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便跟着,他们一路步行,拐过街头巷口, 周遭的行人越来越多, 最后到了一处两边皆是商铺,一看就十分繁华的长街。
林疏觉得有点眼熟,来的时候见过。
所以说,大小姐脑子里有一个精准的地图,可以完美地还原来时的路线。
凌凤箫道:“找一家酒楼。你想吃什么?”
林疏往周边看了看, 他不认得北夏的食物,道:“都可以。”
凌凤箫:“那便去最大的。”
最大的酒楼里,大堂坐满客人,小二来回穿梭,饭菜香气很是诱人。
“两位美人,坐哪里?”有小二上来招呼。
凌凤箫道:“雅间。”
“好嘞。”小二麻利领他们上楼落座。
雅间由屏风隔开,但并不妨碍里面的客人看见下方的大堂。
落座后,小二拿了菜帖上来。
南夏的菜肴清淡为主,大多做法精致,入口绵长,此处的菜肴却明显重油重盐,菜名也非常直白简单。
凌凤箫点了糖醋鲤鱼、四喜丸子、八仙鸭与奶汤蒲菜,不消一会儿,便依次上菜。菜肴入口,味道鲜香浓厚,比之南夏,别有一番风味。
他们正吃着,就见面的人群有些异动,往下看,原来是进来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衣着朴素,形容瘦弱,背着一个一看就十分沉重的铜琵琶。
——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她牵着一个步履蹒跚,目光浑浊昏沉,头发花白的老人。
隔着一座屏风,林疏听见隔壁雅间的客人对自己的同伴道:“赵琵琶又来弹琵琶了,她弹得倒是不错。”
同伴道:“长得也行。”
就听“嗐”的一声笑:“拖着个老不死,能中什么用?她爷爷前两年还能说书,现在糊涂了,就能傻站着,全靠赵琵琶养活。”
听他们话中的意思,这小姑娘叫赵琵琶,是来卖艺的。
只听小姑娘道:“各位客官,我今日先弹一首《破阵曲》,请客官们赏脸。”
说罢,她在一条简陋木凳坐下,抱起铜琵琶,左手按弦,右手弹拨。
铮铮然一声落下,石破天惊一般。
凌凤箫道:“弹得不错。”
林疏:“嗯。”
琵琶多奏柔美之音,然而铜琵琶以铜线为弦,声音浑雄,寻常人难以驾驭。这赵琵琶看身形如此伶仃瘦弱,未曾想能把铜琵琶弹得这样好。
只听那声音激烈跌宕,似乎直冲云霄,使人心神激昂,放缓时,又如同黄沙大漠,寂静悲凉,令人唏嘘。
一曲毕,赵琵琶拿一个铁钵,在酒桌间的缝隙穿行,一边走,一边道:“客官,赏个脸吧。”
她弹得确实好,又兼年纪小,引人同情,因此不断有铜钱落进铁钵里,虽然少,但也算能够吃上饭。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林疏在琢磨她的乐声。
这姑娘的曲子里,别有一种悲凉凛冽的气势,还有种狠劲,这是他所没有的——他只会照着曲谱弹琴,没什么情绪能掺杂进去。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曲子才是上乘的曲子,若是这姑娘会用灵力,能用琵琶声攻击,她的攻击力也一定很强。
凌凤箫道:“没有你的琴好听。”
林疏道:“谬赞。”
大小姐偶尔会梦先生附体,将他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他几乎快要习惯了。
想完曲子,往下看,却见赵琵琶遇上了麻烦。
“赵小娘。”一个声音粗嘎的男人道:“这破曲子吱吱歪歪,像拉锯一样,有个什么意思?你给老子弹个好听的,今天就赏你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可是值二百个铜板。
赵琵琶问:“您想听什么样的?”
男人目光有些涣散,像是微醺的样子,道:“前几天在春风楼听几个婊儿弹甚么《花间醉》,老子觉着不赖,你也来一个。”
赵琵琶低下头,抿了抿嘴唇,半响,道:“......我不会。”
男人勃然大怒,拍桌喝道:“婊儿都会,你不会?”
赵琵琶紧紧抱着琵琶,指关节发白,又抿了抿嘴唇,声音微微发颤:“我没学过,没学过......她们的曲子。”
男人又狠狠拍一下桌,醉鬼无法用逻辑来判断,看样子打算他似乎要去掐死赵琵琶:“小婊儿,我看我信吗?”
赵琵琶低着头,一言不发。
男人恶狠狠笑一声:“老子看你长得还行,可怜可怜你,想收你回府——”
赵琵琶浑身发着抖,回头看她爷爷。
她爷爷脑子确凿是不清楚了,见她看过来,只是“嗬嗬”地笑着,很和蔼。
赵琵琶回过头去,低着头,什么都没说。
男人道:“快弹!”
赵琵琶:“......我不会。”
场面十分僵硬,没有人出手或出言帮助赵琵琶。
正当此时,大堂角落传来一道声音:“依在下之见,您的说法不妥当。”
林疏看见大小姐猛地蹙了眉。
他自己亦是心中一跳。
原因无他,这声音,这语气,他很熟悉。
有一种......杠气。
他循声望过去,只看见一个浑身上下裹黑袍子里,看不见脸的人。
这黑袍子是北夏巫师常穿的,漆黑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的下巴,和右边脸颊上一个狰狞古怪的咒文刺青。
男人也望过去,看见出言的是个巫师,气焰顿时减弱不少,但酒意上头,人往往已经失去理智,没好气道:“你管老子?”
“其一,你并不是赵琵琶的老子,亦不是我的老子,这‘老子’一词,言辞不通,谬误甚大。”
周围的看客发出一阵哄笑。
林疏犹疑地看着那个巫师。
天下的杠精有千百种。千百种杠精,便有千百种杠气,互相之间,并不相同。
这人的杠气,他有点熟悉,这是很蹊跷的。
而这声音,也觉得很是耳熟,那就更加离奇。
他望向凌凤箫,就见凌凤箫眉头深蹙,目光极其凝重。
——事情大条了。
他们可能在绝无可能碰见熟人的敌国王都,碰见了熟人。
第103章 嫁衣
林疏虽然很少和别人说话, 但却也并不是完全不说。
更何况越若鹤和越若云整日在中庭抬杠, 他即使不参与, 也听过成百上千句,早已对他们的声音、语气熟记在心,甚至能想象到他们抬杠时的神情来。
而现在, 这个巫师打扮的黑衣人的声音,俨然就是——越若鹤!
可是,越若鹤又怎么会在北夏王都出现呢?
就听凌凤箫问:“我们离开学宫时, 他在哪里?”
林疏想了想, 道:“越老堂主要羽化了,他们回家参加大典。”
——当初, 正是越若鹤和越若云谈论回家的事情,他才想起了给李鸭毛一家写信, 随后李鸭毛出事,回了闽州, 再次回到学宫的时候,这兄妹两个就已经回家去参加越老堂主的羽化大典了。
可这个黑衣人,确实像越若鹤, 像极了。
既然这样, 那就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这世上有那么多人,难免有两个人有些相似,而这北夏的黑衣人就恰好与越若鹤有相同的声音、语气,同时又酷爱抬杠。
第二种, 越若鹤也像他们一样,有必须要完成的任务,要乔装打扮,潜入北夏。
第三种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那就是越若鹤其实在北夏拥有身份,和北夏有往来。而若是他与北夏有往来,整个如梦堂也脱不了干系。
林疏相信越若鹤的为人,因此倾向于第二种猜测,但是,人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他看着凌凤箫的神情,就知道大小姐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即使身在敌国王都,也不放弃抬杠,也真是过于敬业,看来杠气已然深入骨髓。
他们静观其变。
只听那男人被噎了一下,片刻后,恶狠狠道:“这个老子,不是那个老子!”
“也是,”黑衣人道,“这个词语含义甚多,此老子非彼老子,可以随意使用。我可以自称您的老子,赵琵琶姑娘也可以自称您的老子,乃至整座酒楼里的客人,再到外面街上的千百人,都是您的老子。”
须知这世上的骂人话语有千百句,但最狠的无非两种,骂娘,与自称为爹。那男人本来就不甚清醒,此时被这样羞辱一通,气得脸庞通红,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狠狠锤了一下桌子:“狗子乱叫!”
黑衣人道:“您这话,我大是不懂。我用两条腿走路,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我不是狗子,既然不是狗子,那也不会乱叫。”
先是莫名其妙成了整条街上人的儿子,现在又变成了没有眼睛的人,那男人恼羞成怒,又无别的的话可说:“你听得懂人话么!”
“人话,在下自然听得懂,只是您的话,我却有点不大懂。”
大堂中人再次发出哄笑。
与这男人同桌吃饭的同伴见情况不妙,唯恐得罪巫师,连连对他道:“算了算了。”
然后又对黑衣人赔罪:“魔巫大人,我这兄弟喝醉了酒,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他计较了。”
黑衣人却要与他计较:“照这样说来,琵琶姑娘已说了不会弹《花间醉》,您却还要她弹,岂非也是听不懂人话么?”
那男人终于抓住了一个克敌制胜的机会,立时挺起胸脯,哼笑一声:“我道你要干什么!原来也是看上了小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