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和暖, 万物复苏, 又是一年结伴赏花时。
京城中爆出一个大新闻:天子以日代月, 服完二十七天丧期后, 下旨选取淑女入宫。妙法观女冠, 原荣王妃妙容道长还俗, 被娘家送入宫中待选。陛下念青梅竹马之情, 破格留下她,非但恢复了她公主的封号,并拟封她为贵妃, 只等礼部备好金册宝印,便正式册封。原楚国公养育贵妃有功,恢复爵位, 择地另建府邸。
一时京中议论纷纷, 有说楚国公府献女求荣的;有说陛下仁义,顾念旧情的;还有说皇家不讲究的, 这嫁过弟弟再嫁哥哥, 换了民间, 只怕脊梁骨都要戳穿。
京城八十里外, 一间不起眼的小农庄里, 鹧鸪将洗好的新鲜樱桃装在水晶盘中,端到轻城面前, 顺便学说跑腿的婆子在街上听到的消息。
当初,妙法观外一直有永德帝的人监视。轻城求了英王帮忙后, 英王很快做了安排, 待时机一成熟,便引走监视的人,送她悄悄离开了妙法观。
她最初的打算是去西北找赵玺,可身怀有孕,显然不适合再长途跋涉。英王便派人买下了这座农庄,将她暂时安置下来。
此刻,轻城正坐在摇椅上晃荡晃荡地晒着太阳,见到红艳艳的樱桃,随手拈起一颗送入口中,露出惬意的表情。最近几日,不知是不是有孕的关系,她格外馋樱桃,可小地方哪里有这个卖,这盘樱桃还是英王叫人送来的贡品。
日子安定下来后,她养胖了些,肚子也略有些显怀了,如今穿着宽松柔软的衣服,不仔细看倒还看不出。这个孩子,从怀上就格外乖巧,几乎没有给她造成什么困扰,到这个月份,偶尔还能感觉到奇妙的胎动,令她心中生出无限柔软。
鹧鸪递过漱盂,让她将核吐在其中,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夫人,明明你人在这里,姜家从哪里又送了一个公主入宫?”为了避免暴露身份,自离了妙法观,她身边的人便一律改口称她为夫人。
轻城微微怔了怔,随即摇头表示不知,心里不免生起几分疑惑:这件事确实奇怪得很。
“姜家送了一个假公主入宫。”门口忽然有人接话,随即,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大踏步地走入。
鹧鸪忙行礼:“见过英……五爷。”英王在他那一辈皇子中行五,在外面都自称赵五。
轻城也要起身行礼,英王的目光在她变粗的腰身一掠而过,摆手制止了她:“你身子重,坐着别动了。”
轻城便没动,含笑叫了声“五叔”,问道,“您怎么有空过来?”
英王道:“我这几天正好要去保定办事,路过这里,过来看看你。”又问她道,“你近来身体怎么样?孩子可乖巧?”
轻城见他绷着一张脸,别扭地问着与他威严形象全然不搭的问题,怎么看怎么不协调,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她一直觉得他是个严肃无趣的人,然而,抛除成见来看,其实他也不是那么没有人情味啊。
英王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拧眉看向她。
轻城意识到自己逾矩了,收了笑,规规矩矩地答道:“回五叔的话,我很好,孩子也很乖。”
英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半晌才道:“在我面前,你不需如此拘束。”
轻城依旧规规矩矩地应下,想起他先前的话,勾起了好奇心:“您刚刚说什么假公主,怎么可能?我在宫中多年,宫中的人竟看不出吗?”
英王抿了抿嘴:“正是这点奇怪,那假公主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他听到消息后就借故进了一趟宫,见到那女子时大吃一惊,差点以为轻城被姜家的人找到了。可对方一开口,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假公主的声音和轻城也很像,可说话时的神态,一些细微的动作终究是有区别的,个子也要比轻城稍高些,若不是极熟悉的人,几乎是看不出的。而显然,宫中没人察觉,赵昶也根本没有发现不对,对假公主极其宠爱。
轻城越想越觉得不对,心中隐隐生起些许不安:“姜家哪里找来这么个人?他们怎么那么大的胆子,就不怕露馅?”
英王脸色沉下:“露馅也是他们自己作死,你就别管了。你为他们出家一场,已够对得起他们,他们又是怎么回报你的?”
轻城不再作声了。英王性格内敛,很少情绪如此外露,可见姜家的行为着实惹怒了他。
她心中叹一口气,说不心寒大概也是不可能的。她自问对姜家已经仁至义尽,姜家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说到底,姜家也是不甘心从高高在上的公侯之家变作庶民。
若当初英王没有帮她脱身,想必姜家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她送进宫去,换取荣华富贵。
终究不是在他们身边长大的孩子,便是对她有几分愧疚之念,在面对更大的利益时,心中的天平轻易就会倒向另一边,不会愿意为她多考虑几分。
不想再想这些糟心的事,她转了话题:“五叔可有蛮奴的消息?”
说到这个,英王的神色严肃起来,沉声道:“西北的消息封锁了。”
封锁了?这是什么意思?轻城不解。
英王道:“从半个月前开始,西北那边的文书和邸报就断了。朝廷派了几拨人过去,却都如泥牛入海,连个声响都没有。我在西北还有些势力,可即使如此,也得不到任何消息。”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西北必定有大变故。
轻城联想到竹简上的预言,心中一动:“别人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莫非是蛮奴……”
英王对赵玺也了解得很:“他应该知道了你出家的消息。”冲冠一怒为红颜,以蛮奴的性子以及对轻城的看重,又手握西北大军,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不由有些怔忡:若换了自己,会有这样的勇气和魄力吗?当年,自己若能像蛮奴一样,再勇敢果决些,是不是就不会失去她了?
轻城没有发现他的走神,一手抚上小腹,心中担忧起来:消息送不出,蛮奴大概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平安逃出,更不知道他就要做父亲了,还不知会如何忧急愤怒呢?
*
八十里外,京城。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和煦,照得人懒洋洋的。城门口的守门士兵见进城的人少了起来,打了个呵欠,开始犯困。旁边的同伴忽然拍了拍他:“又有人来了。”
他抬头看去,便见一行车队浩浩荡荡而来,打头的是天和堂药铺的二掌柜,熟面孔一个,笑着和他们打招呼:“陈哥,王哥,今儿又是你们值守啊?”说话间,一个荷包塞了过来。
士兵不动声色地掂了掂重量,也寒暄道:“又进这么多药材啊?”
二掌柜笑道:“过年耽搁了许多天,这不,库里都快空了,只能多进些货了。您看一下有没有问题?”
天和堂的药材进出城门是惯了的,几个守门的士兵马马虎虎地例行检查了一番,很快挥了挥手道:“好了,进去吧。”浑然没有留意,除了二掌柜,其余护送药材的伙计和镖师绝大多数都是生面孔。其中一个低着头,不声不响的伙计生得高鼻深目,相貌更是与中原人迥然不同。
一行人很快进了城,到了天和堂的仓库所在。众人将药材倒出,打开夹层,露出闪着寒光的兵刃。
在刀剑的铮然声中,赵玺缓缓抬起头来,望向皇宫的方向,眉目森冷,笑容如冰:赵昶,我回来了!
*
日渐西落,重重殿宇隐没在夜色中,次第亮起橘色的光。乾宇宫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瓷声,随即,赵昶暴怒的声音响起:“滚!”
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碎裂声,随即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褚六娘凤眼含泪,苍白着脸,衣衫不整地从里面退了出来。她的额角似乎被什么磕到了,肿了一大块;没来得及掩好的衣襟内,依稀能看到雪白的肌肤上青一道,红一道的,分外可怖。
邹元善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娘娘,奴才让人送您回去。”
褚六娘闭了闭眼,将眼泪逼了回去,面上神情一片冷然。她自己动手将衣襟理好,又理了理鬓角,这才开口道:“不必,我自己回去。”
她此时心乱如麻,怨愤难消,不想让乾宇宫的人看见自己失态。
赵昶自从那次受到重创,便不大行了,四处延医问药,试图重振雄风。前儿也不知哪来的江湖术士,献了几丸药给他,他用了竟有了些效果,兴致勃勃地拉着她要试。
结果不过一息,便又疲软下来。他不甘心,再要服药。她却觉得药物霸道,多服只怕要损失身体,好意劝说了几句。哪知他非但不领情,反而在她身上又凌虐了一番。
这个人,当真是没救了。褚六娘后悔极了:她刚刚为什么要多嘴,让他去死不好吗?
邹元善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再劝,亲自拿了披风过来给她披上。她拢了拢披风,拉低风帽,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邹元善叹了口气:这位娘娘看着柔和,其实也是个倔脾气。万岁爷这几个妃子,也就她吃的苦最多,偏偏她还不肯服个软。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殿中。几个小宫女正跪在地上收拾碎瓷。赵昶坐在龙椅上,脸色铁青,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见他进来,恨恨问道:“那贱人走了?”
邹元善应了声“是”,又劝他道,“陛下,您就算生气,也当看着太后面上,何苦总是和娘娘置气?”
赵昶气道:“那贱人竟敢嘲笑朕,说朕便是吃了仙师给的药丸也是无用……”他气得说不下去了。
这话邹元善却不敢接。这件事是赵昶最大的秘密和忌讳,上一个敢乱接话的宫人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
赵昶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咬牙切齿地道:“朕迟早要杀了那个胡儿。”
邹元善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赵昶的面容越发扭曲,狞笑道:“他不是能的很吗?那又如何,他的王妃还不照样被朕睡了?他加诸于朕的羞辱,朕迟早要统统还给他。”
他蓦地站起,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开口吩咐道:“摆驾,去甘泉宫。”
邹元善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低头应道:“遵旨。”
褚六娘站在拐角处的阴影中,看着几个宫女太监簇拥着赵昶,一点灯火往甘泉宫的方向走去。
甘泉宫中住的,是那位颇具传奇色彩的荣恩公主,曾是皇家的养女,却先嫁荣王,再嫁赵昶。据说荣王对她一往情深,便是赵昶,自接她入宫后,对她也是宠爱有加。
当真是同人不同命,有些人,大概天生就是受人喜爱的。
褚六娘不由想起当初荣王废了赵昶时狠辣无情的模样:这样的人,会甘心妻子被夺吗?
她出了半天神,叹一口气,正要举步回宫,忽然吓了一跳。她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队人,个个穿着黑衣,带着刀兵,隐藏在无边的夜色中,也不知有多少人。为首的那人身姿挺拔,五官深邃,俊朗不凡,赫然是她刚刚还想起过的荣王。
赵玺望向她,目光森森:“褚侧妃,又见面了。”
褚六娘的心扑通扑通乱跳:荣王当真是好本事,这么多人,究竟是怎么偷偷潜进宫的?她顾不得纠正说她已经不是侧妃这种话,急急开口问道:“您是来找陛下的吗?”
赵玺点头:“不知褚侧妃可知他去了哪里?”
褚六娘脱口而出:“我知道,他去了甘泉宫。”
赵玺意外,他还以为要严刑逼供,没想到褚六娘竟如此配合。忽然想起上次他进宫揍赵昶时也是如此,褚六娘甚至还帮着踩了两脚。
褚六娘见他不说话,心中忐忑:“甘泉宫在哪里,殿下应该知道吧?”
赵玺回过神来:“知道。”
褚六娘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甘泉宫如今是那位在住。”
“哪位?”赵玺刚刚问出就反应过来,脸色骤沉,目中顿时杀意翻涌。
他向前跨了一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褚六娘抬了抬下巴道,“还需要本王帮忙劈晕吗?”
褚六娘打了个寒噤,心知自己不晕他大概是不能放心的,颤声道:“有劳殿下了。”
一行人沉默地走在宫中的道路上,遇到巡逻的禁军,人多便及时绕开,人少便直接全歼,一路行去,竟无人发现他们潜入宫中。
走不多远,甘泉宫出现在眼前。
赵玺做了个手势,身后跟着的人立刻四散而开,融入夜色中分别潜入甘泉宫。片刻后,他听到几声鸟鸣,知道里面的暗卫清得差不多了,这才一步步缓缓走入宫中。
殿门外,宫女内监倒了一地。邹元善倒还清醒着,被反绑在廊柱上,堵上了嘴,看到他杀气腾腾地走进来,恐惧地睁大眼睛,拼命想要发出声音,却哪里能够。
赵玺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眉目含煞,径直走进殿中。
空气中飘着和合香的味道,隐约有女子娇媚的喘息声传来。转过屏风,但见床帐低垂,人影晃动,地上衣物散了一地,分外暧昧。
赵玺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眼尾发红,脚步竟似有千钧重。
帐中忽然传出一声笑来,娇媚得仿佛能掐得出水来:“陛下,你怎么会这么多花样?”
赵昶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比赵玺那胡儿如何?”
女子娇笑道:“自然是您更……”她忽然一个转折,嗔道,“我偏不告诉你。”
赵昶气道:“你这个小妖精,看朕怎么收拾你!”
赵玺脸色奇异地看着帐中,忽然就镇定了下来,疾步走向床榻,猛地掀起床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