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思噗通跳了一下,本来是想来羞辱人家的,他却被勾了魂儿似的,不知不觉从怀里掏出个埙来,扔了下去:“给你,生辰贺礼。”
说罢跳下墙头就跑。因为慌张,还被石头绊了一跤,把手掌都跌破了。
雪茶过去捡起埙,嗤笑道:“这是个什么贺礼,就是一坨泥巴嘛!”
万梅环伸手道:“给我。”还未来得及看一眼,突然家仆闯进院来慌张道:“小姐,方才这边是什么动静?”
雪茶呸道:“人都跑了你们才来,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万梅环却悄悄地将埙握在手心。不知怎的,刚一回头,她的心也有些慌了。
十三岁的少女,她头一回见到了枕头下悄悄塞的那些坊间话本里,写过的那种美好少年。
……
昭帝拿开手掌,再叹一口长气,最终做了决定。
用过午膳,懿贵妃果然姗姗来了。跟在后头的雪茶还拎着个点心盒子。
昭帝笑道:“你真是到哪都不忘了吃。”
懿贵妃揭开盖子给他瞧:“既是赏菊,自然得有好茶好食相配才行。陛下瞧瞧,这可是臣妾方才自己做的点心,怎样?”
昭帝抻脖子一看,只见里头放得满满当当,哑然失笑:“朕听闻旧时宫中女子,为讨皇帝欢心无不追求细腰。你倒好,一点也不嫌自己吃得多。”
懿贵妃微翻个白眼道:“陛下若嫌弃臣妾,臣妾就不做这贵妃了,省得天天有人在耳边念叨臣妾吃得多。”
昭帝将手伸给她,意味深长道:“你不想做贵妃?这得问朕答不答应。走,咱们且赏花去。”
第21章 凤凰振羽
新贡的菊花都暂且搁置在合欢居花苑里,专等太后、皇帝、贵妃挑选后,再将其余的分赐给六宫各院。
花苑里热闹得很。粉白的“蕊流光”、紫棠的“墨蟹”、豆青的“清江碧波”……在日光下好一番争奇斗艳。里头有一片松花青瓣银白尖儿的花朵,清丽至极,懿贵妃一眼便瞧见了:“这便是那‘白雪绿梅’吧?”
四喜眉开眼笑回道:“正是呢,娘娘。还有这盆,是陛下特意为您留的呐!”
懿贵妃跟着他看过去,只见一座鎏金白玉盆里,开着极为夺目的花——瓣身火红,瓣尖儿金黄;那花瓣又是绵长卷曲的,使得赤金双色层层交叠绽放,像极了凤凰浴火的尾羽,在秋风中微微摇簌。
昭帝过来抚着花尖儿笑道:“是了,这便是那‘凤凰振羽’。今年只送来数盆,路上又折损了些,是以只剩这几朵了。爱妃且将就着赏玩吧。”
四喜打岔道:“这凤凰一样的花,送给凤凰一样的娘娘,可不是正正好!”
昭帝一边去弹四喜的脑门一边笑得爽朗。懿贵妃心中一动,凤凰向来是太后、皇后才能称用的,此时却给了她,难不成昭帝他打算……
不管是真是假,单为着他表白了这份心思,懿贵妃也很满足了。她羞赧一笑,脸面竟比花儿们还娇美。
岂料昭帝故意地使了个坏心眼子,偏挑她最高兴的时候儿来了这么一句:“对了爱妃姐姐,朕差点忘了告诉你——那位刘太医已经死了。”
他瞧向懿贵妃,只见她笑容僵住了,手指动了一下,差点将一瓣花叶扯将下来。
“爱妃姐姐,你怎么了?”他选了个惊讶得恰到好处的语气问道。
雪茶瞬间给吓坏了。兰茹还清醒些,扶着懿贵妃悄悄叫了声:“娘娘,陛下问话呢。”
她这才从呆滞中缓过神来,慌忙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尽量使声音不要颤抖:“是么?他、他怎么会死了?陛下……已经查过太医院之事了?”
昭帝瞧见她双手有些发抖。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这样,但凡心虚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红透耳根,连脂粉也掩盖不住。她自己却浑然不知。昭帝突然觉得她这副模样甚是惹人爱怜。
他赶紧打消了这不合时宜的念头:“太医院里头有条私相传授的路子直通到宫外去,那不干净的药就是这样进来的。”
“陛下明察……恕臣妾之过失!臣妾早知宫里头有私传的路子。只是这些宫女太监们,多年见不得家人,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递出几封家书。臣妾不忍,素日里只作不知,却不想闹出这些乱子来。还请陛下恕罪!”
懿贵妃马上跪下,给自己扣了个有点蹩脚的罪名,好尽力与包庇太医院这事脱清干系——她实在太慌了,一时也想不起别的借口。只是刘太医的情况,她怎么也不敢开口去问。
昭帝俯身,抬起了懿贵妃的下巴。只见她眼眶微红,泪光点点,已是要哭了。
昭帝本想再就着刘太医的死多敲打她几句,见此也有些不忍了。索性叹气直接说道:“罢了,朕会撤换掉太医院出了岔子的人。至于那个姓刘的,他已经死于意外,此事到此为止吧。”
什么?死于意外?到此为止?
懿贵妃霍然抬头,彻底懵了。昭帝既然出了手,那就必然已经查明真相。可他为什么要这样一笔揭过?
“将贵妃喜欢的花都拣选了,等下送到万寿宫去。剩下的花也都分派了送往各宫吧。”她发愣的时候,昭帝已经掩住涌动情绪,转身去这样吩咐道。
四喜大大松口气道:“是,陛下。”
“朕还有些事,就先不陪你了。朕先走了。”
懿贵妃依旧跪在地上,呆望着他远去背影。带着寒意的秋风拂动她发髻上的蝴蝶步摇,终于将她给吹醒了。
“兰茹,你说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她茫然地伸出手去,兰茹急忙将她扶起来后怕道:“娘娘,依奴婢看,陛下肯定知道刘太医是怎么死的。只是……他不愿说出来罢了。”
懿贵妃惊疑地望向兰茹:“为何?”
雪茶到底心大,从地上爬起来擦汗道:“想是为着心疼娘娘罢。娘娘的两个妹妹那样闯祸,若是将刘太医的死摆在明面上,别说是她们脱不了干系,就连娘娘您也得担个罪名了。”
兰茹大惊道:“可不是呢!看你平日老冒冒失失的,正经说句话还是挺行的嘛!”
雪茶噘嘴瞪她一眼:“谁不知道咱们娘娘在宫里是独一份儿的恩宠。这么多年的情谊下来,陛下不可能为了两个事儿精就和娘娘生分的。”
懿贵妃听着她二人对话,又看看正络绎不绝忙着搬花到万寿宫的宫人们,心里好不是滋味。
她原以为昭帝定必要借此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打压万家,却不想他就这样轻轻揭过了。一句“意外”,便将底下真相连同她的过错一起,亲手掩盖了。
方才吓坏了也没流出的泪水,突然便溢出了眼眶。懿贵妃垂下簪满金枝的头,轻声呜咽起来。
就为了他这份温柔到极致的心意,懿贵妃下定了决心:以后再也不掺和妹妹们的破事了——只将她们看作普通宫嫔,有功即赏,有错必罚,这就够了。
只是,万太后那边想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万太后斜倚在里间紫檀卧榻上,微微打了个呵欠:“万才人,可抄好了?”
万才人揉揉写得酸软的手腕,将一摞新抄好的佛经递给章嬷嬷:“回太后,臣妾已抄好了。”
万太后瞅了几眼那字迹清秀的佛经,甚是满意:“心可静一些了?”
万才人跪下道:“是。臣妾在太后这里抄了数日佛经,心静了许多,也好好反思了自己的过错。臣妾不该嫉妒妹妹,更不该妄取她性命,臣妾愿从此以诚心待人,好弥补曾犯下的罪孽。”
她语声柔软动人,情态楚楚可怜,叫人见之几欲落泪。可万太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将佛经又扔回她面前道:“拿去,回宫后一日三遍诵读。再三日后,再来抄写。”
“是,臣妾告退。”
万才人捡起散落一地的佛经,由章嬷嬷送出了宫门。因方才站得久了,腰背有些酸痛,她便在花园子里捡了个清净地儿略坐一坐。
“姐姐,你可叫我好找啊!”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叫万才人不由脊背一凉——竟是她妹妹万嘉嫔来了。万才人羞于见她,只得勉强笑着起来相迎。
“妹妹,你还肯与我说话吗?”
万嘉嫔噗嗤一声笑了:“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妹妹既愿意为你求情,姐姐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
万才人犹犹豫豫着,万嘉嫔已经拉着她坐下了,遂挥手叫宫女们都退一边儿去。
万才人的贴身宫女白薇有些不放心,生怕万嘉嫔会趁机寻仇。眼看万嘉嫔有些不耐地翻了个白眼,万才人赶紧将白薇呵斥下了。
白薇只得稍站远了一点,耳朵却时刻听着两人动静。
只听万嘉嫔娇笑道:“姐姐,今日我来找你不为别的,只为求姐姐一件事。”
万才人道:“但说无妨。能帮的姐姐一定会为你做。”
万嘉嫔道:“嗨,姐姐怎么会不能帮呢?姐姐可曾听说,那个宁蕊珠近来离了长阳宫,去了荣熙宫,和那个温贵人一起住啦!”
万才人道:“是,这个我知道。”
“那姐姐可曾想过,蕊珠怎会突然搬离了长阳宫?荣熙宫虽然不怎么得宠,却是个风水极好的舒服地儿。宁蕊珠现在过得可快活呢!”
万才人其实有想过此事,但她失势至此,再多想也没用。可如今被妹妹这么一提,她的心思又来了:“妹妹是不是也觉得,她是懿贵妃安插在咱们身旁的眼线?”
万嘉嫔一拍桌子:“没错!姐姐想啊,上回姐姐给我拿药的事,还有这回我身边紫鸢的死,都和她有关系对不对?一定是那个贱人告了密了,才能如此得懿贵妃欢心!姐姐,不如我们联手除了那个宁蕊珠,为自己痛快报仇吧!”
万才人大惊:“可、可是妹妹,姐姐已经这样落魄了,哪还敢再惹是生非?”
万嘉嫔沉脸道:“姐姐不愿意帮我是不是?妹妹那日拼死为你求情,难道是白费了心思的?”
万才人的脸白了。
将此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的紫鸢,心里登时又惊又怕。且不说此番“报仇”又会生出什么事来,单就她自己来说,她可不想为着宫嫔们的争斗,像紫鸢一样送了命!
白薇下定了决心,要找时机溜到万寿宫去,将此事主动和懿贵妃禀报一番!
第22章 无礼
不久后,白薇便找到了告密的机会。
这日万才人命她去尚服局领了新的秋裳。回宫路上,白薇以忘拿了东西为借口,说要再去尚服局一趟,便将随行的小宫女先给打发回去了。她自己则避人耳目走去了万寿宫。
恰好懿贵妃正在午休,万寿宫门自然是紧闭的。白薇环视一圈,确定四周无人,便以极快的速度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塞进宫门底下然后跑走了。
午后懿贵妃醒来宫门开启,守门的小宫女便发现了这封信,即刻呈了进去。
雪茶手疾眼快从懿贵妃手上抢过了信。兰茹大惊,懿贵妃嗔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生怕本宫不给你看似的。”
雪茶拿着信翻来覆去地又摸又看道:“这信上连个落款都没有,也不知是哪来的。奴婢是怕这上头抹了不干净的东西,沾上娘娘就麻烦了……”
兰茹紧张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雪茶做了个嘘声的模样,大眼睛滴溜溜一转说道:“毒!”
懿贵妃噗嗤笑了。兰茹愣了,遂反应过来,这丫头是看懿贵妃一直眉头紧皱,故意逗她笑呢!
兰茹也借势玩笑道:“呀,那你把这信拿了这么久,你岂不是也中了毒了?”
雪茶吓得像只小仓鼠,捧着信不知所措。懿贵妃抢过信笑道:“你们呀可别闹了,这不就是一封普通的告密信么!”
“告密信?”
两人都围过来看,只见懿贵妃纤纤玉指点着那信纸,上面分明写着“……万嘉嫔想杀了宁蕊珠宁选侍,此言当真,请娘娘明察!”
懿贵妃挑眉道:“你们看这是怎回事?”
雪茶挠头:“奴婢觉得以万嘉嫔的性子,她当真做得出这种事。只是为何呢?”
兰茹分析道:“不一定,也可能是想造谣陷害吧。说不定写信人就是看准了万嘉嫔的性子,才敢这样给她扣黑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