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司徒正这么想着,孙瑶突然又泛起干呕来。不等任司徒做出任何反应,孙瑶已豁然拉开车门,冲下车继续吐去了。
任司徒见状,真的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替孙瑶担心。就当任司徒要开门下车时,一把清冽的男声叫住了她:“任司徒。”
任司徒握在门把上的不由得僵住。可她没有回头,只静静的听着身后的时钟继续道:“可不可以……”
他话还没说完,任司徒已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不可以。”
他沉默了一秒,紧接着笑了笑,笑声略显清寒,让人猜不透情绪:“拒绝我的理由是什么?”
“……”任司徒想了想,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可她静了几秒,“当你真正的了解我之后,你会吓得比谁都跑得快,我拒绝你是为了你好。”
时钟被她逗笑了:“莫非你的真面目是哥斯拉?”
任司徒也笑了,但笑声里更多的是自嘲。她对他的问题不置可否,车厢里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么?”他突然问。
任司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真的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爱情?曾经的她或许还能相信,可如今的她比谁都要明白,爱情的本质不过是多巴胺的分泌,分泌一旦枯竭,爱情也随之死去。
任司徒依旧没有回答,听他在自己身后幽幽地说道:“即使是爱上一只怪物,你也会无怨无悔——我相信会有这种爱情存在。”
……
……
这是任司徒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可过去经历过的种种教训,令她最终还是决定忘记这句话,即便在某个瞬间它狠狠地戳中了她心窝的最柔软处。
把孙瑶送回家后,时钟开车送任司徒,或许因为之前发生的事令彼此都有些尴尬,整个路途中,都没有人再说话,就是那样一个毫无预兆降临的吻,反而在瞬间把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得无限大。
车子停在了公寓楼下,任司徒下车后走出几步,想了想,又突然咬牙,调头往回走。
时钟的车并没有驶离,见她回来,自然而然的降下了车窗。
任司徒深深吸了口气,“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这句话已经酝酿在嗓子眼里了,却在脱口而出的前一秒被他截住了——
“没事,你不乐意,我们就做朋友。我这人一向不强求。”时钟说得很轻描淡写。
他是猜到她想说什么了,才会率先表明自己的态度,因为不愿失去她这个朋友?
任司徒最后什么也没说,只静静目送他的车离开。他的反应令任司徒确定,之前的那番话,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对此,任司徒倒并不觉得有多失落,反倒是松了口气,松口气的同时,又伴随着一种“早已料到”的微微的苦涩感。
任司徒走进一楼大堂,却是一愣——
盛嘉言就站在大堂中央璀璨的吊顶下,正静静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儿?”
“我正准备回家,没想到还没出大门就看到你和一男的在外头说话。免得打搅你们,我就索性不出去了。”盛嘉言打趣似的上下扫了她一眼,温柔地笑道,“看来你今晚的约会很顺利。”
是的,如果没有那个打破了平衡的吻的话,今晚会是很美好的一天:有一丝心动,但心动平复过后,又可以退回安全距离,继续做朋友。
任司徒忍不住苦笑:“寻寻睡了?”
盛嘉言点点头,下一秒却有些错愕的听见她问自己:“一起去喝一杯吧?”
***
任司徒其实并不经常找盛嘉言喝酒,更多时候她更愿意和孙瑶一起去买醉,什么也不说,就豁出去似的闷头喝。但只要任司徒向他开口,他一向都会“舍命陪君子”,因为盛嘉言深知,所谓的陪她喝一杯,实际上就是她需要一棵“树”的意思。
盛嘉言还记得当年他是和任司徒一起看的《2046》,里边提到过一个故事:当一个人心里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会跑到深山里,找一棵树,在树上挖个洞,将秘密告诉那个洞,再用泥土封起来,这秘密就没有人知道。
电影里,眼神迷离的王菲无怨无悔的做着专属于木村拓哉的树,而很多时候,盛嘉言就是专属于任司徒的那棵树。唯一不同的是,盛嘉言的眼神并不迷离——他的目光清朗,能帮她分析、解决各种各样的难题。
他们很快进入一家小区附近的地下清吧,有音乐,有酒,还有她的“树”,就够了。
“还记不记得我康复之后交的第一个男朋友?”酒过三巡,任司徒突然问他。
盛嘉言想了想:“那个abc?”
“说实话,我都快记不得他的长相了,可我还记得他对我说过很多动听的话,为我做过很多让我感动的事,多亏了他,我才终于父母那件事带给我的阴影,可结果呢……他看到了我背上的伤。”
“……”
“它丑陋吗?可我觉得有些男人的心更丑陋。”任司徒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云淡风轻的说完,云淡风轻的嘬一口酒,苦涩的酒在舌尖流淌,冲刷掉了今晚某人带给她的那些感`官上的悸动。
盛嘉言担心地看着她,却是以失笑的口吻问她:“你今晚怎么那么奇怪,突然翻起旧账来了?”
“嘘——”任司徒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称职的‘树’是只听不问的。”
盛嘉言只好配合的保持沉默。
任司徒便自顾自的继续道:“而我妈,每次探监她都拒绝见我,不就是因为在她看来,如果不是我多管闲事,那个狐狸精早就被她烧死了。而她,宁愿一命偿一命,也比现在做了那么多年牢,出来一无所有的好。”
“……”
“所以说,连亲情都不过如此,男人嘴巴里的爱情,又有多值钱?还不只是说说而已。”任司徒看着手中晶莹的酒杯,杯中碎着的光线和她嘴角的笑容一样,有些支离破碎。
盛嘉言终于忍不住皱眉了:“是不是今晚那个男人欺负你了?”
他的语气,严肃到近乎苛刻了,任司徒不禁抬眸看了盛嘉言一眼,耳边却不期然的回响起方才时钟离开之前对她说的那句:没事,你不乐意,我们就做朋友。我这人一向不强求……
“单纯的朋友而已,”任司徒从片刻前的回忆里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还有些怔忪,“况且……他应该是个好男人。”
“那怎么你和一个好男人约会,约到最后又以失败告终了呢?”盛嘉言无声的叹气,习惯性地把手伸向她,顺了顺她的头发,就像在安慰细心豢养的、有些臭脾气的宠物,“谈恋爱而已,别要求的太多,别要求男人真的百分百爱你,更别说‘感情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这种小孩子才说的话,大部分人将就的过着过着,不也照样顺利的白头到老了?”
“……”
“实在不行的话,我们之前不还说过,到了35岁彼此都还没有找到归宿的话,大不了我们两个搭伙过一辈子咯。”
任司徒笑着摇摇头,也不知是在否认他这个“搭伙过一辈子”的提议,还是在否认他“大部分人将就的过着过着,不也照样顺利的白头到老”的说法。
因她垂着双眸,故而错过了盛嘉言眼里闪过的那丝失落。
***
隔周周一,任司徒送走第一个来访者后,正巧看见斜对面办公室的莫一鸣也送来访者出来。那人27、8岁的模样,是个生面孔,任司徒之前没见过,不由得诧异了一下,心里暗忖着:莫一鸣这小子不是号称预约排期早已排到了明年了吗?才会把那个邋遢得不成样子的李先生转到她手里,现在怎么挤出时间来接收新人了?
正这么想着,任司徒不由得多看了莫一鸣两眼,可她正准备收回目光,却不期然的撞见了那人正噙着笑看着自己,这人的目光……看得任司徒隐隐的浑身不适,任司徒不由得一皱眉,头一低就避开了对方的视线,立刻转身回到自己办公室。
中午吃饭,果不其然,莫一鸣又来向任司徒打探孙瑶跨年是否佳人有约这个问题,任司徒对此不置可否,反倒先问他:“你不是号称你的预约排期满得根本加不进任何新人了么?可我早上怎么看见你接待了个新面孔?”
相对于任司徒的诧异,莫一鸣显然比她更诧异:“那不是你介绍过来的么?”
“我?”任司徒不信地指了指自己鼻子。
“不是盛嘉言找你推荐心理医生,你才推荐的我吗?”莫一鸣稍微压低了些声音,“就是那个蒋令晨啊,犯了性`骚扰的案子,盛嘉言的事务所在帮他打官司。”
任司徒略一回想,确实,盛嘉言有说过要帮当事人找心理医生,可盛嘉言明明严正声明过,不准她介绍她所在诊所的医生,她给盛嘉言的也是别的心理诊所的联系方式。至于那性`骚扰的案子……
不期然的,任司徒脑中蓦地闪回蒋令晨看自己的眼神,只能叹,难怪盛嘉言不准她介绍自家诊所的医生了,可怎么到头来,这位蒋先生还是来了这儿?
任司徒摇摇头,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出于保护病人隐私,莫一鸣没再多谈与蒋令晨有关的事,反倒继续为难起任司徒来:“你到底有没有问孙瑶她跨年的安排?”
任司徒如实相告地摇了摇头,令莫一鸣忍不住大呼:“要你何用?”
任司徒心思根本就不在帮莫一鸣去刺探孙瑶情况这件事上,一边继续吃饭一边低眸想着,自己得抽空问问盛嘉言,怎么忽然又改变主意,还是把他的当事人介绍到她这儿来了……
可很快忙碌的工作就令任司徒把这事儿也抛诸脑后了,直到几天后,她第二次看见那个叫做蒋令晨的人——
这天下班,任司徒照常去地下车库取车,驶出停车格没多久,她电话就响了,虽是个陌生号码,却是任司徒再熟悉不过的区号,任司徒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听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客气的女声:“是任司徒么?”
“是,请问你是……?”
却在这时,斜刺里突然驶来一辆跑车,吓得任司徒赶忙刹车,手机当即掉落在了脚边。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响彻空旷的地下停车场,任司徒被安全带勒得有些发疼,她连忙降下车窗,见自己的车头与对方的车身间还有一小段距离,没有真的撞上去——任司徒刚要松口气,跑车的车窗却随之降下,露出一张对任司徒来说算不上完全陌生的脸。
不就是那个蒋令晨么?
任司徒不由得面露警惕,那个蒋令晨却噙着笑打量打量她,那样子,真像是故意要撞她的车似的。
任司徒总觉得这人看着她时的目光很放肆,令人没来由的心生抵触,可他实际上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也就只是这样对她笑笑而已,转眼就猛地加速,开着跑车嗖地从任司徒车前驶过。
任司徒看着那嚣张的车尾灯消失在转角,片刻后才想起要捡起自己的手机。她赶忙捡起,“喂”了一声。
幸好对方还没有挂断电话。
任司徒车就停在原地,和对方继续交谈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失联多年老同学打算在春节期间组织同学聚会,她过年若回老家,要她务必参加。
老同学在电话那端连连喟叹:“大耳朵,真是你啊?总算联系上了!”
突然有人亲切地叫自己学生时代的外号,这感觉很微妙,任司徒不由得抬手调整了下车内的后照镜角度,继而对着镜子把散在耳边的鬓发拨到耳后,露出自己的招风耳,曾经一度对这外号有些抵触,但现在突然听到,她却止不住的心情好,或许这就是时间带给她的改变。
任司徒不由得笑着回道:“你怎么拿到我的联系方式的?”
老同学的语气很比她还欢快:“时钟告诉我的。”
这个名字令任司徒生生一愣。
老同学却很快转了话锋:“哎呀不说他了,估计你也不记得他是谁了,倒是你,这么多年你都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每年同学聚会都联系不上你,今年总算联系上了,你可千万要回来参加啊。”
人间蒸发……
这四个字眼,任司徒越嚼越觉得苦涩,她尽力挥去这丝苦涩,当即向老同学下保证:“没问题,我一定去。”
可刚一挂电话,任司徒又忍不住泛起难来:过年期间……虽说回老家参加同学聚会绝对是好事一桩,可,这也意味着她那时要和自己母亲团聚……
唤回任司徒思绪的,是又一通电话铃声,任司徒见来显上是盛嘉言的名字,凝了凝眉接起。
盛嘉言一贯柔和亲切的语气:“下班了吗?”
“刚取完车准备走,怎么了?”
“啊那正好,我刚在这边办完事。”盛嘉言正好赶了这趟巧,“中鑫的大楼你知道在哪儿吧,顺道过来载我一程?”
反正也不远,任司徒开车不到五分钟就抵达了中鑫所在的写字楼下。
盛嘉言就站在路边,一贯的三件式西装外套同色的硬挺大衣,任司徒很容易就在写字楼外进进出出的人群中发现了他的这抹身影——主要是他个儿高,身型又十分挺拔,丢哪儿都格外惹眼,任司徒按了按车喇叭,盛嘉言循着声音望向任司徒的车,随后就快步走了过来,坐进副驾。
下班时间这区一贯的堵车,任司徒开开停停,本想先和盛嘉言说说那个蒋令晨的事,可她看着前方拥堵的车流,思绪不知怎么的就跑偏了,脑中不期然地闪现出被她拒绝后云淡风轻地说着“没事,你不乐意,我们就做朋友。我这人一向不强求。”的那个身影。任司徒脑子一热,率先问出口的就成了这句:“你们中鑫的官司还没搞定么?”
这时候,前方车流开始恢复前行,任司徒一边缓缓跟上前边的车子,一边竖着耳朵等盛嘉言的回答。
“别提了,我们在中鑫干等了一下午,”盛嘉言似乎也有些郁闷,“你猜中鑫的人拿什么奇葩理由搪塞我们的?”
“什么”
说到这个问题,盛嘉言勾起一抹苦笑:“‘我们老板出车祸了’——你说奇不奇葩?”
回答盛嘉言的,是任司徒猛地刹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