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潆身形一顿,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该如何回答。多年夫妻,说起他时如同在说自己,怎么可能没有破绽。
“或者,你们之前就认识?”裴延又问。
“不认识。”沈潆下意识地否定。
裴延联想到那时裴章来府里,非要见包饺子的人,看见沈潆却满脸的失望。他那时就隐隐觉得不对,以为裴章是认错了人。可是此刻沈潆的口气,若说他们之间不相识,几乎不可能。
他想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能释去心中疑虑的解释。
沈潆心道不妙,她只顾着帮裴延,却没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不合适。她刚才无意识的口气,加上裴章之前到侯府里,非要见她,裴延肯定起疑了。
可她要怎么解释,自己本是嘉惠后的一缕亡魂,寄身于沈三姑娘,说出来,谁又会相信呢?
沈潆淡淡地说道:“我给侯爷的建议全凭自己的想象,侯爷若觉得不可行,听一听就算了。”
裴延皱眉,她刚才自信满满,转瞬间又收敛了锋芒,好像完全不是一个人。好像她原本应该光芒万丈,因为委身于他,才不得不韬光养晦。
裴延以前就觉得她矛盾,明明活得讲究体面,却要刻意装作低调朴素。明明生性骄傲,不肯低头,却在自己面前不断地放低姿态,刻意迎合。她肯定有所隐瞒,他甚至怀疑,她不是原来的那个沈家三姑娘。否则无法解释这些自相矛盾的事情。
“你没有说实话。”他很肯定地说道。
“侯爷多虑了。”沈潆同样坚定。
裴延越想越觉得不对。之前他没有深究,沈家是再平凡不过的人家,就算她的父母肯在她身上投入,也养不出她那样的精致和心性。旁人或许觉察不出来,但裴延阅人无数,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一个人平时是如何生活的,他还是能看得出来。
沈家肯定养不出这样的女儿。
他按住沈潆的肩膀,紧紧地盯着她的目光。她神色平淡,毫无波澜。
如果她肯坦诚,无论答案是什么,他都不会追究。甚至她如果说自己是什么罪臣之女,顶替了原来沈家三姑娘的身份,奉了裴章的命令,埋伏在他身边,他也不会在意。他给她机会,只要她肯自己说出来。
可沈潆如此平静,任由他抓耳饶腮,上蹿下跳,好像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问题。
裴延很失望。从知道她有乳名开始,他就明白她并不是真心托付。当初进侯府,是被他的母亲逼迫,逢迎他是为了生存。甚至日常生活中的点滴,皆有目的。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怒意,放开了沈潆,径自拂袖而去。
沈潆坐在床上,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自己想帮他,所以出谋划策,难道还错了?她之前一味地低头退让,倒把他的脾气给惯出来了。她也生气,自己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更别说他一个侯爷。
稍晚些时候,青峰来叫沈潆吃晚饭。沈潆正在收拾行囊,摇头道:“我不饿,你们吃吧。”
“一日都没有吃东西,怎么会不饿?”
刚才裴延下楼的时候,神色不好,青峰和昆仑没敢多问,以为他是为了鞑靼的事情伤神。等店家和小二醒来之后,厨房又能重新做吃食,裴延点了满满一桌饭菜,却不来叫沈潆。
现下,青峰总算觉察出一丝不对来,问道:“您跟侯爷,是不是吵架了?”
这在他看来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位沈姨娘的性情向来温顺,侯爷更不会跟女人计较什么。白天的时候,两个人共乘一辆马车,还如胶似漆的样子,怎么一会儿功夫就互相不理睬了。
“没有,我真的吃不下。你赶了一天的车,明天还要继续赶路,快去吃东西吧。”
青峰已经肯定两个人之间肯定发生了不快,但也不好插手。清官难断家务事,侯爷还是得自己来收拾这个残局。
他下了楼,裴延和昆仑已经坐在桌子旁边吃东西。昆仑看到他一个人下来,问道:“沈……她不吃?”
青峰坐到裴延的身边,叹了口气:“她说不饿,要我们吃。”说完,还特地看了看裴延,试探地问道,“不如爷亲自上去叫她?”
裴延面无表情。不吃便不吃,哪里就那么娇弱,一顿不吃也不会饿死。
三个人一桌,寂静无声地吃着饭菜。青峰不时地抬头看看裴延,给坐在对面的昆仑猛使眼色。可昆仑就是块木头,完全没觉察出异样,还吃得津津有味,完全无视青峰。
吃完饭,裴延说道:“今晚我在这大堂将就睡一夜。你去把我的书和舆图拿下来。”
青峰下意识地问道:“您,不回房?这大堂空荡荡的,夜里很冷,还是房里比较暖和。”
裴延不回答,但冷硬的表情已经给了他答案。
“要不您睡我跟昆仑的房间,我们俩在大堂睡一夜好了。”青峰怎么敢真的让他堂堂侯爷睡在大堂,自己安稳地躺在床上睡大觉。
“嗯。”裴延一锤定音。
沈潆独自在房里,也没有休息。一半是饿得睡不着,一半是觉得裴延莫名其妙,气得不轻。他在怀疑什么?觉得自己会害他?入府这些日子以来,她尽心尽力地侍奉,自认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今日为了给他出主意,甚至不惜背叛了裴章,他倒好,说翻脸就翻脸了。
这世上的男人都是不可信的。幸好她早就不报什么希望了。
青峰端了一碗面进来,放在桌子上:“爷让我来拿他的东西。”
沈潆伸手指了一下床:“都在那儿了。他闹脾气不肯回来?”
青峰觉得沈潆的口气满满都是嫌他们侯爷幼稚。可不是幼稚么?都快三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一样闹脾气。他以前也没见过侯爷这样,大概动了心,才会较真。
“爷可能就是一时想不开,要不然您去哄哄?说几句软话,兴许就没事了。”
沈潆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她又没做错,凭什么要她先低头服软?就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侯爷,她就要毫无底线地退让?大不了,她就自己再回京城去,不受他的气。
青锋见劝不动她,叹了一声,拿了裴延的包袱出去了。
裴延在楼下等着,看见青峰顺利地拿到了自己的东西,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心里不是滋味。她果然不在乎自己,以前的温柔体贴,种种好处都是装出来的。今日被他戳破,干脆连装都懒得装了。
“爷就算今日避开了,明日上路的时候,打算怎么办?”青峰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劝道,“总是要见面的。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跟个小女子置气。”
裴延不想说,他心烦意乱地提起包袱,独自上楼去了。
青峰和昆仑住的房间,自然比不得他住的那间宽敞。裴延合衣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地看着头顶的床帐。此刻冷静下来想想,沈潆应该不是裴章派来监视他的人,否则那日裴章不会是那种反应。裴章只是从她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或许就是他深爱的那个女人。
嘉惠后已经死了大半年了,皇帝显然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
嘉惠后虽然是安国公的女儿,与裴延隔着杀父杀兄之仇,但他不得不承认,她是当之无愧的皇后。她掌管长信宫的那些年,后宫还算太平,裴章为了拉拢各方势力而收进宫的女人,在她的压制下,也能够维持相互之间的和平,替裴章省了不少事。可以说,嘉惠后的出身,德行,都是无可挑剔的优秀。放眼整个京城,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
皇帝会把沈潆错认成她,也情有可原。裴延没跟嘉惠后接触过,只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关于她的事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沈潆的确是像她。
可这令他更加地不悦。
嘉惠后不仅是皇帝心头的白月光,甚至跟谢云朗还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的探子也是好不容易才挖出这桩陈年旧事,只怕连裴章都不知道。当年谢首辅本要跟安国公联姻,但谢云朗没有同意,转而娶了高氏。外人看来,他们夫唱妇随,幸福美满。
可却有一桩不为人知的内情。原来高子清把嘉惠后放在高氏那里的一幅画拿到了谢云朗的面前,谎称是高氏所画,谢云朗才娶了她。
但谢云朗真正想娶的,是嘉惠后,也就是画了那幅画的人。嘉惠后善箜篌,善水墨,更是写的一手好字,早年间便声名在外。
而谢氏乃大业百年的望族,族中子弟,都有当年士族门阀鼎盛时期的那种清贵和傲气。能被谢云朗看上的女人,注定不凡。
裴章若是将沈潆错认为嘉惠后,那谢云朗见到沈潆,又会是何种反应?
裴延并不自信,对沈潆更是患得患失,自惭形秽。她年轻貌美,讨人喜欢,会茶艺,会包饺子,可能还有很多他没发现的优点。他就是个只会打仗的粗人,比不得谢云朗这样的青年才俊,会风花雪月的那一套。如果沈潆发现自己不是最适合她的那个人,拿出那块玉佩,要他放她走呢?
裴延的脑中乱作一团,乱七八糟的念头闪过一大堆,满是挫败感。
沈潆给他出的确实是个好主意,他晚上就写好了信,准备寻个机会送到四王子的手上。但他当时被各种古怪的情绪所左右,忍不住朝她发了通脾气。她竟也不来哄他,不肯给个台阶下。在她心中,自己如此可有可无?
裴延辗转反侧。明日,她若肯主动跟他说话,他就原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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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裴延一夜没有睡,苦熬到天亮。天刚蒙蒙亮,他就起床,换了身干净的袍子,推开了房门。
走廊上静悄悄的,寂静无人。昨夜鞑靼人将客房里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迷晕了,店家和店小二醒来,也只当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沈潆住的房间离裴延的不远,此时房门紧闭。
裴延想了想,快步走过去,站在门外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昨夜没吃东西,她肚子不饿么?竟然还睡得这么沉。他皱眉,心中像有百只虫子在爬,但就是拉不下脸主动敲门求和。
这时,旁边屋子的房门打开,里面走出来的壮汉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裴延,十分警觉的模样。裴延立刻站直身体,自己下楼去了。
青峰和昆仑躺在角落里,用毯子和衣服搭了个临时的铺面。一夜下来,青峰根本无法入睡,腰酸背痛,心中叫苦不迭。睡在旁边的昆仑鼾声如雷,气得他直接坐了起来,一个人发呆。
这里到大同,至少还得走十几天。侯爷跟沈姨娘要是这么闹别扭,他可吃不消啊。
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跟了裴延十年,从来不知道战场上所向披靡的侯爷,居然会这么小心眼,跟个妾室置气。
裴延走到青峰的面前,给他一个眼色,示意他到外面去说话。
小镇的清晨,只有鸡犬之声。这里不似京城,有人起早贪黑地在路边摆摊做生意,只为生计。大多数人还在甜蜜的梦乡之中。裴延把手中的信交给青峰:“把这封信秘密送到鞑靼四王子的手上。”
青峰接过信,听到裴延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干哑:“爷为了鞑靼的事,一个晚上没睡吧?”
裴延板着脸,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想让青峰知道,自己一夜没睡,不是为了国家大事,而是为了儿女私情。那样有损他在青峰心目中的形象。
青峰小声道:“如果沈一早上还是不想吃东西,怎么办?”
“随便她。”裴延冷冷地丢下三个字。他一夜没睡着,她倒好,没事人一样睡得香甜。
好在店家和厨房的伙夫起得算早,大清早也有东西吃。陆续有旅客离开,又有新的人入住,店小二忙着迎来送往。昆仑囫囵吞下几个包子,就去后院整理马车了。青峰陪着裴延吃东西,频频往楼上看。沈潆的房门一直关着,没有起来的迹象。
她毕竟是个姑娘家,如果还未起身,青峰不方便去叫。
“爷,时辰不早了,我们收拾收拾该启程了。”青峰委婉地说道,“沈一还没吃饭呢。”
裴延喝着豆浆,岿然不动。
青峰叹了一声。幼稚,当真是幼稚!
这个时候,店小二从门外跑进来,高声喊道:“这里哪位客官姓裴?”
大堂上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无人回答他。青峰与裴延对视一眼,两人都不动,或许就是个巧合,谁会知道他们在这里呢?但是小二紧接着说道:“外面有为姓谢的客官找!”
姓谢?裴延放下碗,青峰小声道:“不会是那位吧?”
裴延起身,那小二立刻问道:“这位客官,您姓裴吗?”
裴延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走到了门外。太阳已经出来了,并不宽敞的道路上,停着一辆青蓬的马车,驾车的少年眉目清俊,穿着一身短褂长衣。他看到裴延出来,立刻跳下马车,行了个长礼,然后对马车里的人说道:“公子,果然在这里。”
修长白皙的手指撩开帘子,谢云朗从帘子后面露出脸来,对裴延微微点头致意。他眉如远山,双眸似点漆,鼻梁高挺,嘴唇薄而小,五官长得恰到好处,素有京城第一美男子之称。
尤其是他身上那种清如风,皎如月的气质,非谢家子弟不能拥有。
书墨搬了脚蹬放在马车旁边,谢云朗身形飘逸地从车上下来,青袍加身,手中握着折扇,完全看不出是要去赴任,像在游山玩水一般闲适。裴延与他年纪相仿,可他看起来不过就是才到及冠之年,根本不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裴延与他之间本没什么过节,因为受过谢太傅的恩惠,还颇有几分好感。但此刻内心深处,十分不想他出现在这里。
“裴兄。”谢云朗抱拳行礼。既然是出门在外,又都是微服,自然不方便暴露身份,另寻了个称呼。
青峰道:“谢……公子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谢云朗道:“不难猜。”他年纪轻轻便能做到吏部侍郎,自是有几分手段。裴延着急赶回西北,自然会抄最近的路,而这个小镇是必经之路。
裴延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谢云朗,脸上写着: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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