素多有往来,这事情你着人去跟他说一声,让他办得漂亮点,勿让人瞧出问题来,还有,找几个人悄悄地护送她回去,在庄子里保护她,再让人查一查她与林家的关系。”
“属下这就安排下去。”
袁掌柜虽意外沈爷对这女子的用心,但身为下属,他并没有因好奇而生出窥探之心,只是服从地应下后,便出了暗室。
……
林雪芙戴上了帷帽,行走出福来客栈,为了不叫人疑心她是特意来的福来客栈,她并没有立刻回庄子,而是让车夫又带着她们沿着京城最繁华的街走了一圈。
梦里的前世,她虽然在京城生活了两年,但是竟然没有上过一次街。林家攀上国公府这门亲事,在京城的达官贵族中的位份水涨船高,林家越发担心林仙之的身份让人查出来,于是把林雪芙拘得死死的。
为了保住这份容耀,他们为防着林仙之的身份曝光,他们甚至哄骗林雪芙说是这身份一旦曝露出去,会引起国公府震怒,林家会受灭顶之灾,林雪芙不想连累家人,于是处处小心谨慎,从不外出,亦不会客。
看着繁华的京城街坊,林雪芙一时感概无比,前世的她,被林家哄得团团转,只善良地顾全着他们。
直到后来,生命的最后,她才能看清楚一切。
所谓血亲,也可以是一路算计!
她垂下了眸,隔着帷幔,在一家胭脂水粉店里挑了几样胭脂,又去了一旁的店里买了些糕点果子,再买了几匹布料,这才回了庄子。
环儿与小菊一路跟着姑娘,只装了满脑子的疑问,却不敢问明,只到了回程的路上,才敢小声地询问,她们不知道姑娘究竟要做什么,她们更没想到,姑娘竟还认识这边的客栈掌柜,且似乎还有些关系。
“你们以后自会知道。”
事关重大,她不是不信环儿与小菊,只是这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是小菊是个沉不住气的,说了反而让她们徒增紧张。
环儿心知姑娘素来是个聪明有主意的,这么做自是有她的目的,见一旁的小菊还想问,于是轻轻地压了压她的手:“姑娘这么做自有她的原因,我们做丫鬟的只须听命照做就是。”
眼下,便是等消息了。
只盼着一切顺利,若不成的话,也只余下跟林家撕破脸这一条路了。
宁可孤身一人独自立户,入市井生活,也绝不会再入林府当一个二房的外室女,任人揉捏了!
车子从薄薄的雪路一路回了庄子,杨大婶早就急坏,但是见着人平安归来,当面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却怕担事,急急地给府中的老夫人,老爷,大公子那边都派人去说了一下事情。
林家老夫人听了这事,只扔了一句:“果然是被商户给养坏了,瞧着就是个不懂事的。”
当时林仙之就在一旁,一副温婉地说着:“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喜俏,她从许州过来,肯定早就慕着京城繁华,再者她从那边过来听闻没带过冬的衣裳,庄子里给准备的衣裳到底是差些不合她意的。”
“我听说你昨日命人送了些布料过去?”
“她……没收,还把我送过去的东西都给了庄子里的下人了。”
林仙之说着,委屈地哽咽了一声:
“祖母,我是真心想弥补的,我知道是我占了她的福,我是罪人,我也愿意把这位置还予她,但是眼下这种情形,仙儿骑虎难下,朱世子非仙儿不娶,这事闹大了会影响了父亲的仕途也影响了咱们与国公府的关系。
您与父亲自幼疼我,对我有大恩,我不能让林家因我而得罪国公府。
而且咱们林府眼下在京中根基单薄,如果能与国公府成为亲家,是一助益,我能做的,就是将功补过,尽我最大之力,让林家越来越好。”
林仙之一番话说得如歌如泣,声泪俱下,即诉了自己的苦处,又表了自己对林家的忠护之心。
林老夫人看了一眼林仙之,这孩子自幼跟在她的身边养得极好,温婉懂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又生得秀丽端庄,她最是疼爱。
更重要的是,国公府这门亲事,于林家而言,确实是让人难舍弃。
在林老夫人眼里,什么都不及这荣耀权势重要。
“你是我从小养大的,你什么性子我是知晓的。”
林仙之哭得泪眼婆娑,跪着偎在了林老夫人的膝前:“不管祖母与父亲最后做什么决定,仙儿都不怨。”
“不哭了,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是我们林家的嫡姑娘。”
一个是没有感情对家族没有助益且可能因为在商户家养大粗鄙不堪的亲孙女,一个是自小养在身边感情深厚又知书懂事且对家族有大助益的假孙女。
林老夫人纵然先前还有一毕犹豫,此刻心里也下了决定。当夜,她就把林老爷叫了过来,母子二人在屋里谈了半个时辰,再出来的时候,事情便是定下了。
第5章 思及这些,那时候的期待郁……
京城的入了冬后,一天比一天冷,刘夫人裹着厚厚的斗篷,抱着一只汤婆子,一边往马车里钻着。
一瞧见马车里的杨夫人,不由怪嗔了几句:“这大雪的天气,路也不好走,你怎的突然间就这么急急着非要揣着我一同去玉佛寺呢!”
“昨夜里做了个梦,梦着我去玉佛寺进了个香,佛祖便赐了我个白白胖胖的奶娃娃,我反复了一夜,越想越觉得这是佛祖在赐我恩呢,杨令早早去了内阁点卯,所以我只好来拖你一块儿去进香了!”
杨令与刘大学士长孙刘和成同为内阁侍读学士,两人因着文史修编的事宜,多有往来,两位夫人也因此关系极好,杨夫人嫁了杨令已有三年,却一直未能怀上,这事儿也成了她一块心病。是以这事儿寻了这么个理由,刘夫人也未曾多想,十分爽快地就应下了。
那边一启程,林雪芙这儿便得了消息了。
她满心惊讶,这事情其实并不好办,可是她未曾想,沈从白手段如此通天,竟是用了不到一天的功夫就办成了。
杨大婶得了府里老夫人的令,不许让林雪芙再出门,是以林雪芙这一回出门,是悄悄出的门,庄子不远就是一处村庄,村里有赶车送货的马夫,那送货的马车虽是简陋,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
杨夫人是得了沈从白的意思,特意带刘夫人来与林雪芙偶遇,是以她上了香后就让人悄悄给林雪芙捎了话,把接下来的行程告诉了她。
林雪芙回京的路上就给母亲抄了一部地藏经,今日出门的时候就带上了,见刘夫人与杨夫人进去添香油,她也跟着进去。
进庙后,她特意摘下了帷帽,一身干净清素,只是她天生雪肤冰肌,虽荆钗布衣,却掩不住那一身清丽容雅,才走进来就见不少人看向了她,刘夫人自也是一眼便瞧见她了。
像,太像了。
林雪芙走到了一名禅师的面前,虔诚地说道:“禅师,信女想为请寺里为亡母亲做一场法事,信女这儿还带了一份手抄的地藏经。我母亲她是林……她叫庄玉梅,至于她的生辰八字,我不知道,禅师,这样能做法事吗?”
本感叹了一下已故好友的刘夫人听到她的话,脚下似生了根一般,望着面前的林雪芙,再也挪不开脚。
这世间长得肖像的人不少,但是连母亲名字一样,却是不可能的,她几乎是踉跄地冲到了林雪芙的面前,“孩子,你方才说你的母亲叫庄玉梅?”
“您是……”林雪芙似是受了惊吓,微微退了一步,柳眉微压,直直地望着对方,眼底透出了几分警戒。
“我叫庄若秋,我有一位已故的至友,与你长得极为相似,她也叫庄玉梅,她是平州人士,夫家乃当朝工部尚书林才德,能借一步说话吗?”
事后的情况如林雪芙预料得一样,两人把身份说了出来后,林雪芙又将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吐露出来。
刘夫人在得知当年调包的事情,又得知林家将她从许州接回来后却不接回府中,反而是悄悄让她住在庄子里后,恼火得对着林才德就是一通骂。
“好了,咱们不是林家人,指不定尚书大人有什么难处吧。”一旁杨夫人做势劝了一句。
这不劝还好,一劝,直接把庄若秋给点燃了:“这事还能有什么难处,左不过就是那假千金攀了富贵亲事,他们瞧着富贵到手,不舍得撒手罢了!”
林仙之与朱世子的亲事过了纳吉之礼后便传开了,这一结合,庄若秋还能不清楚林家那点儿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