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一。
一夜好睡的老天打了个哈欠,不情不愿地迷蒙睁眼。
中州东北边境与瓦剌东庭相接的阿尔穆草原上打开了一线光亮。
光影黯淡中,依稀可见这片阔野辽原上的草比往年由青转黄得更早一些,甚至还有一二枯败光秃的斑块。
若有人仔细打量,兴许不难发现有成群结片、密密麻麻的黑点如幽灵般在阿尔穆草原上游荡着。
说游荡倒也不准确,因为这些黑点并非漫无目的地移动着,而是有规律地朝同一方向涌去。
黑点如暗潮,无声无息地靠向五里地外那面城墙。
城墙墙高七丈,隅角墙高九丈,是实打实的大城墙。
如果不是拥有一等一体魄或是轻功的江湖高手,摔下去都得成肉酱。
在一眼无际的大草原面前,坐拥如此城墙,不可不谓雄城。
而能铸就起这般雄城的,还得是善于利用各种条件修建土木工事与各式各样艰苦环境较劲的中州人。
此城名曰山门。
是兴安境最北端的边关。
以南是兴安境的连绵群山及茂密森林,以北是阿尔穆草原。
山门城恰如其名,是兴安境北面的重要门户。
一旦“山门”被破,兴安境将成为敌寇继续往南面进犯的最佳庇护所。
如此兵家必争宝地再如何重兵把守都不为过。
因而在兴安境与瓦剌接壤的沿界上,还有三座与山门城大小不一的边关,相隔百里分布。
只是中州幅员之广,这样的宝地只多不少,除非全民皆兵,不然也难做到千日防贼。
当然,觊觎宝地已久的瓦剌人可不会认为他们自己是贼。
他们只会认为中州人好吃懒做、坐享其成又占着茅坑不拉屎,这种宝地要是分给他们来处置,他们又岂会总想着找中州人的麻烦?
二十年前瓦剌人曾将兴安境据为己有不少时日,对这一带也很是熟悉。
而今卷土重来,自然有信心重铸昔日荣光。
呲呲呲。
临近山门城还有两里地时,黑点的移动速度开始加快。
再难掩饰住人脚、马蹄踩踏在草坪上的声音。
两边黑点迅速向中间汇聚,由连片涌动的暗潮汇聚成一股暗流。
不到一里地时。
天刚蒙蒙亮。
山门城城头上一杆高旗突然折断、陨落。
几乎没人有机会看清旗帜上所绣有的中州翔龙图腾。
流动向山门城的暗流得此信号,彻底放弃伪装,开始向城门口奔涌。
马蹄声先是如密集擂鼓,而后似滔滔江河,最后已成滚滚天雷!
瓦剌东庭两千先锋骑兵、五百步卒先后兵临中州城下!
山门城的千百中州将士,在睡梦中的被惊醒,正执勤时的被吓得以为活在梦里。
总之,绝大部分人都反应不过来瓦剌军为何能神鬼不觉地杀到跟前来?
毕竟自外夷大乱后,中州在边防安全上大下苦功,面北边关以外,在原有百座烽燧基础上,再添大小百十座,与原有烽燧照三线分布,十里一座,连绵相望,边烽相接,每逢战事,狼烟依次四起。
山门城以北便有三座规模不小的烽燧作为前哨台,谨防外夷惹事犯边。
为何至今没有任何警讯传来,敌寇便冲杀进来了?
这个答案那三座烽燧上的中州士卒知晓。
值守城头的士兵也已知道。
过不多时,城中将士都将亲眼见证。
然而,不论是前二者,还是后者,恐怕都无法将这些讯息传向南边,或是其他三座边关的同袍了……
中州时历二三六二年,初秋。
瓦剌再次兴兵犯边,攻破兴安境四座城关,叩开中州国门!
……
……
闽地,有福郡,镜洋村。
正值秋高气爽时,是以午后的阳光便是打照在身上,也不觉得燥热,反而还有丝暖意。
经由姜逸尘之手打扮得普普通通的梦朝歌、石中火、季喆、冬晴及姜逸尘本尊,五人以普通江湖客的身份出现在一过路茶铺内,准备适当歇息歇息。
虽然南下路途安排得极为仔细,且照既定时日到达了有福郡,再有不到一日路程便可抵达最终目的地,但因三枚金印风声泄露,不得不一路加快行程的五人身体状况均颇为疲惫。
因而这过路茶铺虽简陋,也没法拂了众人的小憩兴致。
唤店家多上些茶水点心,只为解乏。
谁知今儿生意太过红火,店家一家五口齐上阵都招呼不开,久久没把食物端送上来。
作为宗门跑腿伙计的姜逸尘只好亲自上手。
说来这些天涌入闽地的江湖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与姜逸尘等人一般想掩藏身份的也只多不少。
大家来此的目的各有异同,有真切想阻止红裳和屠万方这对鬼怪的,有觊觎莆田少林金印的,当然还有不少是来浑水摸鱼的。
闹得沸沸扬扬的“鬼怪”组合还在大杀四方,只是每天仅出没一次。
当地帮派提前做出规避,倒不难躲过灭门大劫。
倒霉的还是携家带口的百姓们,当灾劫降临时,只有绝望惨死的份。
不断壮大的诛邪盟屡败屡战,又有不少慷慨江湖客身死道消。
据说当地官府已将此事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只是朝廷的反馈或许还要稍待个把时日。
目前,除了武当峨嵋曾出手救下诛邪盟六人外,暂未有大的帮派宗门牵涉其中。
不过每个人几乎都心知肚明这些只是早晚的事。
因为“鬼怪”组合离莆田少林也越来越近了。
姜逸尘轻轻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到红裳居然会通过这种手段来削减中州江湖的实力。
好容易从店家那淘出两碟花生米,无奈往回走时,没来由感到突突突的心悸。
心中警兆大作的他迅速劲气附眼,模糊视线瞬间清晰无比,很快便看到路边不远处那张额间有朵倒立青莲、足可倾城倾国的妖媚面庞。
对方分明风尘仆仆,可在看见他时,却好似洗去一身疲态。
微微一笑间,轻易能颠倒众生。
姜逸尘没有被迷得神魂颠倒,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被寒凉的秋风扼住了咽喉!
……
……
闽地,莆田郡,九莲村。
夜半三更。
老许在床榻上辗转难眠。
为免打搅到边上的老伴,他尽量减少减缓了翻身动作,甚至时不时强迫着自己保持着一动不动的状态,希望以此入眠。
只是大多人失眠时,往往越想入睡越不容易睡。
脑海里慢慢地就飘荡起乱七八糟的思绪来。
老许亦不例外。
几乎把自己的一生,从头到尾过了一遍。
老许是如假包换的本地人,现已年过五旬。
虽生在贫苦人家,但一家人通过自己辛勤的双手换回了丰衣足食。
直到老许三十岁时,一家八口老老少少都生活得幸福美满。
那时,老许是按部就班的人夫人父。
媳妇不漂亮,但能和他一起吃苦耐劳,为他生了俩贴心小妮子。
偏偏在两孩子可以找户好人家过活的年纪,外夷乱起。
闽地作为东瀛入侵首当其冲的目标早早沦陷。
老许一家没能幸免于难。
想来是一家子都把福分分给了老许。
被摔断好几根腰骨的他竟被少林僧人给捞回一命。
在少林的庇护和调养下,老许恢复了行动和劳作能力,唯一留下的病根就是再也直不起腰。
家破人亡的老许本已心如死灰,若非为了报答少林的救命之恩,早已自我了断去了,又怎会在意这点毛病。
就这样,老许在莆田少林当起了默默无闻、分毫不取的杂役。
三年一晃而过,一个因外夷战乱流落到少林的妇人闯入他生活里,打开其心扉。
都是经历过战火纷扰的二人相互间没有什么许诺和婚礼,就这么凑活着作伴过起了日子。
之后七年,两人先后生下三个大胖小子。
二十年来,老许的住处从寺内搬到了寺外,身份则从外院杂役变成了全寺杂役干事。
始终心存报恩心思的老许从没跟少林多要过银钱贴补家用。
勤恳一家在不少少林弟子口中一直谆谆乐道。
当然,现今这一切还得感谢十年前当上少林杂役管事的宋管事。
若非宋管事帮着给老许媳妇儿找了份女红活计,单凭老许从少林领取的微薄银钱,真难养活一家五口。
少林对老许有恩,老许一直念着,且尽心相报。
宋管事对老许一家有恩,有何事只需一声吩咐,老许向来尽力而为。
盂兰盆法会时,向来是少林最忙的时候。
以往这时候,老许主要负责全寺香油香烛的采购和搬运。
今年宋管事要老许多备了近一半香油,老许照做不误。
眼看法会过半,还有大半香油剩余,老许还在心里唠叨过两句宋管事太小心了,没必要备这么多香油。
没成想昨日宋管事便吩咐要在今日将香油分装多些,分放于几处殿、阁、禅房外。
尽管以前承办大法会时没这惯例,但既然是宋管事提出的要求,老许便不疑有他,还让三个孩子一起赶完这活。
老许也没想明白自己不安难眠的根源正在此处。
忽而,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叫唤声。
“当家的,当家的,快醒醒!你看,少林那边是不是着火啦?!”
老许眼皮不由自主地撑开。
原来他竟无知无觉地睡了好一会儿,连老伴起床如厕都没发现。
尔后,他才从老伴仓惶进屋的神态中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惊呼一声,从床榻滚落到地上。
顾不得双膝磕碰到地面的疼痛,在老伴搀扶下,仍是没能站起身,连滚带爬地窜到了屋外!
深夜,半里地外的景况清晰映入眼帘,只因九莲山上火光漫天。
“造孽啊!!!”
老许双眼通红,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身子本就半跪在地上,直把脑袋往地面上撞!
中州时历二三六二年的多事之秋,千年古刹莆田南少林寺一夜焚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