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朱袍,天子节仗,
一行十二名宦官。
宾客席中居于上位的天子近侍徳芳大总管起身,神情肃然,行到这行宦官前,转身面向三千宾客,
“六王子,焚香设案吧。”
徳芳大总管将极度震惊中的众人惊醒。
人们震惊的不是圣旨降临,这是意料中事,
震惊的是十二名宦官每人捧一只漆盒,尽皆打开,露出其中玉卷金书的大夏圣旨。
十二道!
……
徳芳大总管从第一位宦官手捧漆盒中取出一卷圣旨,蓦地肃然喝道:“楚州牧言玄机,迎接圣旨吧。”
言玄机身躯高大,朗面星目,有儒雅气质,闻言不禁愕然,万没想到第一道圣旨竟是为他所降。
但他不是一般人物。
言氏之祖曾随大夏太祖起兵,有从龙之功,大夏立国后受封侯爵,担当过大夏九卿,死后获赠“太傅”,位列三公,是太祖建极阁七十二功勋之一。
大夏的爵位代代迭降,到言玄机之父时已经除爵,但两百余年间言氏位列三公九卿者多达七人。
言玄机牧楚州,是真正的封疆大吏,不出意外的话,十年内可以调回中枢,稍作磨砺,二十年之内登上九卿高位很有可能。
他立即离席,阔步走到香案后,跪地焚香,恭听圣意。
徳芳大总管展开第一份圣旨,洪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言玄机牧楚九年,恭谨克勉,宣劳戮力,夙笃忠贞,厥功懋焉,朕深以为慰,然楚州近来多乱,大宗巨室纷争,竟引为祸,殃及黎庶……
奉旨之日,言玄机即交印割务,速回天都,接任右大行人!
钦……”
全场一片死寂,
许多人神色僵住,先是莫名,继而惊恐。
天子之怒!
任何人都能从这一道圣旨中感受到来自遥远天都大夏天子的震怒。
大夏设三公九卿,大行令是九卿之一,执掌四方外交以及诸侯礼事,大行令属下设左右大行人,大使等。
大夏以左为尊,也就是说,右大行人在大行令官署是三号人物……
掌诸侯礼事。
譬如楚王薨逝,按照规章,朝廷吊唁、恩赏、赐谥等,都该由右大行人负责。
此位看似权柄深重,实则如一滩泥潭,天下十九州列王,哪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若夏无忌继位楚王,这等野心勃勃之辈更是难缠,
总而言之,大行令属下的右大行人简直不是人干的!
国朝二百余年,九卿之一的大行令逐一能数得出来,左大行人也不是很多,其中一些在大行令退位后顺理成章接任,但右大行人……没换过一百个,也有八十个。
楚州牧是天下有数的封疆大吏,再进一步则位列中枢,即使不能直接登位九卿,也必然是个“副九卿”的位置,
言玄机从楚州牧调任右大行人,在大夏的体制内都是二品高位,实则是极大的贬斥,言玄机接任右大行人后,多半是数年间焦头烂额,然后“退位让贤”,回言氏族中教导后辈去……
言玄机浑身发颤,下意识将目光投向那如灼日般的年轻男子,却见夏无忌目光平静,面无表情,他不禁目露死灰之色,缓缓俯身。
“臣言玄机……领旨谢恩。”
当今大夏,
仍是天子的大夏,
皇帝陛下一言九鼎,圣旨一出,不可抗逆。
他没得选。
言玄机接了圣旨,颓然起身,让到一旁。
徳芳大总管又取一道圣旨,并不唤人接旨,直接宣读——
“原楚州岳阳城主何以归,久镇地方,劳苦功高,朕闻其合家丧于乾元一气门之乱中,唯有一子何去病逃脱,已为朝廷所救,追赠何以归楚州牧,合族厚葬,何去病送天都为皇九子伴读。”
轰隆!
这次全场不是死寂,而是哗然。
天子之怒!
上一道圣旨的怒火是指向言玄机,这一道圣旨则明确指向夏无忌,指向大梦天宫!
楚州皆知岳阳城主何以归不听夏无忌号令,不愿发兵乾元一气门,遭大梦天宫三宫之一天罗宫主星夜赶到岳阳城击杀,随后楚南大族何氏起兵反叛,被剿灭一空。
如今,天子为何以归翻案,虽然粉饰何以归是死于乾元一气门叛乱中,但追赠何以归楚州牧,合族厚葬,几如一掌抽打在夏无忌和大梦天宫的脸上!
更有甚者,何以归竟有一子逃脱,被朝廷救走,送去天都做皇九子伴读……天下皆知,当今天子子嗣中,皇九子年少而聪颖,天资纵横,天子有立其为储之意。
徳芳大总管仍是面无表情,又取第三道圣旨宣读——
“楚州驻军司马陈南生,未得朝廷旨意,擅摄岳阳城主之位,虽剿乱有功,但在楚南连屠两族三宗四城,血腥累累,大干天和,伤我大夏天威仁德,即刻拿下,押送天都,交廷尉论罪。
其族一并收押候罪。”
徳芳大总管将手一挥,
十二宦官身后便有两名金甲人上前,直扑入上席,将一名青袍中年男子抓出,以枷锁捆缚,轻轻一按头顶,此人一声嘶吼,一身修为已被废!
“天子龙卫!”
全场骇绝!
几乎有起身之势的夏无忌也强行压住,一动不动。
徳芳大总管接着宣读第四道圣旨——
“朕闻列王宗亲有言‘法祖改制’者,深以为然,国朝至今,当除旧制,革新破立,故愿效古之制,去芜存菁,设郡于州、城之间,以州摄郡,以郡摄城,政军两分。
楚州之雄,天下有数,地广万里,大城百余,特设王城郡、虞郡、怀郡…………等十三郡,各辖其城。
一郡之地,设太守知政务、提督摄军事,另改州驻军司马为总督,州牧摄太守、太守摄城主,总督摄郡提督、郡提督摄城尉……”
不待任何人显现半点反应,徳芳大总管迅速又宣读第五道圣旨——
“前巴州驻军司马、前太仆右卿李道延,继任楚州牧,三日内到职;
前宗正少卿夏启云,任楚州总督,三日内到职。
另楚州十三郡太守、提督之人选,及已有之各城城主、城尉,由新任州牧、总督于一月之内列名禀报朝廷,推议核准。”
徳芳大总管终于停顿下来。
细微的声音响起,所有人或是喃喃自语,或是相互议论,相同的是所有人的眼中都泛着复杂之色,骇然、恐惧、震惊、愤怒……不一而足。
……
嘉宾席一隅,李流岚眼都直了,不可思议地低声道:“这……这也行?我从前只当伯父是哄我玩的……”
“怎么?”乘青遥疑问道。
李流岚摇头苦笑道:“我有一位伯父,与我父亲一母同胞,本来伯父为长,但伯父修炼天赋不及我父亲,便主动将族长之位让给我父亲,靠家族之力做了个城尉。我小时候,伯父说他迟早要做封疆大吏,为天子牧守一州,我只当他是说笑的……
说起来,后来伯父去了天都,官至九卿之一太仆麾下的右卿,我就该知道,伯父不是哄我的。只是想不到,伯父竟如此得天子之心,他与我父亲同日出生,时年不过五十岁啊,竟……做到了楚州州牧!”
乘青遥身旁,有个遮着面纱,身量娇小的人,正是关云儿,她怔了怔,吓道:“哇!你伯伯做了楚州牧?那我们在楚州还怕谁?”
李流岚正色道:“我伯父与我父亲一样,刚正不阿……绝不是徇私护短之人。”
乘青遥忽道:“天子下旨,天下列州改州驻军司马为总督,提调军事,楚州第一任总督姓夏,还担任过九卿衙门之一的宗正的少卿!此人……应该是皇族宗室?”
“岂止是宗室?”李流岚神情有点古怪,“天子看来对楚州很不满意,对夏无忌极其不满意啊!夏启云不仅是宗室,算起来还是夏无忌的叔祖辈呢。”
……
此刻,
徳芳大总管开始宣读第六道圣旨——
“……楚昭王,朕之族侄,英年而薨逝,朕心甚恸!特罢朝三日,举国致哀!朕闻楚昭王所遗子女尚有年幼者数人,凡七岁以下令送天都,为皇子、公主伴读,以显列王与皇室一脉同源,皇族恩亲……”
第七道圣旨——
“楚昭王世子夏无疾,谋逆篡位,弑杀君父,罪大恶极,人神不容,为天下恨,虽已伏诛仍不足,令宗正除其名于皇家族谱,再发其尸,挫骨扬灰……”
这一道旨意倒不足为奇。
废世子谋逆,人神共愤,为天下恨,是证据确凿的事,以子弑父,以臣弑君,可谓猪狗不如,在哪朝哪代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简直是大夏皇族的丑闻。
若是在国朝初年,以太祖皇帝之手段,漫说把夏无疾挫骨扬灰,整个楚王一系都要遭殃,说不定会除爵褫封,天下再无楚王一系。
徳芳大总管继续宣读第八道圣旨——
“夏无疾谋逆,受挟裹者另有三王子、五郡主、七王子、九王子、十一郡主、十二郡主、十四王子、十九郡主等,夏无疾与三王子、七王子、九王子、十一郡主、十二郡主皆死于乱中,五郡主、十四王子、十九郡主尚存,
朕念尔等为罪人所惑,且查实并无从逆弑父之行,恕尔等性命,发往楚昭王陵,守陵终身不得出!
另谋逆一案所有在押官员、从逆宗派、世族之人,天不可恕,按律诛其族,令楚州牧、楚州总督监刑!”
……
人群之中,
乘青遥感觉手足冰凉,一时连思维也停住。
“她……不用受刑而死了?”
……
首位之上,
夏无忌,这个如灼日般的男子,直至第八道圣旨,终于无法压抑,缓慢而有力,如一座山岳拔地而起般起身。
“弑父,
弑君,
不诛?”
夏无忌淡淡地开口。
天子有怒,
他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