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会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水好似将他身上未干的鲜血冲刷干净,亦或是永远留在身上,像是昳丽的花蕾。
围着船舫的停靠着不少小船,都在竭力寻找徐燕芝的身影。
崔决站在船上,半只脚都悬在空中,风浪将他湿重的衣袍也卷了起来,此时他人就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下一刻就要被卷进浪中似的。
“三郎君,还未发现表姑娘!”
能文实在心疼自家主子这般,想劝他先下船歇息片刻,又不敢停下手中的活,只希望表姑娘能够活着,这样对彼此都好。
“继续找。”
他下完命令,转头一瞥,冰冷结霜的眼光落在了温宁宴身上,温宁宴全身一个寒噤,作为在上唯一的知情人,他现在的后悔之心已经追溯到和崔决小时候相识了。
不,还是追溯到和宁贵妃相识吧。
“你别看我,是你自己没看好她,怪我做什么,我也帮你去找好了!”他想迅速开溜,但可惜他刚一转头,一支利箭从他面前穿过,正盯在他的鼻尖前。
不远处的崔决,正弯折一把弓,对着他。
那意思便是,只要他再往前走,下一支弓箭可不是
“喂!崔决,那刺客也是我设法逮住的!你说没有徐燕芝,他能出来吗?我只是将计就计!发生这样的事,我也没料到啊!”
崔决自己不是也知道只有这个是最快捷好用的方法,他又不喜欢徐燕芝,只是听命行事,不是迫不得已,他真是不想面对崔决。
“我说过你再碰她一下,我就把你另一只手腕折了。”崔决单单抛下一句,就丢下弓箭,冲他走来。
“崔决,你这是做什么!”
本疏散地差不多的船上,登时又上来一波人,江浪将船只摇晃的更加猛烈了。
居然是一直没露过面的崔瞻远。
他带着自己的护卫,气势汹汹地插在二人中央,“这么大的雨,你是疯了不成?!”
温宁宴小声嘟囔一句,又被崔决扫过一眼,吓得立刻移开视线。
“算了,我不跟你计较,我也去帮忙!”温宁宴丢下一句,趁机遛下了船。
“父亲为何而来?”崔决此时又变得超乎其然的冷静,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我还以为,是父亲想要来销毁什么证据。”
“你在说什么胡话?!当然是得了燕娘的信,燕娘在外面定是受了许多苦”崔瞻远古怪道,“难不成你不想让我来?你知不知,若你提前告诉我燕娘会在此,会落到如此地步吗?!”
崔瞻远在上船前,就已经得知了刚才发生的事,他也不敢耽误,打算立刻命人将崔决护送下船。
崔决眼眸一闪,“想来父亲已经知道了此事,可我却从未同父亲说过此事。父亲不是平日最喜爱表姑娘,若表姑娘有个三长两短的,父亲难道不心疼?”
“可你瞧这天,你是想闹出更多人命不成?!”崔瞻远让护卫给崔决打伞,“你是真的拎不清了不成,真照你说的那样,表姑娘”
“那好,父亲随我来。”崔决重重吐出一股浊气,对崔瞻远的敬畏在此刻变得梳理而冰冷,“正巧我有事要问父亲。”
崔瞻远不明所以,但也叫命人一起跟上崔决,下了底下二层,那船洞虽然漏水,因多数人已经下船,并未对船体生出再大的灾祸。
只有脚下淌水,并不好走。
等到他们来到那船室内,那蒙面黑衣刺客头已经歪到一边,咬舌自尽而死。
崔决不屑地将捅在他身上的长剑拔出,狠决程度连崔瞻远都忍不住皱眉。
只见他挑下那刺客的面罩,黑巾之下露出的脸居然属于只供崔瞻远一人听命的袁驾。
“我曾命袁驾回长安复命,还命他扭断温宁宴的手腕,可据我观察,他回长安时受了伤,就连温宁宴也可抵挡住他几招,刚我看温宁宴的伤势不算深,不像袁驾那种不顾后果的人所为,并且他的手腕处的伤,据我推断,离袁驾本该回长安的时间稍晚几日完成,也不像他的风格,”崔瞻远的护卫都钦佩,发生了这么多事,崔决此刻能如此冷静地阐述出来:“难道是他觉得我不是父亲,所以怠慢我的命令,是这样吗?父亲。”
“说来也巧,我在寻找表姑娘的途中遇到一名刺客,我用长剑重伤了他的手臂,而那伤正好就伤在左手臂上,跟此人一样。”崔决挑开,那人的左臂上的伤口此时已经崩裂,被江水泡的似乎要腐烂,“父亲,能与我解释下吗?”
“你难不成是在怀疑为父?袁驾近日家中有急,我便准他几天假期,他就没在我身边,他在我身边多年,知根知底,怎么可能违背我的命令去伤害燕娘?”崔瞻远大惑不解,“你说,我有什么理由要燕娘的命?她是我表妹的女儿,我爱护她还来不及,我没问你为何几个月寻不见燕娘,你倒还兴师问罪起来?!”
“这要看父亲能给我什么理由。”
崔瞻远此时带来的护卫并不是袁驾,而是一个面生的青年。
此人向崔决拱手,开口说道:“三郎君,我觉得此时蹊跷,可否请三郎君稍等片刻,让我去看看那人?”
崔决不置可否,那人看了一眼崔瞻远,正寻求着他的同意。
而崔瞻远一脸愤恨地给他一个眼色,他便说:“在下领命。”
那护卫先瞧瞧他的手臂,又瞧瞧这人身上的伤口,最后抬起他流血的口,说道:“三郎君,您或许误会了,你看——”
说罢,他像是变戏法一样,从他的脸上撕下一张人皮一样的东西,“袁驾”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
崔决只是稍稍外头,并无惊讶。
“这!”崔瞻远瞪大了双眼,“为何此人要假扮袁驾?!能知袁驾的人,不就是宫里的那位?她定是在挑拨你我二人的关系,这个毒妇!仗着自己进了宫,我管不了她了就胡作非为,她是真的疯了!”
“她那边我固然会查,”崔决一刻不错地看着崔瞻远,“可父亲,世间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吗?”
“你难不成还在怀疑我?”崔瞻远忍住,“崔决,你已经大了,我不想用家法再来牵制你,可你今日目无尊长,还放崔府这么多人的性命于不顾,还让表姑娘……哎!我命你速速回府,领家法!”
“她没死。”崔决一颗心仿佛被看不见的大手拧住,他拼了命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她只是掉下去了,我与他们一起去找便好。”
“你,把三郎带回去!”崔瞻远指着一旁的护卫,说罢甩袖背过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看你是完全将崔氏族法抛在脑后了,不长记性的东西!”
那护卫自然是打不过崔决的,但他只能再次领命,三人僵持之时,就听到有人来报:“家主,三郎君!我们发现表姑娘了!就是……”
崔决的步伐快似一阵疾风,在上层来报的人还来不及躲闪,脚底打滑,差点摔在地上。
可崔决谁也顾不到了,本围着表姑娘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路。
他看见她一身舞姬的装束,脸上的面纱应是被
“三郎君,今天风浪太急了,我们找到表姑娘的时候就已经……”
“三郎君,大家都已经尽力了,表姑娘人很好,可惜了……”
“三郎君,节哀顺变吧……”
“三郎君,要不我们先送您离开,风浪已经越来越大了,您不能病倒,还有更多重要的事需要您来处理……”
周围人的各种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去让他做一些正确的,他该做的事情。
他的人生亦如此,被人框定了道路,一切要做到尽善尽美,如有失察,所有人都会想尽各种方法来将他扭入正途。
在脑海中的人声是错乱的,在他身体里,仿佛有许多记忆在穿梭,属于他的二十三次拒绝,不属于他的鲁州围困,以及属于他们的每一段记忆,错综复杂的画面充斥在眼眶内,最后有一个声音,轻轻的,玉玦坠地那般轻巧无比,在嘈杂的倾盆大雨下,在所有人劝他离开下。
叮当。
它如少女的口脂般鲜艳,如她温热的侧脸般柔软,可最终一切的一切,都定格在面前这具被水泡得虚浮的铁青色的尸体上。
那是理智破碎的声音。
他在她旁边跪下,像一座陡崖峭壁崩塌倾斜。
他清楚,他明白。
他从那一瞬间,可能再也无法,做一个正常人了。
……
而远处的岸边,徐燕芝突的睁眼双眼,被灌了几口腥臭的江水的她剧烈地咳嗽着。
“要不要喝水?”
在暗处,有人给她递了一个水囊。
在将水囊中的清水完全喝尽之后,徐燕芝才抬眼看着身旁的少年。
温宁宴可怜巴巴地自己给自己上着药,笑话她:“你怎么一下子就接过了,要是辣椒水怎么办?”
“是辣椒水我就跟你同归于尽!你这是弄得煞计划,娘的,我差点以为我真被你骗了。”因为喝了太多江水,徐燕芝的声音现在还有些哑,说起乡音来听着别有一番风味,“你过来,我帮你上药。”
温宁宴扬起眉毛,蹲下来,“不让你受点苦,骗不了崔决的。”
随后他一边嚎叫,一边告状:“这可是崔决给我弄的。他还要把我的鼻梁射穿呢,还想折我另一个手腕呢,如果我被他折了,我就不能过来了。”
“你找他算账去,用你的京什么身份。”
她将他的手腕包扎好,望着江上的一切,虽然那艘船于她来看,只不过有一颗红豆那么大。
她已经假死脱身,崔决确实再也找不到她了。
“其实我觉得崔决对你挺好的,”温宁宴撑着伞,将干净温暖的长衫披在她身上,在她旁边絮絮叨叨的,“其实我觉得崔决对你也挺好的,就……他可能是比较害羞吧。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磨合。”
这是他从最近看的话本子里学到的知识。
“小毛孩子,你懂个啥,崔决和我,永远也不可能。”徐燕芝拢了拢身上的长衫,“我也再也没有这样好的耐心了。”
“你才比我大几岁呀。还没我高呢。”身后单马尾的小郎君伸出手掌,覆到徐燕芝的脑袋顶,比对着她与他的差别,“你也可以心疼心疼我啊,我之后肯定要被崔决找麻烦,我接下来一年都不想出府了。”
他还没等徐燕芝说什么,就摆出一副他最伤心的模样。
“难怪我阿娘总说不要让我过早接触女人,我大哥啊,他看着很伤心。”
“还是希望不要被他发现什么端倪吧,现在看来,是我低估他对你的态度了。”
第51章 崔智
前些日子下了一场大雪, 大齐在银装素裹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而崔氏一族在节日时分,却无平时那般讲究。适逢上元节,金吾不禁夜, 崔府也会不会设立宵禁, 对鱼龙花灯期待的人, 便一个个盛装打扮,天还没黑就要约着出行。
只剩下火红的灯笼挂在屋檐下, 为雪天装点出几分暖色。
能文能武等人拿着从库房那里送过来的装饰品, 蹲在墙根下窃窃私语。
能武:“你不觉得三郎君最近很奇怪吗?表面上确实没什么出格之举,可屡屡看他犯头疾, 有时也会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还有几年都见不到一次面的家主近日也频频现身, 我这个月最起码见过他两次。”
能文简直不敢相信能武的脑子, 瞪了他一眼,才说道:“你是难不成最近才发现三郎君变得很奇怪的吗?早在一年前……”
他话说到一半,抬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确定无人后, 才敢继续说下去:“一年前,表姑娘意外去世后, 三郎君就变得怪怪的。”
“可!”能武刚想说什么,被能文捂住嘴巴, 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能武才点点头,放低了音量, 说道:“我跟郎君的想法一样, 我也觉得那次的事蹊跷的不行, 先不说家主突然插手,把三郎君禁足了两个月之久。当时, 表姑娘才去了几天,青陆阁竟然离奇起火,连同表姑娘的尸身一起,什么都烧没了,那会不少传言是表姑娘死不瞑目,一时间搞的人心惶惶,府中请了不少道士做法,就连我晚上做噩梦都要梦到她。”
能文叹了口气,摇头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还不如一把火烧光了,别给后人留太多念想。三郎君查也查了这么久,再过上一两年,总会接受现实吧……”
虽然说自己操心自己的主子算是白操心一场,但能文心里还是觉得,三郎君对表姑娘上心的紧,如果不是表姑娘出了意外,说不定二人还能传颂一段佳话呢。
表姑娘去了一年,像能武这种缺根弦的人,如他能文一般的小喽喽,也觉得表姑娘这事蹊跷,三郎君怎么会不知道?
跟在三郎君身边久了,稀奇的事他也见得多了,他不敢妄断,但总会觉得,若是真的能查到什么至关重要的线索,从中牵扯出的人,绝对不单单只会是一个“从汴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来的表姑娘”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