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曹怀恩讯问下艰难应答:“那樊氏前年患了肝病,早被汤敬之逐出家门,以汤敬之的财力,若对她有情,怎会让她流落到那种衣食无着的境地?”
汤敬之辩解:“大人有所不知,樊氏患病后好吸阿芙蓉缓解病痛,将身边的首饰衣物都当掉换烟资。草民见她屡教不改,不敢留太多钱给她,但每月的米粮和日用品还是按时供给的,否则她怎能好好地活到今日?温霄寒口齿了得,惯会混淆黑白。他的仆从作案后被邻里当场擒获,您只要审问那淫贼就能查明真相。”
曹怀恩冷嗤:“这还用你教?”
命差役押瑞福上堂。
柳竹秋听到脚步声忙回头打量,见瑞福无恙,心下稍安。
瑞福冲她微微点头,脸上只有关切,并无慌乱之相。
曹怀恩问明正身,喝令瑞福供认罪行。
瑞福说:“小的实未强、奸樊氏,真交代不出什么。”
曹怀恩厉声斥责:“樊氏当众指认你,随后投井自尽,难道她会为了诬陷你搭上自家性命?”
瑞福已看出柳竹秋状态萎靡,知她受痛经折磨,没能向审案官仔细分说,镇定地替她补充:“大人有所不知,樊氏身患重病已时日无多。她的女儿还在汤家,汤敬之用那幼女做威胁就能随意摆布樊氏,叫她去死,她也会乖乖从命。”
汤敬之高声打断,反说他们主仆诬赖好人。
曹怀恩审过的案件不下数千,经验老道,不纠结模糊问题,紧追要点盯着瑞福逼问:“那樊氏生前确遭强、暴,你说犯人不是你,就先拿出证据来。”
樊氏已死,空口不足以取信,怎么看都是桩跳进黄河洗不清的是非。
柳竹秋谨防曹怀恩要动用大刑,欲待周旋却力不从心,以为这回真要马失前蹄了。
瑞福紧咬下唇,在上面留下一个渗血的齿痕,而后拿出酝酿好的决心,对曹怀恩说:“大人,小的本身就是证据。”
曹怀恩质问:“这是何意?”
少年抬起低垂的头颅,声音紧张而清晰:“小的其实是女子。”
此言震动全场,柳竹秋怔愕地望向他,不觉松开了因疼痛紧闭的牙关。
曹怀恩赶忙用力拍响惊堂木,大声威吓:“瑞福你休要信口开河,你说你是女子,又怎会成为温霄寒的小厮?”,接着转问柳竹秋:“温霄寒,这是怎么回事?你可知情?”
柳竹秋难以作答,瑞福开口后勇气倍增,抢话道:“小的自幼改装,旁人一概不知。事情还得从十四年前说起,那年小的刚满五岁,因家中贫寒难继,父母被迫将小的发卖。那人牙子手里已有好几个女童,见小的相貌普通,恐卖不出好价钱,就将小的打扮成男孩,这样可多买几两银子。他在交易前叮嘱小的不可被人识破,否则性命难保。小的便以男孩身份被卖到柳家为奴,后来又被柳三爷送给温先生做随从,这十四年间再无一人发现小的的真身。试问一个女子如何能够奸污妇女呢?”
曹怀恩叫人去找两个稳婆来给瑞福验身。
差役去了许久,叫来两个在衙门挂了号的接生婆。婆子们将瑞福带到后堂,过了一会儿转回来。
曹怀恩问她们结果。
婆子们相互看了一眼,说:“禀大人,此人是男子。”
瑞福惊讶地望向她们,又见汤敬之得意偷笑,明白这公堂上的人心多被金钱支配,甘昧天良指鹿为马。
曹怀恩怒汹汹呵骂:“好一个满口谎话的奸贼,先给我痛打五十大板!”
他拈起签牌掷到堂下,皂吏们上来拉扯瑞福。
瑞福闪避两步,睁大潮湿泛红的双眼高喊:“大人想必还分得清男女,请自行验证吧!”
说着解开衣带,迅速脱去层层衣物。
皂吏们被这举动惊呆了,其余人也愕然相视。
不消片刻瑞福褪光衣裤,一、丝、不、挂站到大堂中央,向所有人展示。
那具身体黑瘦单薄,发育不良,没有寻常少女的动人曲线和丰腴美感,其女性特征却是显而易见的。
谎言碎了一地,无辜的女孩踩着碎片,血淋淋地赢得了清白。
人们讶然无语,都因这离奇一幕暂失方向。
唯有柳竹秋心里如刺如割,脑中焰焰烘烘。
旺盛的怒火掩盖了痛楚,她撑地站起来,先脱下氅衣上前裹住瑞福,看到她委屈哀伤的眼神,愤怒更突破极限,扭头步步逼近缩在地上瑟瑟抖颤的汤敬之。
此刻她索命厉鬼般的表情令人胆战心惊,汤敬之的恐惧倍于常人,慌忙合十求告:“温孝廉,你行行好,饶我一命吧。”
柳竹秋恨不得当场撕烂他那丑恶的嘴脸,发出有生以来最猛烈的吼叫。
“你问这湛湛青天可肯饶你!”
一声吼喊出天理良心,曹怀恩也觉得汤敬之自作孽不可活,例行公事地警告:“温霄寒,休要咆哮公堂。”
柳竹秋重新跪地,神情森肃地向他拱手申诉:“曹大人,有道是虎不食子,狼不伤妻。汤敬之用亲生女儿做饵,逼良为奸,找人强、暴自家妾室,嫁祸无辜。毒谋狠计,致使樊氏殒命。蛇蝎心肠,叫人腐心切齿。乞请大人洞察冤情,断恶填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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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在严刑拷问下, 汤敬之如实招供设计陷害温霄寒的种种事实。
按律法,凡诬告他人者以所告罪名处罚。
奸污妇女是死罪,被诬者没被处死, 可减等获刑。
曹怀恩当堂宣判汤敬之杖一百, 流放三千里, 因他在顺天府衙门还有官司未了, 先发回候审,待案情明了后并罪处罚。
两个做伪证的婆子各领一百杖,判处三年徒刑。
柳竹秋和瑞福被无罪开释,她牵着瑞福的手走出衙门。
门外等候的柳尧章已听到公堂上传出的奇闻,目不转睛打量瑞福, 不敢相信这跟随他数年的小厮是女儿身。
“回家再说吧。”
柳竹秋疲倦发话, 上车时险些虚脱。柳尧章和瑞福忙架住她,扶进车厢里坐下。
瑞福想点个手炉给她捂捂肚子, 手背上忽然落了一滴水珠, 再与柳竹秋相对,只见她正朝自己流泪凝视。
“对不起瑞福,以前不知道你是女孩子,老让你去做危险的事……”
回想过去面对险情,瑞福偶露胆怯, 她总是拿“亏你还是男人,胆子这么小”来嘲讽。
每到这时瑞福总是羞愧, 然后毫不退却地坚守职责。
柳竹秋满心自责, 后悔不该那样苛待她。
瑞福气息略微发抖, 感动地摇头, 以崇敬的眼神回望:“那些不算什么, 先生遇到的危险比我多多了。”
她至今没有流泪, 十四年的隐忍练就了超人的坚强,泪腺早已连同软弱枯竭了。
柳竹秋问:“那些钗环和石榴裙是你给自己买的?”
瑞福含羞点头,她内心依然认同女子身份,怀着对正常生活的向往。
柳竹秋摸着她的脸微笑:“怪不得呢,你还知道痛经要喝红糖水,是不是试过?”
见瑞福垂着头不说话,她带着疼惜责备:“你怎么不早点说出身世?”
柳尧章也忍不住插嘴:“是啊,你在我们家这么多年,该知道我们的为人,说出来也没人会怪罪你。我真没想到你是女孩子,当初还准备把秋蕙许你给……”
他回忆这件大笑话,脸上火辣辣的。
瑞福的脸也憋得通红,不忍他们疑惑内疚,在温情关爱感召下大胆坦露心声。
“小的想报答二位的恩惠,做个小厮会更有用。”
男尊女卑的环境里,做男子终究比女子方便得多,能替主人跑腿送信,出入各种场合,还能追随于鞍前马后,陪着闯刀光剑影。
这些奉献更符合主人的需求,若恢复女儿身,她就是多余的累赘了。
柳竹秋领会她的意思,泪流满面地抱住她,心中除了疼惜,更有充实喜悦。
一直希望能与志同道合的女子为友,理想的伙伴原来早在身边,和她并肩作战,患难与共。
不止瑞福,蒋妈也是,她们都身体力行地证实着强弱一事无关男女。
目睹瑞福解衣辩冤的吏员们将此事当做谈资散播,不久遍布街巷。
人们议论瑞福女扮男装十四年来不露行迹,是谓“贞”;以女子之身胜任男仆之劳,是谓“能”;为替主人辨冤,甘愿当众裸身受辱,是谓“义”。
总之是不可多得的忠仆烈女。
范慧娘传话给柳竹秋,说柳邦彦也很赞赏瑞福的义行,决定交还身契,帮她脱离贱籍。
白秀英对柳竹秋说:“瑞福本是叔端的书童,她既复了身份,我们就该给她寻个好归宿。叔端的朋友张举人尚未娶亲,听说瑞福的事迹后十分倾慕,已托叔端做媒求娶她。你去问问瑞福意下如何。”
柳竹秋认识那张举人,算是个良配,可瑞福坚口拒绝,说要一辈子伺候她。
“小的不想嫁人,比起相夫教子还是帮先生做的事更有意义。”
这几年她跟着柳竹秋四处闯荡,除暴安良,见过的市面比寻常男子还多。
经历过海阔天空的人再难忍受坐井观天,在认识到卑微如她也能为道义贡献绵薄之力后,她便认定这是她一生该走的路,希望柳竹秋能带领她继续前进。
柳竹秋乐见这一觉醒,同她约定今后对内不分尊卑,只以朋友方式相处。
朱昀曦收到柳竹秋脱险的消息,不打算就此翻篇。
颍川王多次耍阴招陷害温霄寒,无非想折他的臂膀,是时候给这小子点苦头吃了。
廿三是许太后寿辰,十五这天庆德帝命两个儿子替他去天坛为太后祈福。
朱昀曦一早出宫,先来到朱昀曤的府邸。
朱昀曤刚梳洗完毕,听说太子驾道,赶忙出外迎接。
朱昀曦说:“今日文武百官都要去天坛,路上车马拥挤,王弟就不必准备仪仗了,与为兄同乘即可。”
王兄厚爱,朱昀曤不敢不从,穿戴整齐后坐上太子的车辇,在仪仗和卫队簇拥下浩浩荡荡前往天坛。
朱昀曦与他亲切闲聊,中途云杉来上茶,跪地时重心不稳,将整托盘的茶点泼在朱昀曤的礼服上,他蓝色的锦袍立时被染得红红黄黄。
朱昀曦怒斥云杉:“狗奴才,这点小事都出错,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云杉惶急地啪啪啪自抽了几个大嘴巴,掏出手帕为朱昀曤擦拭,结果越擦越脏。
朱昀曤不好对太子的近侍发火,请求下车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