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 枝叶摇曳, 花香弥漫。
长乐宫偏殿, 布谷顺手剪了剪青铜麻姑献寿落地宫灯中的灯花, 回头对轻城笑道:“那套鼻烟壶三殿下忘了带走, 奴婢是先收起来还是派人给三殿下送去?”
轻城原本正懒洋洋地趴在罗汉榻上翻看内务府送来的最新的衣服样子, 闻言脸色一片绯红:她好不容易忘了这回事, 布谷偏要再提!
本来送弟弟这种东西就显得尴尬,如今,宣武帝既接手了赵玺这方面的教育, 显然赵玺应该不需要这套东西了;可已经答应了送人的东西,再收回来似乎也不好。
人果然不能做蠢事,到头来搬起石头全砸了自己的脚。
轻城哀叹一声, 将书盖在脸上, 喃喃道:“先收起来吧,若是蛮奴想起来要, 再给他送去。”等赵玺完全明白过来, 应该也不会好意思问她要这种东西了……吧?
布谷应下, 自去收起东西。百灵带着画眉和鹧鸪铺床。
汪慎走了进来, 低眉敛目地禀告她道:“杜家把那位齐姑娘发卖了, 据说杜公子闹得很凶,被杜大人罚了跪祠堂。”
轻城扬眉, 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到这个地步了, 杜琮居然还是没有清醒过来。
他到现在只怕还觉得自己没错吧?
她想了想, 吩咐汪慎道:“打听一下那位齐姑娘发卖去了哪里。”
汪慎目中闪过讶色。
轻城道:“杜公子不忘初心,可敬可佩。好歹相识一场,我便做个好人,成全那对苦命鸳鸯吧,也免得他终身遗憾。”
她以为她是不怨的,可说到底,她还是那个心眼小小的女孩儿,三年多的等待与憧憬,最美好的光阴虚掷在这么一个人身上,她怎么会不怨?
她希望赵玺成为一个仁慈宽厚的人,可说到底,就连她自己也做不到。
但她也做不出赶尽杀绝的事,只想看看,如杜琮所愿了,他会不会后悔?
汪慎打了个寒噤,忽然想为杜琮掬一把同情之泪:和那样的女人终身搭在一起,他还能落着什么好?不过,他也是自作自受,能娶公主是天大的福气,他偏不知珍惜,为着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心机女人要死要活,活该落到这个下场。
*
赵玺慢慢走到第一幅画前。画中是在葡萄架下,女子罗衫半解,眼波如醉,曼妙的身躯被站立在她面前的男子紧紧搂在怀中,一条玉腿高高架起。
画中人在脑海中自动换成了他和她的面容,他这样抱着她……
他猛地闭上眼睛,心中挣扎,可脑海中的画面反而越发清晰。他抱过她,知道她的丰盈有多柔软,她的腰肢有多纤细,她潋滟含情的桃花目有多醉人。
罢了,又不是真的冒犯她,只是,只是想象一下。他安慰着自己。
背德的愧疚夹杂着隐秘的兴奋生起,他的鼻尖渐渐沁出汗来,心尖战栗,浑身血液都往一处涌去。
梁休再次进房间,就发现了里面的不对劲。
赵玺坐在床榻上,身体紧绷,额角沁汗,眉梢眼角都染上了艳色,原本就俊美惊人的容色越发慑人,竟叫人全然不敢逼视。
他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这位爷总算不真是一块石头,他的教学总算有结果了。
他笑嘻嘻地凑上去道:“怎么样,是不是有感觉了?要不要我帮你安排一个清白的姑娘,真刀真枪地上绝对够带劲。”
赵玺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梁休只当他默认了,欢欢喜喜地出去安排。等到他满腔期待地带着挑出的清倌儿过来,发现屋子里早已空空如也。
这家伙去哪儿了?外面已经宵禁,他应该不会回去才是。
梁休找了一圈,终于在屋顶上看到赵玺。少年抱膝而坐,仰头望着天上弯弯的月牙发呆。银色的月光落到他身上,照亮了他轮廓分明却略显忧郁的面容。
梁休觉得稀奇,赵玺这家伙居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难道是今天的所见所闻对他来说冲击太大了?以这家伙一贯的脾性,不应该啊。
唉,到底还是个雏儿,得自己这个老大哥好好疏导疏导。
他没赵玺飞檐走壁的本事,找了架梯子才爬上屋顶,又如履薄冰地走到赵玺身边蹲下,奇道:“大晚上的,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赵玺道:“思考人生。”
梁休:“……”
赵玺忽然问道:“如果我只有想着一个特定的人才能有感觉,这说明什么?”
联想到刚刚的事,梁休立刻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挤眉弄眼地道:“说明什么,说明你想睡她呗。”
赵玺脸色微变。
梁休心中一动,猜测道:“怎么,莫非你想睡的那个人是你不该肖想的?”
赵玺不作声。
梁休笑眯眯地自揭短处:“其实这也没什么,我是雏儿的时候,还老想着和我爹新讨的那个笑起来忒勾人的小妾这样那样呢,反正也只是想想,想想又不妨碍什么。”
赵玺问:“那后来呢?”
梁休道:“后来能怎么样,自然是把她丢开了。”
赵玺问:“怎么丢开的?”
梁休道:“这还不简单,当初老是想她,是因为我见识得太少,多睡几个美人,自然就把她丢开了。”
赵玺送了他一个眼刀:这是什么馊主意!
梁休举手作投降状:“好好好,知道你不喜欢这样。我还有另一个办法你要不要听?”
赵玺不耐烦地道:“有屁快放。”
唉哟,总算恢复正常状态了,刚刚那忧郁少年的模样还真叫人浑身不适应。梁休放下心来,冲他眨了眨眼:“你要实在放不下,就想办法睡她一次,睡过了,也就不会再念念不忘了。话说,”他忽然想起来问道,“究竟是谁能让你春心动了又不敢肖想的,总不会是你老爹的嫔妃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赵玺忽然站起,骂了一句,也不知是指的是他前一句还是后一句,轻巧地从屋顶跳下。
梁休蹲得腿麻,一时没能站起来,叫道:“别急着走啊,这不才聊到一半?”
赵玺哼笑一声,顺手将梁休架在那里的梯子捞走。
梁休急了:“喂,你做什么?”
赵玺道:“上面风景不错,你就多呆一会儿好了。”说罢毫不留情地扬长而去。
留下蹲在屋顶的梁休欲哭无泪,明明聊得好好的,他什么时候得罪这小子了吗?
入夜,赵玺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心中兀自一片火热。他呆了半晌,方伸手摸了摸身下,果然黏湿冰凉一片。
他起来换了条亵裤,又叫起阿卞帮他重新铺床。等到折腾完毕再次躺回床上,他辗转反侧,再无睡意。
该死的梁休,若不是他一句话,自己怎么会幻想和姐姐做这种事,甚至在梦中越发变本加厉,为所欲为……这让他以后怎么面对姐姐?
*
第二天是休沐日。
姜羡鱼一早就在宫门口等轻城,等接到人笑着问她:“你上次说的那个文大娘这几日正好在京城,我已命人递了帖子,约好了这几日前去拜访,你要不要去?”
轻城眼睛一亮:“自然是要去的。”
文大娘是有名的琵琶大家,琴也弹得极好。轻城这几年跟着宫中的乐师学习乐器,尤爱琵琶与琴,文大娘之名如雷贯耳,她早就想去见见本人了。
只是对方和一般女子不同,一辈子没有嫁人,性子又洒脱,常年游历四方,想见也没什么机会。
姜羡鱼犹豫道:“有一个小问题。”
轻城白了他一眼:“有话直说,你什么时候学了吞吞吐吐的毛病?”
姜羡鱼道:“那位文大娘素来栖身风尘之地,公主要过去只怕不妥。”
轻城满腔欢喜顿时消散一半:“那怎么办?”
姜羡鱼问:“你当真想去?”
轻城点头。
“想去也行,”姜羡鱼笑得狡黠,“就不知公主胆子够不够大。”
轻城对他这种喜欢吊人胃口的恶趣味恨得牙痒痒的:“有办法你就快说,再这样欺负人我可要向临渊表哥告状了。”姜羡鱼的长兄姜临渊性情方正,言笑不苟,在下面几个弟妹面前素有威望。姜羡鱼性情跳脱,在这个哥哥面前却绝对是老老实实的。
姜羡鱼鄙视她:“都这么大了,还只会告状这一招。”
轻城知道他在逗自己开心,斜乜他道:“有用就行。”
“算你厉害。”姜羡鱼大笑,附耳过来,轻声说了几句。
*
因夜间失眠,赵玺起得有些迟。梁休昨夜在屋顶上吹了大半夜的风,好不容易才下来,起得比他还迟。周起几个就更别提了,一个个喝高了后,又各拉了个美人入睡,能在中午前起来都是好的。
赵玺和梁休约了今天一起去找姜重,倒不好先走,索性在花园里随意走走。
园子仿的苏州园林的式样,一步一景,赏心悦目。此时不复夜间繁华,无丝竹乱耳,无美人笑语,唯有鸟吟虫鸣,绿荫如画,倒是显出了几分意趣。
前面亭中忽然传来了娇滴滴的说话声:“郎君许久方来一趟,可想死奴了。”
一个有几分熟悉的阴柔声音响起:“我看花奴越发美貌,可不像受了相思之苦。”
女子嘤嘤哭出了声:“郎君这话忒没良心。自你走后,奴日日哭湿枕头,好不容易知晓郎君今日归来,重整妆台,对镜描妆,就怕郎君嫌弃于奴。哪知一见面,郎君竟对奴说这样的话?”
阴柔的声音软了下去:“倒是我的不是,错怪了花奴。要不香个嘴儿给花奴赔罪?”
女子娇羞地喊了声:“郎君。”
赵玺越听越觉得那阴柔的声音熟悉,心中一动,借着假山花木的遮掩小心翼翼地又往前走了几步,却忽然听到后面轻微的动静。他回头,正看到一个眉目俊秀的锦衣少年郎张望着往这边走。
他看了一眼,走了几步忽觉不对,再次看过去,蓦地暗咒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把人往怀里一拉。来人猝不及防,吃了一惊,一脚不小心踢飞一块石子,发出啪嗒的声响。
赵玺反应极快,及时把人捂住嘴一抱,瞅准旁边的一株参天大树,足尖一点,迅速蹿上树,藏入了浓密的枝叶中,这才看向被他一连串的举动吓呆了的怀中人。
两弯远山含烟眉,一对含情桃花目,下巴尖尖,红唇抵着他的手心,正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赫然是换上了男装的轻城!
赵玺只觉掌下触觉细腻柔滑,有轻柔温暖的气息不时拂过,不由手心发烫,触电般收了回去。
轻城反应过来,不自在地动了动,想从他怀里挣脱,却忘了两人正在树枝上,脚下一滑,差点掉了下去。总算赵玺反应快,将人一把拉住,牢牢扣入怀中,低声道:“别乱动。”
轻城吓得心头乱跳,不敢再乱动,伸手小心翼翼地抵上他,试图拉开距离。纵然是姐弟,他这样紧紧地把她搂在怀中,距离也太近了些。
赵玺敛着目,看不清眸中表情,只轻声提醒她道:“再动要被他们发现了。”
话音方落,树下传来脚步声,刚刚说话的两人走了过来。
轻城身子一僵,不敢再动作,否则被人发现她和赵玺抱在一起,可就有嘴都说不清了。
女子的声音传来:“没有别人,郎君是不是听错了?”
那男子摇了摇头,谨慎地道:“我再看看。”
轻城听着耳熟,透过枝叶的缝隙向下看去,差点惊呼出声:那锦衣华服的男子她竟认得,赫然是太子身边的第一得力助手——邹元善!
他一个太监,怎么会出现在烟花之地?
邹元善仔细地四下查看。轻城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浑然没有察觉将她抱在怀中的少年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