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瀛泽下了朝直接来到了梅苑,从矮墙上翻了进去,一个来月不进来,却好似隔了好几载。
他趴在石桌上,温暖的日光下,有些昏昏欲睡。活了小二十年,第一次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可是心里这棵发芽出土的东西在逐渐生长之时,他却要死命去捂住。
枷锁桎梏,所有的一切,燕瀛泽叹了口气摇头拿出一封信放在了桌上,依旧翻墙出去顺着来时路回去了。
想想那封信,燕瀛泽自己都觉得无语,关在房门中写了一整晚,废弃的纸张不计其数,最终却还是只得“对不起”三个字。小泥巴撅着嘴边打扫边念叨:“这可是上好的宣纸,抵普通人家一年的用度呢,就这样被浪费了。”
燕瀛泽走了一段路,忽然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又回头朝梅苑走去。他忽然发现梅苑的门竟然开了。
他眼前闪过一个黑影,院子里有人……
那人在燕瀛泽出现之时便极快朝墙外飞去,燕瀛泽身影一错,便拦在了他面前。
“哟,你还真是无处不在……”吊儿郎当的语气,燕瀛泽抱臂看着眼前的赵天麟,可语气却又寒又冷,“手中的东西还给我。”
赵天麟没有搭理他,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扬了扬手中的信纸,三个大字张扬着跃然纸上,像极了燕瀛泽张扬的性格。
赵天麟手中微一用劲,那承载了燕瀛泽一月思念与歉疚的信纸,便化为了粉末。
他咳了一口血,轻擦嘴角给了个不屑的笑,“怎么,想揍我?堂堂世子殿下就这么点度量?那是如何忍了窃国贼二十年的。”
看到他唇角的血,燕瀛泽压下了满腔怒火,冷声道,“你为何会来这里?又受伤了?”
赵天麟低低一笑,“我为何便不能来?”
“我警告你,不管你想做什么,若是你们敢对子羽有一丝不利,我一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看到燕瀛泽咬牙切齿,赵天麟心情大好,哈哈一笑飞身上墙,“你以为白子羽是什么好人?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罢了,一边肖想着所有的美好,一边恶臭如蛆虫……”
“你在找死!”燕瀛泽眼神危险了起来。
赵天麟飞身离去,不知去往了何方。
燕瀛泽也懒得去追,他干脆大马金刀坐在院中。
信被毁了,罢了!他想,既然离去,自然该有一个告别。他不确定白子羽能否回来,那么,便在这最不想离去的地方待久一点,权当告别吧。
于是,白子羽踏进梅苑之时,满园月色,趁着一个发呆的燕瀛泽。
白子羽就那么突兀的想起了燕瀛泽的荒唐行径,心中便又迸出了些许怒火,他微微顺了顺气息抬脚便进了房门。
他不想见到这个让他头痛的人,可是该怎样表示自己不想见他其实是一种迁怒呢,这本身也是比较困难的。更何况,真正的追究起来,白子羽也并非还在生气,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别扭些什么。
燕瀛泽推开了白子羽的房门,白子羽往日脸上淡笑的神情不见了,沉着一张脸。漠然的盯着窗口。
燕瀛泽搔了搔头斟酌着开口:“那个,子羽,子羽?”
唤了两声,白子羽不答。
燕瀛泽索性眼一闭,不管白子羽的脸色如何,在他还没有放银针的时候扑扑啦啦的说起来,“子羽,那天确实是我不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你无礼,但是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丝毫轻薄与你的心思。我发誓。”
他一边举起手掌一边看了一眼白子羽,见他没有放飞针的意思,继续道:“你就原谅我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我错大了。”
白子羽不为所动,燕瀛泽此时才知道事情很严重,白子羽似乎没有要原谅他的意思。
“我知道我错了,我只是想请求你的原谅,想亲口向你道歉,明日我便要走了。不管你原谅与否,我都很郑重的告诉你,对不起。但是请你相信我,我对天发誓,我没有丝毫玩笑与亵渎之意。”
等了许久,还是没有听到白子羽的回答,他忽的害怕了:“那,很晚了,不打扰你休息了。我……走了。还有,小心丧门!”
燕瀛泽踏出房门,心底叹息,情由心生何来对错。他最后望了一眼梅苑在心底道,“若我此番不死……”
若此番不死……可最终,他似自嘲一般抬手捂住了心口,断了念想。
凡中离蛊者,必心痛眼盲泣血而亡。
燕瀛泽走得极快,怕稍稍走慢了便听到了白子羽拒绝的声音。只要一想到白子羽不原谅他,心就被扯得丝丝缕缕的难受。只是,他现下忽的害怕了,不敢去面对了。
白泉正好端了茶过来,燕瀛泽摸了一把檐下刚飞回来的小黑,对他道:“好好照顾你家公子。”
看到燕瀛泽离去的背影,白泉惊诧了,今日这个人怎不厚着脸皮讨茶喝了?
白子羽把他的话过滤了一遍,他说他要走,去哪里?起身追出准备问他,到门口的时候燕瀛泽已走远了。
月漫枝头,树影斑驳,阑珊灯火中,他的背影伶仃瘦弱,风掠过额角,扬起了雅色的发,却带着桀骜的倔强与张扬的孤傲。待白子羽要开口唤他,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街角。
“公子,新传来的消息。”白泉递给了白子羽一张从小黑爪子上取出的纸条。
“原来如此。”他一使内劲揉碎纸条。
恒帝让燕瀛泽上战场,可是,此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白子羽轻咳一声,原本苍白的嘴唇愈发毫无血色。
鼓声起,沉沉如惊雷,翻涌于天地间,似带起了千军万马奔腾,金戈铁马,烟尘潵祂。点将台下,燕瀛泽一袭戎装,白马银.枪,紫色的战袍在风中飞扬,俊美到倾天覆地,旌旗猎猎,他走过漫长的,金戈铁甲围绕的道路,眉目清扬,接过了恒帝手中的酒碗。
燕瀛泽走上点将台,让所有的人看清楚自己,他清冽的目光俯视过台下,所有的窃窃私语瞬间停止,银.枪顿地,气势如虹。他举起酒碗,一口饮了杯中的酒,用尽全身力气说了一句话:“儿郎们,不破北狄誓不还。”一声清响,摔了手中酒碗,豪气壮云天。
底下站着的是十万训练有素的大军,盔甲迎着阳光,泛着森森的寒意。
“不破北狄誓不还。不破北狄誓不还。”十万大军整齐的跪下,嗓音齐齐的汇成一股洪亮的回音,在广袤的大地上飘荡。
燕瀛泽看着眼前臣服的士兵,闪过了自信的笑意,但是他知道,他只是暂时凭着气势震慑住了这些铁血男儿,若让他们倾命相随,远远不够。那么,自此,他与他们的命运将紧紧相连。自此,他不再是那个随性的燕瀛泽,他将带领他们,奔赴血与火的战场,奔赴他终将迎来的宿命。
二通鼓起,燕瀛泽接过帅印,大笑翻身上马,目光灼灼。
三通鼓罢,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开拔,燕瀛泽的脸上,始终带着自信的笑意。只是他不敢看向城楼上。他怕看不见,又怕看见,他怕看不见那一袭白衣,他又怕看见白子羽眼中的漠然。
白子羽站在城楼上,他看着燕瀛泽走过漫长的通向点将台的路,他看着燕瀛泽摔碎了酒碗,看着十万大军臣服在他的脚下,看着他自信灼灼的目光。他知道,这只大鹏,终于随风而起了。
马儿徐徐走着,燕瀛泽微微低垂了高昂的头颅,收了笑意,眼角划过一丝落寞。白子羽望着他的背影轻叹,取下身后的七绝琴,琴音杳杳。
听到琴声,燕瀛泽绷紧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笑意,再次挺直了脊背,左手银.枪举过头顶,朝着城楼上的人挥了挥手。
却,没有回头。
他怕一回头,便再也不想走。
白子羽的琴声一直伴了他很远,直至十万大军扬起的最后一抹烟尘也消散在了天尽头……
鬼七一直很好奇的打量着燕瀛泽,他想不通,恒帝为何会如此大胆的信任他。
燕瀛泽感觉到了鬼七的目光,对着身后沉默寡言的棒槌道:“棒槌,这里有一个偷窥狂,替小爷我砍了。”
鬼七的身份很是特殊,不知道以前他是做什么的,不过现在他是十万大军的监军,恒帝亲封的。
哼,监军么?不过是李焱用来监视自己的借口罢了。燕瀛泽心中好笑,下了离蛊还不满意,还要再在身边安插一名眼线,李焱啊李焱,你到底是多没安全感,还是你自己的江山是如此得来的,便怕别人亦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棒槌在马上晃晃悠悠的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在听到燕瀛泽的声音后,蓦地睁开双眼,玄铁棍似的长剑便挑了鬼七坐骑一剑。剑快如闪电,马儿受惊,往前疯奔而去,身后是燕瀛泽恶趣味得逞的笑声。
其实燕瀛泽不太讨厌鬼七,相反还有点欣赏他。只是鬼七是恒帝的人,所以燕瀛泽从心里觉得很不爽,反正只要与李焱扯上关系的,他都会不爽。
出了邺城,上了官道,燕瀛泽便下令加快了行军速度,从午时开始行军,直至亥时方才停下休息半个时辰,用过了水粮,又再度急行军,直至夜半丑时方才至一个偏远的小镇上安营扎帐,燕瀛泽严令士兵不准入城扰民。
如此过了三日,鬼七看出不对了。这条路不是通往厍水城的大路,存了疑问,去问燕瀛泽。燕瀛泽斜睨着眸劈头砸过来一卷地图。
鬼七展开地图,这是前朝的一幅堪舆图,鬼七仔细看,方才知道这是一条通往厍水的近道,上面还用了细细地狼毫标注了许多更换的道路。看墨迹还很新。若是照着如此的速度下去,赶到厍水城最多十日。
进来一个士卒为他们三人斟了一杯茶,燕瀛泽摊开了地图,指着图上绘着的一条小河道:“这条河叫落日河,河水是注入了厍水下游的。我的意思是,鬼七带着两万人马跟着落日河走,急行军,从明日起,六天,你必须赶到厍水下游的莫罗镇,给我制造一场混乱。越乱越好。”
燕瀛泽挑眉看着鬼七,“你行么?”
厍水下游是北狄边境,莫罗镇是北狄的粮草后方,鬼七想了想道:“行不行,只能给你两天的时间,两万将士的性命我不能开玩笑。况且,监军只是把主帅的计划上达天听。我没有带兵的权利。”
燕瀛泽一笑,低了头继续看着地图,他没有忽略鬼七眼中的那一丝不信任。三人都沉默着望向了地图上。这几日他细细研究过了,现在厍水城内平南王受伤,北狄铁骑肯定会趁着这个功夫加紧攻城,丰国将士对北狄铁骑,胜算肯定不大,唯一的办法只有分散出击,调虎离山。
棒槌拿过药来,燕瀛泽一口饮尽,再把白子羽上次给他的药丸也吞了一颗,肩膀上的骨伤还没有好全,现在,他没有了矫情的资本,身体才是本钱。
纵然因为中了离蛊的原因受伤了便好的慢,他亦要好好的养着自己,现在的燕瀛泽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了。他还有垂垂老矣的父亲,还有手底下众多的将士。
他现在挺怕死的。
若真的能活下去,他还想做更多的事情呢……脑海中晃过白子羽的脸,燕瀛泽轻声道,“棒槌,如果可以,我其实挺想活得久一些的。”
“会的。”一贯寡言的棒槌道,“你会长命百岁的。”
“哈哈哈。”燕瀛泽大笑,棒槌说的就跟真的一样。
棒槌接过燕瀛泽手中的杯子放回去之后问道:“殿下,你确定鬼七可信?”
燕瀛泽笑:“不确定,不过,赌一把。”他看了看帐外沉沉的夜色又道:“给晨辉送封信吧。”
然后抱紧手中的玉箫,爬上床睡觉了。这次离开,燕瀛泽什么都没有带,只是白子羽送的那支玉箫片刻都没有离过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