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万太后又叫住了她,一副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万贵妃,哀家病了这些日子,六宫皆在你手中,感觉如何啊?”
这便是试探了。万贵妃不动声色跪下道:“臣妾无能,每日里心力交瘁还是纵出这些乱子来。还请太后娘娘恕罪。望太后娘娘早日平复如旧,好指点臣妾一二。”
万太后拈了几下菩提子,与章嬷嬷交换一下眼色。章嬷嬷微微点头,万太后也对这个回答甚为满意:“你去罢,好好看管六宫。再闹出事儿来,哀家要治你个治理不当的罪名了。”
言下之意,是在威胁她收回掌管六宫之权。万贵妃只得谨慎应答,且退出去了。
扶着雪茶的手迤逦行走在宫墙道中,万贵妃深深叹气:“雪茶,看来万太后是打算以此事为契机,抓本宫的把柄了。”
雪茶倒是一向心大,不以为然道:“娘娘慌什么!这六宫谁来管,其实还不是陛下说了算!再说了,眼下万才人受了重罚,其他嫔妃们想必也会安生好一段时日了。况且奴婢瞧着,这新晋宫嫔里头,除了娘娘两位本家姐妹,其他人倒也都不爱生事呢。”
万贵妃脸色一黯,雪茶立刻惊觉自己说错话了:“娘娘恕罪!奴婢不该多嘴编排娘娘家人的!”
万贵妃拍拍她手安慰道:“无妨。莫说你,就连本宫看着那两位也是头疼得很。好在今日竟瞧出万嘉嫔是个懂事的。”
正说着,一个小太监飞奔而来向她跪下道:“贵妃娘娘,皇上听说了万才人之事,正在勤政殿大发脾气呢!四喜公公叫我来找您,请您快快过去!”
万贵妃微怒道:“是谁这么多嘴,这么快就把事捅出去了!”小太监吓得不敢吭声。
“罢了。雪茶,你此刻回一趟万寿宫,将本宫前日做好的那套寝衣拿去勤政殿。”
“是,娘娘!”雪茶一听要拿那个,登时兴高采烈地去了。
万贵妃到了勤政殿时,正听见昭帝对着四喜发脾气呢:“朕真是不明白!你说这群女人怎么那么难对付!她们要入宫享荣华富贵,好,朕准了;她们要恩宠,朕也给了;她们要父兄升官,朕也准了。怎么还是不满足?还敢用媚药!朕是那种用得着这玩意儿的人吗?”
四喜慌得一头汗:“陛下,奴又不懂这个,这这这奴哪知道啊?”
昭帝拿着本奏折使劲拍桌子道:“你不知道!你要知道了还了得!”
“……”
这脾气发得也忒不像话了。万贵妃虽然忧心,却又十分想笑。好容易忍住了,才进殿去盈盈施礼道:“陛下,何事这般气恼?”
四喜见她进来,做了个“谢娘娘救命”的表情,一溜烟地便跑了。昭帝放下奏折,整了整被自己扯歪的衣领,模样肃然道:“咳,朕刚听人说了件宫闱丑事,故心痛万分。爱妃,你可处理好了?”许是被她听到自己荒唐发言有点慌,那衣襟反被他越扯越乱了。
万贵妃上前为他整理衣襟道:“恕臣妾管教无方。陛下,如今此事已了,陛下莫要再生气了。”
她眼眸低垂,长长的眼睫围成一个极其好看的弧度,直眨得昭帝心痒痒。可昭帝仍很生气:“不行,朕不能就这么算了。那药与太医院脱不了干系,所用药材必是经人指使才流入宫来。此事重大,朕不能不查。”
万贵妃暗道不好,她只顾将心思放在那两姐妹身上,竟差点忘了还有太医院这一关。那制药的刘太医还没被打发出去呢!倘若昭帝从他那查出了毒药之事,那可就大不妙了。
“爱妃,你怎么了?”昭帝看她神色凝滞,有些疑惑。
万贵妃忙回过神来:“陛下,方才臣妾来时路上,想着您肯定生气了,便叫雪茶去拿一件臣妾亲自绣的寝衣给您解闷。可不知这丫头做什么去了,竟这样慢。”
昭帝果然喜欢极了:“爱妃姐姐何时为朕绣的?怎么不早说?”
万贵妃笑道:“原是打算昨日中秋夜奉与陛下的,谁料起了风波,没成罢了。”
一边说一边心内焦急,就怕昭帝注意力转移不了,立刻叫了四喜进来领旨去查太医院。她手心都微微捏出了汗。偏巧这时四喜又闯进来在门外喊道:“陛下,太医院刘太医求见!”
什么?!万贵妃霎时震惊又愤怒,这个节骨眼上,他怎么自己找来了?
第16章 寝衣
刘太医的声音在勤政殿外骤然响起:“臣参见陛下!”
万贵妃手指不自觉绞了下袍袖。昭帝却扬眉道:“哦?叫他进来!”
刘太医进殿跪下道:“臣夜来打扰陛下,请陛下恕罪!”
昭帝扶起他道:“卿快请起,可是太医院有事吗?”
明明是在试探,他语气却无一丝异样。刘太医放下了心:“太医院无事,是臣有事。陛下,今日臣接到家书,说是臣父在老家不大好了。因此臣想告假还乡,照顾老父,请陛下允准!”
万贵妃大大松了口气。看来刘太医还是挺聪明的——且不说这理由是真是假,他能选择在这个时候脱离宫廷,也是看出了危机吧。
“难为刘太医一片孝心,陛下便放他去吧。”万贵妃轻声劝道。
昭帝眯眼将刘太医看了一会儿,方应道:“好,你去罢。他日你若想回来,朕便在太医院还给你留个位子。”
刘太医磕头道:“谢陛下圣心。不过等臣料理完家事,只怕也快到了告老的年纪了。臣这一去,请陛下不必再挂心就是。”
昭帝点头:“随你吧。朕会赐你一笔银钱,足够你养老了。”
刘太医再磕个头谢了恩:“臣告退。愿陛下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待刘太医走后,昭帝感叹道:“刘太医今年刚过不惑吧?眼看明年就能接过章太医院首之位了,却主动为老父放弃大好前程,当真是个孝子。朕要好好嘉奖他。”
他说得十分动情自然,若换了旁人绝不会有疑。但万贵妃看出了破绽——这个人在说谎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用左手食指去抠大拇指的指甲盖。这是他幼年时在万太后跟前落下的毛病,只要一紧张便会如此。
为什么会紧张呢?大约是因为他当着自己的面说了谎罢。
万贵妃觉得心疼又愧疚。她也同样对昭帝说谎了。可是没办法,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本家妹妹被推上死路。再者,昭帝既说了谎,他便是不信刘太医的话的,必然会派人暗中追查真相。
万贵妃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妹妹的命,但也决不能伤害了昭帝一分半毫。
“陛下,暂且把这事放一放吧,好不好?从昨晚闹到现在,臣妾一夜没睡,用膳也不香,臣妾好累啊。”万贵妃微微揉了揉眼睛撒娇道。
昭帝果然过来捧着她脸左瞧右瞧:“让朕看看,哎呀,真的瘦了一圈呢!四喜,传膳!”
“遵旨,陛下!”四喜最喜欢看昭帝多吃,眉开眼笑叫人去传膳了——别说贵妃娘娘,就是昭帝他自己,今日生了一天的气也没能好好用膳呢!
热腾腾的饭菜很快摆上来。昭帝节俭,但四喜今日却吩咐做了些精致的菜来讨他高兴——露笋拼鸡肉、银针炒翅、清炖鲫鱼、清汤雪耳,以及特意为万贵妃现做的雪冻杏仁豆腐,是她最爱的。
万贵妃吃相缓慢优雅,看得昭帝很是着急:“照你这个吃法,这道鲫鱼都要凉透了。”
万贵妃无奈道:“陛下,臣妾怕鱼刺。”
昭帝便将鱼刺挑了再夹给她。好不容易用膳完毕,天色已黑透了。二人漱口净手后,昭帝便要去处理政务,叫万贵妃先自个儿歇着。
万贵妃却想起一顿饭的功夫都过去了,去拿寝衣的雪茶还没回来。她便再派个小宫女去催。没过一会儿,雪茶终于急匆匆来了。
“怎么去了那么久?可是遇到什么事了?”万贵妃见这丫头脸面绯红,额角冒汗,不像是慢悠悠晃过来的样子。
雪茶将装着寝衣的绣盒搁置好了,将小宫女摒退下去,才向万贵妃附耳道:“娘娘,有个小宫女落井了!”
“什么?”万贵妃吃惊,一股寒意浮上心头。
雪茶跪下抹了把眼睛:“奴婢方才拿了寝衣,见半路起风,便想给娘娘再拿件大氅过来。可奴婢一人拿不了两件,便叫一个过路的小宫女帮忙去取。因她不识到勤政殿的路,奴婢便说等她一会儿。”
“谁知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奴婢回宫去问,兰茹说那小宫女早就拿了大氅走了。奴婢怕丢了大氅,就叫人顺路找了半天,最后却在一口枯井中找到了她。也不知是自己跌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万贵妃怒道:“竟有这种事!”
雪茶泣不成声:“那件鹅毛大氅也跌坏了,请娘娘责罚吧!”
万贵妃压抑怒气道:“你且起来。虽说天黑了,但御花园中宫灯亮着,人好好的怎会跌进枯井去!你去查,查明白了来向本宫将功抵过!”
雪茶颤抖着谢罪道:“是,娘娘!”
里头昭帝的声音传来:“怎么了爱妃姐姐?”
万贵妃挥手叫雪茶出去,自己稳住心绪进去答道:“陛下,有个小宫女出了岔子,臣妾叫雪茶去处理呢。”
昭帝应道:“哦,若是犯错了就送去教训,若是病了就送去医治。反正你掌管后宫,朕很放心。爱妃姐姐,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万贵妃将嵌金绣盒托举着打开,现出里头一件寝袍来:“陛下,这便是臣妾为您准备的中秋贺礼了。”
昭帝大喜,连忙扔了奏折过来将寝衣接过。抖开一看,原来是个东珠坠云金丝勾双龙的模样,精致又贵气,一看便是万贵妃自己的手艺。
万贵妃放下绣盒笑道:“如何?陛下可喜欢?”
昭帝像个孩子似的,将寝衣捧在脸面上嗅了一下:“当然喜欢!爱妃姐姐,前些日子朕请你做个新扇坠,你左右不肯说是没空,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万贵妃笑说:“可不是呢。臣妾为这个费尽了心思,哪还有空管什么扇坠。陛下若要,臣妾过几日再做就是了。”
昭帝哈哈笑道:“好啊!那扇坠你干脆做一对吧,咱们一人一个,怎样?”
万贵妃拿团扇掩面,眼波羞盈盈道:“臣妾才懒得做这么多呢。”
两个人说笑了一阵,不知不觉便到了榻上去了。直到近三更天,昭帝方换上新寝衣,让万贵妃枕着他胳膊相拥睡去。
过了个舒心的夜晚,第二日昭帝便格外精神。寅时起身去殿前练剑时,他将四喜叫来吩咐道:“去告诉钟离,今日起一路跟着刘太医。他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都要留心。尤其注意,别叫他死了。你知道去哪里找钟离吧?”
钟离是昭帝手下情报头子,素与外头江湖关系匪浅,因此不常在宫内。四喜严肃道:“奴知道,奴领旨。”
昭帝又道:“太医院的事你去查。不要惊动任何人。你现在先去找钟离,天亮之前回来,别叫人看见了。”
四喜答应着走了。昭帝扶着剑柄,若有所思地望着万贵妃歇息的寝殿方向,看了好半天。
昭帝上朝去后万贵妃方起。她径直回了万寿宫,雪茶已将事情连夜查了个大概:“娘娘,有位嫔妃说,昨日在御花园恰巧见过落井的小宫女阿香,说阿香当时在与万嘉嫔说话呢。”
“嫔妃?”万贵妃皱眉,刚端起的茶盏又放下了:“哪个嫔妃这么凑巧?”
雪茶道:“是蕊珠选侍。”
万贵妃与兰茹对视一眼:“怎地是她?叫她进来。”
雪茶唱道:“宣宁选侍进殿!”
万贵妃从美人靠上直起身来,只见多日不见的小姑娘蕊珠,迈着胆战心惊的步伐磨蹭了进来。
第17章 灭口
万贵妃大吃一惊。数月前她初见宁蕊珠时,她还是个朝气灵巧的孩子;可如今,她不仅小脸小身板都瘦了一圈,连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也没了。整个人畏畏缩缩,像只被拔了毛的小鹌鹑。
但此时不是疑虑这个的时候。万贵妃定神问道:“蕊珠,你说你见过阿香和万嘉嫔说话,到底怎么回事?”
蕊珠跪下磕了个头,声音细如蚊虫:“娘娘,臣妾昨晚在御花园玩耍时,听见万嘉嫔走过来了。臣妾怕不小心又招惹到她,就和罗霓——就是臣妾从前在浣衣局的好友,我们一起躲了起来。
“然后听到万嘉嫔说什么,难得她放下脸面跑去慈宁宫闹了一场,结果还是没能彻底弄死姐姐,只降了个才人。太后还让她日后提携姐姐,她才不愿意呢。然后她的侍女,听声音应该是紫鸢。紫鸢说这样也不错,亏得娘娘您去慈宁宫大哭了一场,才能叫众人都知道万才人做错事了,也才能在太后跟前显出您的好处来。
“万嘉嫔就笑,说她不过白去了一趟。要早知道万才人蠢到不去太后跟前悄悄说话,反而大闹慈宁宫搅得人尽皆知,她就不用大老远跑去补刀了。还说那日在慈宁宫跪了那么久,到现在膝盖还痛,真不值得。”
蕊珠因为激动和恐慌,将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万贵妃还是听明白了,登时沉默半晌,当真是心痛无比。原来万嘉嫔所谓的姐妹情深,不过是借机踩姐姐一脚,将她更加推入绝路罢了。这对姐妹到底在家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关系扭曲?
雪茶和兰茹也惊呆了。蕊珠又磕头道:“然后,臣妾又听见万嘉嫔问谁在那里,就有个人被拖拽了过去。那个人说她是路过的,要去给贵妃娘娘送东西,不想迷路了,就问万嘉嫔勤政殿该怎么走。万嘉嫔骂了她一顿,本来是要放她走的,那个紫鸢说不知刚才的话被她听去了没有。万嘉嫔就叫紫鸢把她推到井里去了。”
说到这儿蕊珠已经浑身瘫软掉下泪来。兰茹听不得这些,捂着嘴巴跑了出去,扶着廊柱干呕起来。
万贵妃气得发抖,指甲狠狠抠住了绣枕:“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报?”
蕊珠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臣妾不敢啊!臣妾一向被她们欺负怕了,见她杀人,臣妾吓坏了,立刻回宫躲了好久。后来听见雪茶姐姐到处找人的动静,才敢出门来。”
雪茶苍白着脸道:“娘娘,这事看来是那个紫鸢搞的鬼。娘娘现在不好收拾万嘉嫔,不如先将紫鸢去了罢。”
万贵妃头疼地捂住了额头:“你去提审紫鸢罢。等她招了就报与本宫,本宫立刻送她上路。至于万嘉嫔,本宫原以为她是个懂事的,不想也这么恶毒。且等本宫日后寻她个错处,直接打发出陛下身边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