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墩儿没说话,默认了。
纪婵轻拍他的后背,说道:“娘以男子身份见他,画粗了眉毛,个头又这么高,卷卷的头发还用网巾罩了起来,他认不出来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于你,你这么胖,脸蛋还没长开,他认不出才是正常的。娘问你,如果娘不曾告诉你他是你爹,你会知道他是你爹吗?”
胖墩儿摇摇头,“不会。”小家伙明白纪婵的意思,一下子释然了,声音也脆了几分,又道,“娘,他笨,我才不要他当我爹呢。”
纪婵点点头,“认不认都随你,咱以后看他表现。”虽然胖墩儿跟司岂相处时间不长,但她觉得司岂不大喜欢小孩子,也不知如何跟孩子相处。
“好。”胖墩儿打了个呵欠。
娘俩折腾一天,早就累了,互相拥抱着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房间门突然被敲响,“咚咚咚”的声音像征战的战鼓一般急促。
“纪先生,纪先生,快起来,出事了。”
“shit!”纪婵起床气大,当即骂了一句。
胖墩儿也醒了,闭着眼,小肉手拍在纪婵的脸颊上,捏了捏,“娘,郑伯伯来了。”
纪婵看了一眼有些发白的窗纸,火气稍稍消了一些,扬声问道:“郑大哥,何事?”
老郑压低声音道:“纪先生,南城发生火灾,死了八个人。”
八个人!
纪婵终于清醒了,又骂一句,趿拉着鞋子下了地,问道:“他杀吗?”
“是他杀。”老郑回道,“天儿冷,胖墩儿就不用去了,司大人派了妈妈过来。”
“老奴姓张,就在门外,纪先生有什么吩咐尽管说,老奴一准儿照办。”一个温和的女声说道。
“好,多谢张妈妈。”纪婵缠好胸带,穿上昨天验尸时穿的衣裳,小声问胖墩儿:“儿砸,你能照顾好自己不?”
为让胖墩儿答应,她用了一些些激将法。
胖墩儿也压低了声音,朝她眨了眨眼,“娘放心,外面那么冷,我不会跟你去哒。”
这小子太鬼了,激将法不好用了。
纪婵遗憾地摇摇头,老生常谈道:“第一,别忘了我是你爹;第二,不许出去乱走,过年时拍花多,被人抱走就找不回来了;第三,来人是你爹府上的,不要暴露身份;第四,娘给你留一两银子,你自行支配,午饭买你自己爱吃的。”
胖墩儿扯起被子,蒙住脑袋,“啰嗦。”
纪婵洗漱完,提着勘察箱出了门。
司府来的妈妈大约四十左右,微胖,五官端正,眼尾笑痕多,一看就是个慈和的。
纪婵把箱子交给等在一旁的小马,拱手道:“让张妈妈费心了。”
张妈妈端端正正地行了礼,“纪先生客气,老奴应该的。”
老郑道:“纪先生,快走吧,三法司的人早就到了。”
“孩子还要睡会儿,张妈妈进去吧。他很省事,不用你做什么,别让他走出你视线就行。”纪婵最后交代一句,转身下楼了。
“诶。”张妈妈下意识地应了一句,随后笑着啧啧两声,“当爹的带孩子就是不行,四岁的孩子最是活泼,怎么可能省事?”(四岁是虚岁)
天刚蒙蒙亮,大概卯时末的样子。
空气干冷干冷的,北风扫到脸上,虽不至于跟刀子一样,却吹僵了人的表情。
死八个人,说不定里面就有孩子,纪婵的心情极为恶劣。
石板路上有冰,马匹走不快,纪婵便让老郑边走边给她介绍案情。
老郑说,案发现场在南城长富街,总共烧了四家铺子。
大约四更时分起的火,顺天府在布庄发现了桐油助燃的印记,可见,布庄是纵火人的首要目标。
布庄一家四口死亡,布庄北隔壁杂货铺的老两口和南隔壁米铺的两个伙计死亡,还有一个酒铺,虽无人员伤亡,但铺子烧没了。
顺天府已经抓了几个与布庄有龃龉的嫌疑人,但个个都喊冤枉,无一认罪。
死者太多,案子太大,影响太坏,皇上口谕,要求两日内破案。
到南城时天大亮了。
已成废墟的铺子上空冒着几缕或深或浅的烟,焦黑的断壁残垣像一头头凶残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狰狞地看着世人。
一群人跪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对着一群官兵嚎啕大哭。
凄厉的声音融进北风中,顺着呼吸钻进纪婵的心肺,她接连打了几个寒颤。
司岂的小厮迎过来,把缰绳接过去,说道:“我家大人就在里面,纪先生请。”
纪婵点点头,跟着老郑进了人墙里面。
司岂听到动静,回过头,与纪婵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眼下乌青,脸上却不见疲惫,凭着身高和出众的五官在一众官员中鹤立鸡群。
纪婵略略点头,径直朝尸体去了。
司岂与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也走了过来,“纪先生,又麻烦你了。”
纪婵道:“人命关天,在下应该的。”
司岂抱了抱拳,“多谢。”他朝已经注意到这边的王虎招了招手,“你给纪先生说说情况。”
“是。”王虎小跑着过来。
纪婵昨日见过的顺天府的老仵作不甘示弱,放下尸首也凑了过来,颤巍巍地说道:“小纪啊,脑壳爆裂,皮肉成炭,看不出任何外伤,你可有办法?”
第10章
四间门脸被烧得很惨,其中以第二家最为彻底,只余断壁残垣和一地瓦砾。
门脸后面的一排房子也倒了,落下来的房梁乱七八糟地堆在宅基地上,隐隐冒着黑烟。
纪婵收回视线,不答反而问,“老师傅,您贵姓啊,这里谁说了算?”
“老朽免贵姓牛,你叫我老牛就行。”老仵作朝司岂看了眼,“这里司大人和左大人官最大,找谁都行。”
司岂道:“纪先生有什么要求?”
纪婵问:“如果让我验尸,可能要打开头颅,剖开胸腹,不但需要亲人同意,还需要……”
“我明白了。”司岂点点头,朝另外几个官员走过去,轻声说上几句,又返了回来,说道:“你先看表面,解剖稍后再做。”
纪婵点点头。
只给两天时间,义庄在城外,大人们肯定不想把时间花在来回搬运尸体上。
行吧,这里不是现代,想继续做法医,就得适应这里的规则。
她看看小马。
小马的目光落在一个被烧焦的孩童的尸体上,脸色极其苍白。
她叹了口气,说道:“黄泉路上没老少,别想太多。开始吧,只有找到凶手,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同情。”
“是,师父。”小马放下勘察箱,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木板做封皮的本子、一瓶磨好的墨,以及一支毛笔。
王虎知道纪婵的习惯,见他们准备好了,就指着北边的四具说道:“纪先生,这边四具尸体的口鼻里都有烟灰,确定死于这场火灾。布庄一家四口,口鼻均无烟灰,应是被人谋杀。”
纪婵点点头,拎着勘察箱走了过去。
这四具尸体损毁不算太严重,尸体斗拳状,头发和衣裳被烧毁,大部分皮肉都在,分辨得清容颜,只是隐隐的传来的肉香让人颇感不适。
她在第一具男尸旁边蹲下去,打开勘察箱,取出镊子,夹起死者的眼皮看了看,再看嘴唇和口鼻腔,说道:“尸斑鲜红,睑球结合膜和上下唇粘膜均未发现出血,口腔鼻腔有烟灰,初步断定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牛仵作和王虎面面相觑,除了尸斑和烟灰两句,其他都不懂。
纪婵也不多说,依次检验四具尸体,发现王虎的结论并无差错,这才开始检验布庄的四具尸体。
这是两大两小一家人。
四具尸体表面炭化严重,尸体呈斗拳状,烧裂伤极多,口鼻腔里没有烟灰。
睑球结合膜和上下唇粘膜被烧焦,无法判断是否有出血点,成年男尸头骨爆裂,其他三具头骨完好,体表无明显外伤。
牛仵作说,成年男尸在堂屋,成年女尸和最小孩童的尸首在东次间,稍大一些的小孩尸首在西次间。
也就是说,凶手第一个接触到的应该是成年男子。
是以,牛仵作最先检验的也是成年男子,已经打开了尸首的腹腔,查看过胃袋。
摆在一只白瓷碗里的银针证明,死者没有中毒。
纪婵正要看腹腔,一辆马车穿过人墙,驶了进来,部分官兵将车上的几架大屏风搬下来,摆好,把四具尸体和纪婵等人一同挡在里面。
与屏风同来的还有两张长凳和一扇门板。
王虎和牛仵作搭了个简易的解剖台,把已经开了腹腔的尸体搬了上来。
纪婵穿上防护服,戴上手套,先观察胃粘膜。
胃粘膜有出血点。
小肠剪下来,通过食物迁移的距离,她得出死者大约死于末次进餐的四个时辰之后的结论——如果下午申时正用晚饭,那么死亡时间在凌晨子时左右。
再用刀剪取出肝脏。
肝脏无破裂,但有瘀血,结合胃粘膜的情况,死者应该窒息而死。
为证明这一点。
纪婵没有急着打开颅腔和胸腔,而是将颈部的皮肉小心剥离。
死者颈部两侧肌肉上有一大片和一小片两片出血。
分离出来的舌骨和甲状软骨都有骨折现象,且甲状软骨右侧上角骨折,三处损伤都有生活反应。
这是右手拇指掐住脖颈所致。
这说明,死者被单手掐死,凶手力气极大。
纪婵确认了死因,却不能就此停下解剖,她需要弄清死者与凶手是否有过搏斗。
她小心剥开死者烧焦的头皮,仔细观察头顶的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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