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放远啧了一声:“那倒是也稀奇。”
刘香兰又道:“改明儿让禾哥儿回家里吃顿饭去,这都一个村子的,好一阵儿都没有回去了。”
“那敢情好啊。”
刘香兰觉得同张放远说话如坐针毡,就是在板凳上烧的慌,说了几句后就寻不到话说了,本是瞧着许禾收的肉好,想叫明儿来家里带上一块儿,可又见张放远跟个判官大老爷一样劈腿坐在屋里,心头打了几个转儿的话还是说不出来。
不禁就怀念起先时两家刚定亲的时候,那会儿子张放远何其面善,说话又好听,隔三差五的上门来都要带些肉。如今人是到手了,本性也暴露了出来,惹又惹不得,两个儿女嫁的,当真是各有各的让娘家憋闷。
“好着,禾哥儿,明天可早些过来。”说着,刘香兰就站起了身:“回了。”
张世月从灶房探出个脑袋:“许娘子,晚饭吃了回吧,一道。”
“不了,家里那口子还得要我回去做饭。”
张放远跟许禾也没留人,由着她来去。
“你怎的答应她我要回去了,且不说这头要忙着,她喊我回去吃饭保管没什么好事儿。”
张放远道:“怕什么,我跟你一起回去。”
许禾想了想:“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你若是也去,家里的两边生意都给耽搁上,划不来。”
“那你应付得来?”
“放心吧,没问题。”
张放远应了一声:“得,若是有什么,先拖着,我回来再解决。”
翌日,快中午的时候许禾才从茶棚这头回许家去。茶棚里中午的客比其余时间段虽要多些,但他也是操持了一番才走的,剩下的交给张世月忙碌着,在这边玩儿的小娥还有晓茂都能搭把手,扫地烧火端菜都没问题。
许禾放心的回去。
到许家院子时老远就见着家里灶房已经冒青烟了,看来已经烧上饭,难得家里是没等着他回家再做饭。进了院子,大太阳,草帽下头都冒汗了,他揭下帽子放在屋檐的墙钉上挂着,听见屋里还有些热闹。
“姨母来了,二姐也回来了啊。”
中堂里用扇子扇风的刘香梅见着回来的许禾,先是楞了一下,一眼还差点没认出来人,原是拉着许韶春正在说话儿,这朝见了许禾立马丢开了许韶春,拉着许禾坐到自己身旁来,连连用扇子给打着风:“热着了吧,张放远怎的也不说用马车送你回来,瞧大中午的出一身汗。”
说着,刘香梅便掏了手绢儿往许禾脸上擦。
许禾下意识的往后头退了退,这般的热情关切,他可是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以及这个家中的亲朋好友中体会过,简直便是突如其来。
刘香梅也不见怪,在城里生活了这许多年,变换脸色已然成了家常便饭,并不觉半分尴尬。
看了一眼身旁的许韶春,又看着许禾,继而去拉着他的手,轻轻拍着:“身子长好了,瞧着多灵气,你这个年纪最是长身体的时候,看看,稍稍那么一长,多出挑。”
许禾干笑了一声:“姨母哪里的话。”
“可不是说来哄你的,看看我们哥儿,高高的个子,又长了肉,这走出去别人都是要多看几眼的相貌。”
许禾心想还是觉着以前好,他这姨母都不怎么同他说道几句的,招呼了便去拉着许韶春说话,今下当真反常,竟不同她那二姐说谈了,反倒是一个劲儿的夸奖起他来。
“你们家屠户今儿没来啊?”
“上城里出摊儿去了。”
“也是,忙着生意嘛。”刘香梅笑眯眯的:“你家屠户是一贯会做事儿待人的,我每回过去买肉,他认准了我,开口闭口姨母的喊,每每去都给实惠。”
许禾扯了个笑出来,他倒是没听张放远跟他说过这些,只应声:“应当的。”
“小弟现在家里日子过好了,两头都在做生意,也是不怪姨母欢喜惦记,村里家家户户都说张放远有本事呢。”
刘香梅拉着许禾便是滔滔不绝,像是话说不完一般,都冷落起了许韶春来。几次许韶春插话想说谈上两句都被刘香梅把话题绕回到了许禾身上,气的她酸溜溜的说起话来。
“瞧这,你二姐还不高兴了。这儿女出嫁了,一家人能整整齐齐团聚一番也很是不容易,怎还就使起小性子来了。”
许禾趁着空隙里仔细看了他二姐一眼,略微有些吃惊,先时在家中做姑娘时光鲜亮丽的模样不知是哪里去了,今儿竟然一件素色衣衫,又无半点头饰,需知先前在家里都打扮的活脱脱的小姐相,出门就更不肖说了,又是要用花瓣子熏了衣裳,又是钗环头簪的。
眼下双目无多神采,眼睑下头微有些鼓,似是许多日子未曾睡眠好了。在家里时的一双纤纤玉手,今也是刀口黄茧,昔日引以为傲的白葱般的皮肤,现下已是冒着一股黄气。
许是夏日里下地做活儿晒黑了一些,也可能是夜里没睡好而成。
总之是整个人瞧着灰败没有许多精神气儿的。
许禾偶时也听说过他二姐在费家的日子不太舒坦,现在一看,果然是不如在家里娇养的时候好。却也正常,嫁过去了夫家的是婆婆,又不是老子亲娘,自然是不会惯着哄着,什么事儿办不周全,理不清楚,那就是要挨骂受训的,村子里还有毒婆婆更甚动手的。
有刘香兰在,想必费家的是不敢动手,再者说什么都是读书人家,传出去了名声受损,很不好听。虽不至于受到棍棒,但舒坦日子还是没得过的。
许禾不免唏嘘,谁知道会变成这样,而今看来,他是去过了好日子了。同张放远本就有意,那头又没有公爹婆婆,张放远又很惯着他。
“姨母是瞧着禾哥儿好了,待他也热络,韶春是落魄了,自然是村里人笑,家里人踩。外头人说笑拿我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就罢了,没曾想姨母竟也是此般,家里合该把禾哥儿供起来才是,还要我作甚。”
说着,许韶春抹起了眼睛,忽而站起身,折跑回屋里哭去了。
“哎呀,你说这孩子!”刘香梅起身作势要追,却又未真追上去,见着人跑回了屋,索性又坐了回去,同许禾道:“你二姐都嫁了人了,怎的脾气还比在家里那会儿还大,也不怪婆媳关系处不好。你娘那个人也是,还跑去费家闹,便是闹赢了,那闺女还不是在人家里过日子嘛,有的是小鞋穿。”
“我当初就觉着费家那亲事儿不好,你娘非不听,觉着读书人好,有前程。可这前程有了还记得跟你分不是嘛,踏踏实实做点买卖多好嘛,衣食不愁的,温饱解决了再去想那些读书的好事情嘛。否则寻常人家怎消受的起嘛。”
“你看看你二姐,原多好一个姑娘,现在成了这幅模样。”
刘香梅一个劲儿的摇头。
许禾也不好多说什么,默默喝了口茶:“我去灶房看看。”
“你姨母这人也是说话没轻没重的,都晓得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非还得把人说闹哭了才罢休。”刘香兰听着许韶春在屋里哭的一抽一抽的,丢了锅铲就要去屋里,许禾也不想在中堂里跟他姨母唠嗑,想着干脆做饭也是好的。
没成想刘香兰看着他又没再要进屋去了,转而道:“今儿喊你回来,一则是家里聚聚,二来,还有个事儿要跟你说谈说谈。”
许禾看了刘香兰一眼,可算是说到了正头上来。
他没应答话,刘香兰自顾自的便往下说道:“你姐姐这日子你也是看到了,费家根本就不成样子,原本费廉中了秀才家里每月有了银钱入账,日子也该是滋润的。偏生费廉还要继续在书院里消磨着,不出来找事儿做养家也就罢了,还要拿朝廷给的钱开销读书,日子过得还是那么苦。”
“你二姐跟她婆婆又不对付,若是日日都在眼皮子底下,那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都是一家人,现在你家里两个人都在做生意,便让你二姐去你那茶棚帮忙做事吧。”
许禾听完,忽而笑了起来,他说如何好心喊他回来吃饭:“娘,我那个茶棚多大你不晓得?能装下这么多人帮忙?已经有二姑帮忙了。”
“这事儿也不是我说你,好端端的收留那个寡妇跟拖油瓶干什么。一下子多两口人吃饭,也不晓得你怎么肯应下。”刘香兰没好气道:“否则茶棚空着,让你二姐去多合适,还做生意,你是一点不会盘算。”
“你回去就同那寡妇说说,让她回家去,茶棚里以后你二姐去帮忙。”
许禾直言:“二姐干的来那些活儿嘛?若不是当初在家里娘一味的惯着,分明是一样都不精钻,非要到外头撑着面子说什么都干的好,她现在日子过成这样一半还得赖你。你要让我喊二姑回家里操持,换二姐来可以啊。我能管她在茶棚里帮忙有饭吃,但是可不给工钱的,毕竟二姑帮忙也不给工钱,我总不至于傻到让不给工钱的走,找个要工钱的来吧。”
“不给工钱那怎么能行!岂不是白干!”刘香兰一听这话就急了。
“怎么白干,不是答应了给饭吃吗。”
“光是包饭她婆婆如何答应放她出去!”
许禾道:“那这就是她的事了,我能有什么办法。茶棚本就不挣钱,自家开销问题都大,可是没钱来开工钱补贴二姐。娘要是有钱,不如请二姐回家来帮你掰玉米算了,你给她钱,又回来好好养着。想必费家有钱拿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说的是什么胡话!像样子嘛!”
许禾不紧不慢道:“娘,不是你先说胡话的嘛。”
“你现在日子过好了,就不给家里一条活路了是不?”
“活路是靠自己挣,不是靠别人给。”许禾道:“二姐现在不是挺好的,什么都再学,许多农活儿都上手了。现在这模样是没习惯,等习惯了自然就没什么了。本就是农户出身,爹娘非把人当大小姐养着,养着也就罢了,又转嫁给农户人家,自讨苦吃。当初你把二姐嫁去给城里的大户人家,那不就好了。”
刘香兰气的牙根儿疼,还以为今天那屠户没有来,好跟许禾说话,几个月过去,这臭小哥儿说话是越来越难听了。
两口子当真是蛇鼠一窝,说话都一样气人。
刘香兰又想破口大骂,刘香梅这时候走了进来:“吵吵什么啊,一家人,都歇歇气。人禾哥儿说的也没错,早先我跟你说过城里有个大户不错,家里银钱丰厚,让你把韶春嫁过去。你非嫌说是去当续弦继母不好,男子又年纪大了。天底下哪里有尽数都顺心都婚事嘛!”
“禾哥儿,你去屋里歇息乘凉去吧,下午还要回茶棚忙活,我帮你娘烧火。”
许禾扯身回了中堂去。
眼看着人走了,刘香梅又低声道:“当初又说了张放远不错,你还是瞧不起,现在看如何。”
“现在才说这样还有什么用。”
刘香梅反口就道:“没用你就对禾哥儿大呼小叫的,要什么就喊人给什么?你看他现在还跟以前在家里当小哥儿的时候一样嘛?你当还是你想捏就捏的软柿子啊。我说你怎么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涨涨脑筋好好盘算一二。”
“韶春家里那个婆婆是凶悍厉害的,费廉就事事都听他老娘的,一点都撑不起来,你就甭指望他还能给韶春撑着什么了。便是那费家有什么天大的好前程啊,估摸也是落不到你这家里来了,韶春的日子能好过就谢天谢地。以后还得指着禾哥儿这头。”
“我瞧着张放远是个有本事的,禾哥儿也支的起事儿,夫妻俩还好,上头没公婆,以后日子更红火了指头缝儿里漏出来点儿都够你跟老许过好日子了。”刘香梅恨铁不成钢:“你这凶神恶煞的,还把人当奴隶使唤啊?早都飞出去了,要听你半句才怪。回家要是跟张放远诉苦,没准儿一会儿又找上门来了,鸡飞狗跳的,村里又是笑话看。”
刘香兰被说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押宝押错了心头本就憋闷的很,现在还要让她去讨好呼来喝去惯了的许禾,心头更不是滋味。
可她又觉得自己姐姐说的是这个道理,上回来说的那通话自己没怎么去心里,现今遭了大霉,她长叹了口气,昔年的风光日子当真是一去不复返了。
“让韶春过去茶棚这事儿你可别再提了,人刚刚开起铺子,你个做娘的没有帮半点儿忙就上赶着去想讨好处,别说是亲娘了,你这还是个养娘,谁能乐意你这番做派。”
刘香兰道:“我这不也是替韶春着急嘛,日日在费家过苦日子,做着那么多活儿也没讨到个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能护她一辈子不成,这日子还不得要她自己去闯着过。”刘香梅道:“你要是真为着她好,便老实着过日子别想着跟费家那婆娘斗了。让韶春吹吹枕头风,叫费廉自己寻个事儿做才是要紧的,都奔弱冠之年的人了,又不是什么富家少爷,一味的让家里养着叫什么道理。”
“自己不挣钱啊,一辈子都硬气不起来。”
刘香兰悻悻的,好一会儿才道:“成吧,先依你的。”
许禾在外头把屋里两个人的谈话听的一清二楚,他没说什么,甭管刘香兰心里什么主意,他也不求家里来讨好自己,只要是不作怪,一切都好说话。不过倒是他姨母,真不愧是在城里摸爬打滚了许多年,虽说是比许多人市侩,可到底还算是个拎得清看得明白的。
张放远今天收活儿的很早,也是运气好,他出摊儿后一个总到他摊子来买山货的老买主前来,家里要办大事儿,摊子上的肉一并全买了回去。他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买主儿,简直是运气极佳,一番实惠帮着把肉送到了主人家去,他在路边上又买了块儿冰,午饭都没在城里吃就直接回茶棚了。
想着跟许禾说道一番今日的好运气,却是没见着人回来,这才想起他今儿回家里去了。
事先就给他交待过,倒是也不怕许家的为难。茶棚适逢午时忙碌,他就帮着张世月招呼了下客。
闲下就舀了碗茶去外头的凉席下去吃茶剥瓜子吃,见着有人过路招呼一声。
“阿远,禾哥儿昨儿囤买了些西瓜,放在了井里凉着,午时天气大了,你开一个指不准儿有人买。”
“好。”张放远应了一声,去茶棚后头的水井里捞西瓜,先前修茶棚的时候考虑到这头吃水可能不便,他就多开了陈家两兄弟两天的工钱,一起打了口井,现在用着可方便。
圆滚滚的西瓜捞上来凉滋滋的,跟冰窖里取出来的一般。轻轻拍了下,是很纯熟的声音,只用半拳头的力道他就能把这瓜给砸开,不过是要拿来卖的,他砸开卖相就不好看了。
取到茶棚外头的小木桥上,他用菜刀几刀下去就把一整个西瓜均匀开成了十二块,又从中切开变二十四块,自取了一坨蹿去了一旁吃:“二姑,切好了,你出来拿来吃。”
“我一日都在这头凉快着都不热不渴。”
张放远正想再说什么,他忽而闻见一股熟悉的香味,旋即一个挑着担子的矮个儿男子跑了进来:“大哥这西瓜怎么卖?”
“三文钱一块儿。”
那男子放下担子,掏出三文钱要了一块儿,西瓜井水镇过,又凉又甜汁水多,甚是解热解渴。男子一口气啃完了瓜,有些意犹未尽,但是并没有继续要,反而同一旁在桌子钱喝茶的张放远攀谈起来。
“大哥是屠户?”
张放远正看了男子一眼:“有点眼力劲儿啊。”
“以前我家对面就是个屠户,我没事儿就看他理肉,大哥的刀法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能使的出来的。再者……”男子吸了吸鼻子,嘿嘿道:“身上有牲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