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永远忙碌又乱哄哄的, 严星河在处理室里见到刚刚送来的车祸伤员,旁边一个矮胖的中年妇人正挂着眼泪举手要打那男人。
她生得不好看, 哭起来愈发没什么梨花带雨的感觉, 但男人似乎很怕她哭,呲牙咧嘴的抬手替她擦脸,低声劝道:“别哭啦, 回头让人看笑话, 你都老太婆了还哭?”
“要不是你出事我至于……我都吓死了……”女人抽了抽鼻子,看见医生进来, 就不好意思的缩回手, 有些讪讪的往旁边挪了挪, 忐忑不安的望着严星河。
像是想问什么又不敢问。
严星河隔着口罩笑笑, 眼尾微微的向上弯了弯, 然后让男人躺下来, 一边检查他的身体,一边仔细询问他是否哪里不适。
好在没有大问题,不过到底是撞伤了头, 可大可小, 于是做了简单的止血板扎以后, 他将一张检查单递了过去, “先去做个检查看看罢。”
ct室在二楼, 严星河给开了急查, 接单的护士还嘀咕了一句:“怎么急诊个个都是急查。”
但嘀咕归嘀咕, 急查还是很快的,何况病人的衣服上还有泥污和血迹,看着就很让人揪心。
不过结果还不错, 没多久病人就回来了, 严星河看过片子,确定他没什么事了,刚要让人回去好好休息,就听见诊室外一阵骚动。
“是他不遵守交通规则,关我什么事,我有什么责任啊!?”
女人的声音高亢又尖锐,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诊室猛地被人推开,一个衣着入时梳着高高发髻的中年女人冲了进来。
跟着救护车过来的交警也随后进了来。
女人似乎认出了严星河,先是愣了愣,然后一把抓住严星河的手腕,“星河,你可要给林阿姨作证,他什么事都没有。”
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那对中年夫妇。
“你就是撞我老公的人?”矮胖的女人立刻挺身而出,将丈夫护在了身后,一副老母鸡姿态,“你他妈眼睛瞎了吧?都这样了还说没事呐?!”
她神态凶得很,林女士立刻就大嚷了起来,“你们看看,交警同志,你们看,他们这个样子就是刁民嘛,倒打一耙!”
严星河眉头挑挑,心里有些不屑,这就是他母亲要好的闺蜜林阿姨,秦曼莉的母亲,一个让他打心眼里不喜欢的女人。
他轻轻挣开了林女士握他手腕的手,一声不吭的坐下来,重新写了伤情鉴定书,然后递给交警,“接下来是你们的主场,我就不多嘴了。”
交警接过鉴定书看了下,又看一眼严星河的胸牌,“多谢严医生。”
接着转头对几个人道:“走罢,去交警队,是谁的责任咱们去查查就知道了,绝不会冤枉了谁。”
中年夫妇立刻便应好,临走前还很有礼貌的对严星河说谢谢,“医生,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回去好好休息,伤口不要碰水,小心感染,如果有不舒服要立刻到医院就诊。”严星河温声叮嘱道,又把写好的急诊病历本递给对方拿好。
反倒是林女士,这时忽然跟他攀起关系来了,“星河啊,你好久都没有和阿姨一起吃饭了,周末跟你妈妈一起来家里吃饭啊?曼莉也回来了,说想你了呢,见见面……”
“抱歉,林阿姨,我很忙,还有很多病人要处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您先回去罢。”严星河淡淡的说了句,又看一眼在门口等她的交警,“我看您还是先跟交警同志去处理事故纠纷罢。”
眉眼冷淡疏离,给了林女士一阵没脸,脸上的笑容顿时便淡了下去,有些讪讪的哼了声。
姿态也跟着倨傲起来,斜睨了一眼严星河,语气不悦道:“星河,年轻人么,心高气傲我能理解,但不尊敬长辈可就不好了……”
“下一位!”严星河懒怠和她多说一句话,索性打断了她还未说完的话,高声喊了下一个病人进来。
不到一分钟,就见一个捂着肚子的男人佝偻着腰走进来,“医、医生……我肚子疼……”
严星河立刻起身去扶病人,将林女士挤到了一旁,林女士生气起来,刚想说他,就听见门口的交警轻斥了句:“哎,你走不走,不解决问题啦?是不是想逃避责任啊?”
“催什么催,你算老几也敢和我这么说话,知道我是谁么!?”她怒气冲冲的,再也不装什么好市民了。
交警嘿嘿笑了声,“我管你是谁,犯了法一样处理,赶紧的。”
中年夫妇趁机嘲讽了她两句,也几个人拉拉扯扯的走远了,严星河替腹痛病人做检查,眼尾余光瞥见林女士颇有些狼狈的背影,在心里冷嗤了声。
大概她又要去向杨艺告状了罢,可他是杨艺的亲儿子,大不了被她念叨几句,更何况还有爸爸和老太太在,又怕什么。
严星河一直忙到中午快一点的时候,总算能歇一口气了,这时才发现过了饭点,也没有订饭,看来又要去麻烦食堂师傅了。
他刚站起来,就听见诊室门被敲响了,一个同样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拿着双筷子,朝他扬扬头,“忙完了?快过来吃饭。”
严星河愣了一下,然后笑着点点头,抬腿走了过去,边走边问:“海哥今天值班?”
林海是隔壁急诊内科的医生,从研究生开始在急诊,干了有二十年了,严星河还是住院医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可不么,黑得要死,刚跑出去抽了半根烟,来个端坐呼吸的,吓得我裤子差点烫穿。”林海边吐槽边摇头,他什么都好,就是烟瘾大,尤其工作压力一大,烟就抽得停不下来。
严星河笑问道:“怎么不去休息室抽?”
“嗐,这不学生多了么,女孩子哪能受得了,我们在里面抽烟,中午她们还休不休息了。”林海摆摆手,推开休息室的门。
里头的桌子边上围坐着几个人,有些严星河认得,有些不认得。
认得的基本都是急诊原有的医生,不认得的就是学生了,曾文野啃着鸡腿,回头喊了他一声:“严师兄来了。”
严星河朝他点点头,走去洗手,边搓泡沫边扭头问他:“听说你老婆怀孕了?”
曾文野比严星河还小好几岁呢,研究生一毕业就结婚了,老婆跟王冠的太太一样是心内科的护士。
准爸爸高兴得见牙不见眼,“是啊,才三个月。”
严星河闻言便说了声恭喜,扯了两张擦手纸擦干手,把纸团扔进脚下的垃圾桶里,然后走到林海旁边坐下,一边吃饭一边和他们闲聊起来。
不到十分钟饭就吃完了,他才喝了口汤,洪主任就推门进来了,“小严在啊,刚好,来,分你个学生。”
说着扭身招了招手,叫了个高高瘦瘦戴眼镜的斯文男生来,“这是小杜,这个月刚来我们科的规培医生,跟你罢,刚好你们俩三个月后一起出科了。”
严星河忙应了声好,起身送了洪主任出去,他说要去肿瘤科会诊,然后回头朝小杜医生点头笑笑,问道:“你哪个单位的?还是社会人?”
现行规培制度要求医学生毕业后在成为正式医生之前要进行为期三年的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专业硕士阶段和规培阶段合并,学术硕士要在毕业后进行规培。
规培学员的来源无非两种,由原单位送来的单位人,和没有单位自己考进来的社会人。
小杜医生笑着应道:“阳山区社区医院的。”
那不就正是一附院所在这个区的基层医院么,严星河笑了一下,“本校的定向生罢?”
小杜医生点点头,解释道:“我爸妈都是社区医院的医生,我就也想回去。”
“蛮好的,现在基层医院投入越来越大,以后会更好。”严星河笑着说了句,拿着水杯就要回诊室去了。
下午还是很忙,这中间有一台急诊手术,一个附近工地的民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骨折,还有腹腔出血,整个急诊外科几乎都去做急诊手术了。
下台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严星河满身大汗的回到诊室,坐对面的高医生刚送走一个病人,正在喝水润嗓子,见他回来了就问:“怎么样了?”
严星河走到水盆前拧开水龙头掬水洗了把脸,回头边擦水珠边摇摇头,“暂时保住了命,不太乐观,送eicu了,看看这两天情况再说。”
要是能平安从eicu出来,直接送到外科去住院做对症治疗,兴许就能完全转危为安了。
“这费用够呛哟。”高医生有些无奈的扬扬头,eicu一天就大几千,要是再告病危告病重,上万都有可能,这么大一笔医药费,对绝大多数家庭来讲都是雪上加霜。
严星河也叹了口气,“但总好过人没了,钱还得花,要是老板好心能给他赔点钱也好。”
这样的事在医院每天都在发生,生老病死,考量着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也考验着人性。
高医生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不再继续这个问题,“下班时间也过了,你快回去罢。”
严星河点了下头,先让小杜回去了,自己才慢腾腾的解开白大褂,把它挂在门后,出门时和一群挤在内科诊室门口的病人擦肩而过。
外面已经是华灯初上,正是饭点,街道两旁的餐馆门口都停满了车,一派生意兴隆的繁华景象。
严星河却完全没有食欲,他太累了,急诊比病房更加忙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不知道下一刻会遇到多么紧急的状况,所以只好一直紧绷着神经。
还有三个月啊,他默默地叹了口气,发动车子,慢慢行驶在入夜的街头。
直到路过何氏糖水铺,看见灯火通明的招牌边上,何秋水正蹲在地上逗她那只名字叫做小胖的瘦小奶猫,他忽然一愣,车速就慢了下来。
然后鬼使神差的停在了停车位上,下车朝她走了过去。
店里客人不多,大概是因为还不到大家宵夜的时间,何秋水拎着跟鸡腿,自己吃一口,喂小胖吃一口,“哎,咱们也算有福同享了罢?”
正说着话,就看见一对黑色的皮鞋在自己跟前停下来,西裤的裤脚似乎沾了点灰尘,她愣了愣,错愕的抬起头来,“……严医生?”
严星河垂眼看着她,“别蹲太久,你的脚还不能这样受力。”
何秋水忙站起来,起得太快,身子歪了歪,还是严星河眼疾手快的扶住她,油乎乎的鸡腿差点就碰到他的衣服上。
她有些讪讪的笑笑,忙问:“您来喝糖水啊?”
“刚下班,什么都不想吃,喝碗糖水罢。”严星河微微点了点头,笑道。
何秋水看一眼他疲态尽露的脸,有些喟叹的道:“急诊一定更累罢?”
“还行。”严星河坐下,抬头朝她露出个温和的笑脸,伸手抽了张餐巾纸擦擦桌子,“给我来份冰镇绿豆沙罢。”
何秋水忙点点头,“您稍等哦,很快的。”
片刻后,她端着一个餐盘从大厨房走出来,严星河望着眼前多出来的一份东西愣了愣,“这是……”
“芒果椰汁肠粉,我请您吃的呀。”面前的女孩子笑眯眯的,眼睛弯起来,像天边皎洁的玄月,又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