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名?难道胡老二不是本名吗?”男人耸着脖子说,“这个,您不是为难我吗?我们这一代几人叫大名儿啊?都随意叫叫。”
方拭非:“那他做什么活计为生?”
“应当也是掌船的吧?反正他父亲是掌船的。就在江南与京师两地跑。”男人说,“他们这些开船的都危险,指不定什么时候忽然暴雨,涨潮,船就给搁置了。停在河面上上不去又下不来。但挣得也多。那是以前运河还开的时候哩,他父亲会被人请去开船。后来河道不是不让随便开了吗,还能掌船,就得有点本事背景了。”
方拭非说:“他应该也是掌船的,他是这样跟我说的。”
男人悻悻跟了一句:“哦,那可真厉害。”
方拭非:“他父亲与你父亲相识,莫非你父亲也是掌船的?”
男人:“我父亲不是。我父亲就是在船厂帮忙点货搬货,给他们发发银两,是船厂里管账的。可后来船厂关了呀。”
“你父亲船厂的账簿你这里还有吗?”
“烧了。”男人说,“他嘱托我全烧了。”
“他不过是个帐房,还能将船厂的账簿全给烧了。”
“反正就是烧了。”男人说,“后来河上出事,整个船厂都关了。几人聚了一下,再未见面。”
方拭非皱眉,绕着二人正转了一圈,又反转了一圈。
两人跟着摇头晃脑。
方拭非停下问:“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我年纪不大他就去了。说是去江南行商进货,带着我母亲,可是一直都没能回来。”男人叹道,“那时的世道呀,京师去往江南的路上,难免会遇到些草寇。有些夺财就罢,有些残暴些非要夺命。他一直没回来,我就替他准备了后事。”
“你听过罗庚、李胥二等人的名字吗?”方拭非压下上身,目光灼灼盯着他道:“姓氏相同也可以。当初的船厂里,有没有这几个人?”
男人沉思片刻,随后歉意道:“可这姓氏来来去去不都那几个吗?您这样问我,我实在是想不起来。”
方拭非点头,严肃问道:“胡老二千里迢迢来京城,所求为何?他找到我,却根本没机会说出口。为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听他提过一嘴。好像是……”妇人揣着犹豫道,“好像是被灭门了?太惨了,一家全死了。他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十几条人命呐。只他一人侥幸得生。他说衙门不查此事,自己又忍不不了这冤屈,便辛苦跋涉到京师来申冤。你说能不可怜吗?”
方拭非:“照他来说,此等灭门大案,县衙已有判决,肯定会有卷宗递到刑部!”
妇人摇头:“这我不知道。”
方拭非深吸一口气:“你们初见到我时为何这样害怕?你们又怎么知道他已经死了?”
“牵扯到人命的事情怎么能不害怕!”妇人拍着大腿道,“他当时非把我们赶出家门,还说如果他不告而别,我们就别管这事了,当一切没发生过。说得我们浑身发毛。后来我们悄悄回去看过,没看见人,想到他说过的话,这心里头寒碜呀,怕得发慌,怕他是被寻仇,到时候牵连了我一家。想到他可能已经死了,又觉得可能会怕当成凶手,所以一直不敢回去。”
“他的确死了。死不见尸。”方拭非说,“除了我几人与凶手,恐怕没人知道此事。如今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已经死了。”
两人听得一愣一愣,满是后怕。
“我就说……我就说啊!”妇人握拳成锤,用力敲打着自己的男人:“我让你别借房子你偏借!现在怎么办?你还敢回去吗?这不是害人吗?”
男人不敢回手,嘴硬道:“你看他当时那模样,你说你不借,你这心过得去吗?”
方拭非回屋里,搬了张椅子出来:“我要听船厂的事情,任何的小事。”
男人叫唤道:“哎呀我真不记得了!”
“废话我也听!”方拭非掏出钱袋,将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钱袋丢到一旁,说道:“赏银。”
二人眼睛都直了,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妇人用力掐住男人腰部的赘肉。男人吃痛出声。
妇人催促道:“你快说!”
方拭非与他二人聊了有两三个时辰。天南地北地胡侃。
事情追溯到了二十多年前,正好在太子谋逆,河道被封的那几年。
民间并不知道这事,只有些许风声,且流传不广。
男人当时还小,并不在船厂做事,左右皆是耳闻之音,知道的信息不算重要。或许这也是他可以活到今天的原因。
方拭非还是怕他二人遇害,又找不到人可以保护他们,就将二人作为人证先带到台院,找御史公说情。
将两人安置好,快步赶去刑部。赶在散值关门前到了,拦住刑部尚书,要求查几卷刑部卷宗。
刑部尚书见她神色严峻,又有约在身,请她在刑部等了一个时辰。官员人少了之后,才带她秘密到存放案卷的书房,打开锁孔,让她进去。
方拭非抬步进去,刑部尚书在门口转了个身,也在入口处坐下,看样子是不会离开。
见方拭非盯着他,刑部尚书才开口道:“你先看吧,天亮点卯之前你要离开。我需将里面的公文整理妥当归置原位,以免叫人发生。”
方拭非眸光一沉,点头说:“明白。”
第126章 不满
方拭非在柜子前顿了下, 并未直接去翻江南来的案卷, 而是从第一排开始, 仔仔细细, 一册一册地看过去。然后翻出些似是而非的疑难案卷,夹在怀中, 抱到桌上。
如此一来, 桌上堆叠了一大堆的案卷。
刑部尚书上吊着眼,观察她的动作。勾勾唇角,并未说话。身形岿然不定地坐着。
江南东道加江南西道,有多少个州县?虽说是穷凶极恶的灭门案, 可完全不知衙门会将其伪装成什么死因。
是疾病?是瘟疫?是贫困饥荒?是天灾水患?还是盗匪掠杀?
加之还不确定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胡老二家或许是近两年,那其余人呢?
胡老二的本名又是什么?
如果给方拭非时间,她自然能对着这一库案卷翻个一清二楚,但如今不能,刑部尚书还在门口坐着。自己翻动了什么卷宗,对方都能看见,整理过后,自然也可能顺之推导, 若是发现端倪,不仅会暴露自己,还会暴露顾琰跟王声远。
谁又知道, 刑部尚书心中是什么打算?
方拭非倒是很想翻看当年关于运河谋逆的案卷卷宗。如此重要的案件,可能加密封在御史台中,也可能封在刑部某处, 总之绝对不是她能看见的。
她不动声色地开始翻起手上杂乱的卷宗。
长夜过半。屋外鸟声鸣鸣。
方拭非将手中公文合上,封回袋中,抬手揉了揉鼻子。
刑部尚书年岁虽高,却比王声远礼部尚书等体格见状,熬了半夜,丝毫不见疲色。
他打破沉默道:“方御史要是信得过我,便可不必如此防我。或许此时已经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了吧?”
方拭非索性放下案卷起身,刑部尚书也站了起来。
烛火在桌上跃动,将将熄灭。
“是没油了?”刑部尚书说,“本官去替你添点灯油。”
“不必。”方拭非把东西堆到一起,说道:“我要走了。”
刑部尚书将信将疑:“今日时间尚早,你可再看一两个时辰。”
方拭非说:“我已经做完我想做的事情了。”
她留了满桌的信报给刑部尚书整理,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又倏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道:“既然我已查完,按照约定,周尚书,今日即可请你去找顾侍郎与陛下,商议转让船厂一事。”
刑部尚书:“什么?”
“如我所言,如你所闻。”方拭非正对着他笑道,“我方某是个讲诚信的人,顾侍郎也是。您以为我要拖满两个月,与您为难?不。”
刑部尚书心中疑虑越重,直觉此事怕有隐情。
他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地为官数十载,可不想最后不明不白地栽了。
“该不是王爷怕我疑心,所以故意开个条件出来,让我安心吧?”刑部尚书问,“你真有要查的东西?”
“有。周尚书以为我来捣乱吗?明日您就知道了。今日多有叨扰。”方拭非说,“稍晚些,等天亮,我就前去告知顾侍郎进展,若是他身体允许,便请他一同入宫。若是他身体实在不佳,便去请王尚书帮忙整理船厂所需所需文契,您看如何?”
刑部尚书犹豫片刻,颔首。
方拭非抱掌道:“那下官这就去请几人准备。好在今日就将此事处理妥当。劳烦周尚书先与陛下言明,下官午后在宫门等候宣召。”
方拭非一离开,刑部尚书立马走到桌前,将所有卷宗都铺排开,开始一卷一卷地翻阅整理。
片刻后一头雾水,歪着脑袋重新排了一遍。
完全看不出头绪。
正研究到一半,桌前的灯火“噗”地一声熄灭了。
“呼——”刑部尚书烦躁不已,又跑出去添加灯油。
烛火在看字,眼睛容易疲惫。
他一整晚都被方拭非抽出来的卷宗所折磨。直到听到一丝人声,知道有人来官署了,才将东西都放回去。
方拭非立在顾琰的门外,谢绝了小厮进去通报的好意,等着顾琰自己醒来再说。
后厨的大娘早起,给她熬了碗粥,往里洒了点糖,让她在外面喝着暖身。
顾琰身体不大舒服,大早天色未亮便醒了,仆从扶他起来洗漱,才告诉他方拭非到了。
顾琰赶紧让人进来。
“这么早,你在门外等了多久?”顾琰抬手摸向她的肩头,点着她的头往后一戳。
方拭非说:“不久。”
“肩上都湿了,衣服也是冰凉的,还不久?”顾琰手里拿着热毛巾说,“坐。何事找我?这就等不及了。”
方拭非将她问到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再加上自己的推测。
“我想知道,当年运河的经过。”方拭非说,“这案卷,刑部不可能翻得出来,只有当年知情的人知道。所以来问问您。”
顾琰把毛巾丢进盆里,示意仆人都退下。等驱散外人,才缓缓开口道:“你在刑部查到什么了?这么快就找到线索了?”
“毋须查到什么,我只知道刑部里有。”方拭非说,“今日从刑部尚书的表现来看,他是不知情的。对我戒备,却又不知该从何处戒备。几番试探,都不在点上。既然他不知情,那就不会替幕后人做隐瞒。既然如此,我要速战速决,在对方知晓做手脚之前,将此事暴露出去。”
顾琰往床边走去:“你还没告诉我,你查到什么了。”
“证据,在就可以。至于在哪里,只要陛下首肯,自然会翻得出来。”方拭非说,“难道当真如此巧合?参与过运输兵器的几位船手,在数十年过后,尽数灭门暴毙?当年毫无证据,如今还能是毫无证据吗?那些血淋淋的尸首,就是证据啊!”
“何来证据?”顾琰说,“当时查出那些船手的身份,皆是些亡命之徒,并未发现家中还有亲属在世。既然他们都已死,便是死无对证。所有相关名册皆被修改,你如何向陛下证明,那些不过姓氏相同的灭门惨案,就是当年那些从犯的后人?”
方拭非急道:“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去找证据?你尽给我些细枝末节的线索,我当然乱猜!此事既然与我有关,你们为何事事瞒我?”
顾琰看着她淡淡道:“你焦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