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飞扬骤然间严肃起来的神情和飞快的动作,将罗开潮唬了一跳。
“简爷,可是出了什么事?”罗开潮不死心地问道。
简飞扬没有回答,如鹰隼般的黑眸扫了罗开潮一眼,那股从千军万马厮杀出来的威压立现,压得罗开潮的腿不由得软了一软。
罗开潮不敢再问,也只来得及从信纸背面瞥见信纸的正面似乎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朱砂红印,便赶紧将信塞进信封里。
“封好,绝对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信曾经被打开过。——如果被人知道了,你就自裁吧。”简飞扬背着手,冷冰冰地对着罗开潮道。
罗开潮心中一凛,知道是出了大事,又有些不甘心。他到底不是军中出身,有些不习惯简飞扬命令似的口气,江湖脾气发作,有些不虞地道:“简爷,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简爷将我蒙在鼓里,又想让我以命相搏,哪有这样的道理?”
简飞扬面色不变,淡淡地道:“不告诉你,是为你好。若是你知道了,就不是你一个人自裁了,你全家,全族,都要跟着陪葬。”一点都不像是玩笑的意思,也不像是虚张声势。
罗开潮平生扯虎皮、拉大旗的事,不知做过多少。此时却生生被简飞扬唬住了,迟疑地问:“……真有这样严重?”
简飞扬顿了顿,还是提点他道:“当日隆庆朝三大皇商被阖家一锅端了,你该知道得比别人更清楚吧?”
罗开潮闭了嘴,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从不甘,到沉默,到认命,最后变得有些绝望,低声道:“……简爷,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简飞扬指着罗开潮手里的信封,道:“忘掉你刚才窥视到的东西,使出你全部的本事,将这封信的红漆封印恢复原状。”说完,简飞扬背转了身子,看着门外的天空,道:“你听着,我只告诉你一人。如今谢运非死不可,等他一死,我们立刻撤走。”
罗开潮的心又一沉。短短不到一柱香的时候,他的心像是掉进了无底洞里,不断往下掉,却永远触不到的底的感觉。
罗开潮咬咬牙,问简飞扬:“简爷刚才看得比我多,难道简爷也打算……?”
简飞扬回过头来,看了罗开潮一眼,道:“这不劳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成了。”多日来如兄弟般的氛围荡然无存。临到头来,他还是官,他依然是贼。
罗开潮既后悔,又难过,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简飞扬走过来,拍了拍罗开潮的肩膀,有些艰难地道:“罗兄弟,你帮了我们不少忙。只要这一次能逃得过去,我简飞扬定帮你谋个出身。”算是对罗开潮有个交待。
罗开潮定了定神,知道此事大概也是出乎简飞扬的意料之外,便道:“简爷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将那封信举了举,“这封信,我定当竭尽全力,修补得天衣无缝。”
说完,罗开潮不再废话,将那封信放回袖袋里,接着从一旁的包袱里,拿出一封信和一个匣子,双手呈给简飞扬,道:“公事说完了,现在说私事。——这是尊夫人给简爷带来的信和礼物。”
简飞扬看见信皮上熟悉的字迹,刚才沉到谷底的心又透进了一丝光亮。他伸出手,将信和匣子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在手里摩索了一会儿,问罗开潮:“我府里头如何?”
罗开潮微笑,知道简飞扬其实问得是他夫人。
想了想,罗开潮对简飞扬道:“府上一切都好,就是尊夫人似乎有恙在身。”
简飞扬忡然变色,上前一步对罗开潮有些急切地问道:“你怎会知道?”
如果只是一般的抱恙,罗开潮这个外人不一定会看得出来。若是让他看了出来,大概就不是一般的病了……
罗开潮默然了半晌,道:“尊夫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有些气短神虚。”
简飞扬有些茫然,重复了一遍罗开潮的话:“气短神虚?”
罗开潮点点头,站起身道:“简爷看看信吧。夫人的信里面说得肯定比我这个外人看见得要清楚一些。”
简飞扬拿了信和匣子,坐回书桌后头,对罗开潮道:“你记得要将信修补完整。”
罗开潮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简飞扬将信和匣子摆在桌上看了半天,才伸手出去,拿了裁纸刀出来,将信启开。
贺宁馨的信里面果然一团和气,说了许多府里别人的事儿,就是对她自己只字不提。
简飞扬又打开匣子,看见里面却是一把银白色的火枪,样式新颖,从来没有见过。再翻看里面,看见还有二十枚弹丸。
简飞扬将火枪从匣子里拿出来,掰开弹匣,见里面预装了六枚弹丸。——一次能放六个弹丸的火枪,简飞扬还从来没有见过。
简飞扬又拿起来贺宁馨的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方才一目十行略过去的部分,又清晰起来。
原来这把火枪是宋良玉托人从外洋给贺宁馨带回来的,怪不得比他以前见过的所有火枪都要厉害。
有了这把火枪,简飞扬觉得自己能活着回去的希望又大了许多。
贺宁馨还在信上提了一笔圣上和皇贵妃召见的事,虽然极为简略,简飞扬也看出些不一样来。
知道圣上愿意派人来接应他,简飞扬当然高兴。可是想到刚才在柳梦寒信里面见到的那个印记,心里又是一沉。
事已致此,最重要是要做掉谢运,再毁掉柳梦寒的那封信。——也许不用自己出手,谢运不是傻子。他看了柳梦寒的信之后,第一要做的,也是毁掉信,说不定连罗开潮也活不下去。
想到还有几天便是罗开潮和大当家大婚的日子,简飞扬便在心里盘算起来。
京城里面,楚谦益和楚谦谦终于坐着宁远侯府的大车,去镇国公府探望自己的谊母——镇国公夫人贺宁馨。
贺宁馨听说两个孩子来了,忙让人领他们进来。
楚谦益和楚谦谦熟门熟路地来到镇国公府内院的上房致远阁,一进堂屋,便见贺宁馨迎面走来,虽然言笑盈盈,可是脸色蜡黄,比前一阵子看上去,要憔悴许多。
贺宁馨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秋香色提花褙子,头上绾了偏髻,插了一支赤金累丝菊花发簪,更衬得她面如金纸,一幅病恹恹的样子。
“谊母!”楚谦谦见了贺宁馨的面,大声叫了一声,又象模象样的行礼。
楚谦益也跟着行礼。
贺宁馨笑着将他们扶起来,道:“乖,真是懂事了。“一手牵了一个,回到一旁的紫檀木卷云纹扶手官椅上。
楚谦益有些担心地问贺宁馨:“谊母可是病了?要不要寻宋医正过来诊诊脉?”
贺宁馨心里一虚,忙笑着道:“小毛病,不要紧。”赶紧转了话题,问楚谦益和楚谦谦在宁远侯府里过得怎样。
楚谦益和楚谦谦对视一眼,看着贺宁馨笑道:“谊母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贺宁馨笑道:“真话如何说?假话又如何说?”
楚谦益便道:“若是假话,我们在家里过得很好,每个人对我们都很好,特别是柳太姨娘。”看着贺宁馨狡黠地笑。
“若是真话呢?”贺宁馨笑着又问。
楚谦谦抢着道:“将哥哥刚才说得话,反着说一遍就是了。”
贺宁馨一愣,问他们:“你们的芬姨娘最近怎样了?”
若说对两个孩子心怀鬼胎,裴舒芬和柳梦寒大概是并列第一,不分先后的。
楚谦益却撇了撇嘴,不屑地道:“她忙着安胎呢,哪有功夫再来折腾我们?”
贺宁馨眼珠转了转,问他们两兄妹:“你们芬姨娘有孕,自然娇贵些。”
楚谦谦拉了拉贺宁馨的衣襟,悄声笑着道:“如今芬姨娘吃什么吐什么,没几天功夫就瘦了一大圈,我听府里头的婆子们私下里说,觉得芬姨娘这一胎玄乎呢。”又问贺宁馨:“是不是说她会生不下来?”
贺宁馨摇摇头,对楚谦谦道:“恰好相反,她吐得越厉害,肚子里的孩子就越稳妥。”看起来,裴舒芬这一胎,大概还是能生下来的。
不过吗,贺宁馨想起自己的连环计,微微笑了笑。不怕你生,就怕你生不出来。——等生下来了,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百口莫辩。再加上柳梦寒在旁边虎视耽耽,简直不用贺宁馨亲自动手……
楚谦益和楚谦谦看着谊母脸上又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互相对视一眼,也抿嘴笑了笑。
几人说话的当儿,大丫鬟扶风已经在旁边的桌上摆了点心和茶水,对贺宁馨和两个孩子屈膝行礼道:“夫人,世子、乡君,请用茶。”
贺宁馨带着两个孩子坐到桌旁,见桌上摆着一碟子刚出炉的桂花糕,里面像是掺了荷叶汁,青翠可爱。还有一碟子红豆沙糯米粿,加了蜂蜜蒸成,闻着就是清甜扑鼻的味道。又有一碟子紫芋泥糕,切成了半寸厚的薄片,中间洒了些椰蓉碎屑。——都是许夫人送来的东阳厨娘做得。
除了桂花糕以外,别的点心在京城里面都很少见。
楚谦益和楚谦谦小心翼翼地先尝了尝红豆糯米粿,立时就被那股带着蜂蜜浓香的红豆沙吸引住了。又尝了尝紫芋泥糕,楚谦谦更喜爱这个口味,便同楚谦益一起,各自夹了自己喜爱的点心吃起来。
贺宁馨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不时说一声“慢些吃,别噎着”。那碟子桂花糕倒是无人问津。
吃完了点心,楚谦益和楚谦谦小口喝着茶,跟贺宁馨说着闲话。
“柳太姨娘身边的蒋姑姑前些日子不在府里头,最近才刚刚回来。”楚谦益对贺宁馨道,他觉得有些奇怪。蒋姑姑是下人,下人很少能私自离开主子这么长时间,除非是主子允许。
贺宁馨心里一动,问起蒋姑姑离开宁远侯府的大致时日,发现正好跟罗开潮上京来的日子差不多。想到罗开潮本来就是代表谢运过来同柳梦寒谈判的,贺宁馨便释然了:柳梦寒同谢运一样,都是宁愿躲在幕后的。只是不知道柳梦寒派蒋姑姑跟罗开潮说了些什么。
“你们暂且忍忍。再过一段日子,你们就能彻底解脱了。”贺宁馨在心底里默默地道。
楚谦谦这一阵子入宫的时候也多了起来,说起和熙公主和四皇子,对贺宁馨笑道:“谊母知不知道,四皇子最近最怕谁?”
贺宁馨回过神来,问道:“难道不是皇贵妃娘娘?”
楚谦谦摇摇头,道:“皇贵妃娘娘只能派第二了。如今四皇子最怕和熙公主,生怕和熙公主不理他,每天拿着各种好吃的去讨好和熙公主。”一边抿着嘴笑,“和熙公主都抱怨自己的腰身已经粗了一圈,最心爱的那条凤尾裙都穿不进去了!”
贺宁馨跟着笑,道:“皇贵妃娘娘肯定过意不去,一定会给和熙公主再做一条凤尾裙。”
楚谦谦笑着点头,道:“谊母猜对了!——皇贵妃娘娘真的给和熙公主亲手做了一条凤尾裙。四皇子求皇贵妃娘娘,把裙子的腰再做粗些,这样他就不会被和熙公主骂了。让和熙公主晓得了,气得好几天不跟四皇子说话……”
贺宁馨和楚谦益听了,想起四皇子那白胖的小脸上做出委屈的表情,都乐不可支起来。
几人笑了一阵子,楚谦益想起最重要的事情,忙拉着贺宁馨去里面的隔间,对贺宁馨道:“谊母,我爹这阵子跟大皇子走得很近……”
贺宁馨脸上收了笑,皱眉道:“大皇子是个守礼之人,也聪明。”应该不会被楚华谨左右吧?
楚谦益跟大皇子不熟,不知道大皇子会不会被影响,只是道:“这我也不知道。就听三皇子说,如今大皇子躲着我爹呢。一见他的人影,就不是头疼,就是脚疼,缠不过了,便打算求圣上许可,让圣上放他出去巡视呢。——说是最想去东南道。”
“大皇子想去东南道?”贺宁馨诧异地问。
楚谦益笑得贼贼地,道:“听三皇子说,大皇子最想去东南道看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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