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明宫内, 铜胎掐丝珐琅缠枝莲纹三足炉中轻烟袅袅, 氤氲出淡淡香气。角落里, 一人高的西洋自鸣钟滴滴嗒嗒地走着, 与荣庆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
褚皇后见两姐妹说了几句便冷场下来, 摇了摇头, 问左右道:“丽妃怎么还没到?”郑潇是郑丽妃的娘家侄儿, 这件事还要看她的面子。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通传声:“丽妃娘娘到。”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门帘掀起,一阵宜人清香袭来, 但闻环佩叮当,丽妃一袭天水碧流银宫装,款款走入, 依旧是眉眼清丽, 姿容淡雅,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褚皇后看到她, 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丽妃妹妹总算到了, 小两口闹矛盾, 你也算是双方的长辈, 帮着开解开解吧。”
郑丽妃看了哭得伤心的荣庆一眼, 笑盈盈地道:“孩子们年纪还轻,又都是打小儿就千娇万宠, 有些脾气的,乍一成亲, 难免牙齿磕着嘴唇。照我说, 娘娘也别管他们,说不定过几日他们自个儿就好了。”
褚皇后道:“你倒宽心。”
郑丽妃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小两口的事,我们做长辈的掺和多了,反而不好。”
褚皇后若有所思:“还是你明白。”想了想,吩咐左右道,“驸马也跪得够久了,请他进来吧。”
荣庆霍地抬起头来:“母后!”
褚皇后道:“荣庆休要任性。”看向她的眸中虽然还带着笑意,话中却隐含压力。
荣庆心头一凛,不敢再说什么,心中却越发委屈,不由眼泪汪汪。
轻城心中微叹:荣庆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如果今日驸马得罪的是福全,皇后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但荣庆一个失了母妃的公主,皇后待她面上再好,也不过面子情罢了,怎么可能为了她驳郑丽妃的面子?只怕反而会觉得她不知好歹。
皇后眸中果然闪过不满之色,却很快收敛,依旧是一派慈母之态。荣庆只顾自己委屈,哪能注意到。
郑丽妃含笑道:“三公主,退一步海阔天空,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哪有隔夜仇的?”
郑潇从外面进来,正好听到后一句话,气愤道:“她根本连床都不让我上,自己不让我碰,也不让我睡别人,我跟她哪有和的机会?”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是面面相觑。褚皇后也顾不得还有轻城这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在,变色问荣庆道:“此话可当真?”
荣庆眼泪汪汪,只不说话。
郑潇向褚皇后和郑丽妃行了大礼,嚷嚷道:“皇后娘娘,丽妃娘娘,臣说了也不怕丢丑。从成亲的第一天前,公主就让我睡在外间,臣连婚房的门都摸不得。想要亲近她,她就一脸嫌弃。”
荣庆脸涨得通红,愤怒跺脚:“这种事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你好意思做,我又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郑潇是个混的,哪里怕她,冷哼道,“我原以为公主是生气我从前的行径,遂洗心革面,在公主府守了一个月。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特么公主心里有别人!要不是公主身边的人说漏嘴,我至今还以为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呢。”
荣庆气道:“你还敢说,你在公主府几次三番调戏我身边的宫女,委实无耻;后来又天天混在花街柳巷,你这叫做得好?你是存心想让别人嘲笑我吧?”
郑潇冷笑:“只许你做初一,不许我做十五吗?是你先不愿意尽妻子的责任,我睡不得你,另外找些知冷知热的那又如何?”
荣庆大怒:“你还要不要脸,竟理直气壮了?”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好了!”褚皇后被气得不轻,沉声开口,“你们两个都太不懂事了。婚姻大事,都当作儿戏吗?”
荣庆和郑潇都不敢再说了。
褚皇后责备郑潇:“驸马是公主的丈夫,也是臣子,你不给她长脸也就罢了,怎么尽干些不上台面的事?”
郑潇讪讪。
郑丽妃柔声劝解道:“娘娘莫气,孩子年轻,不懂事,该罚就罚,该教就教。总是臣妾的哥哥嫂子对潇儿宠爱太过,文不成武不就,一无是处,讨不到三公主的欢心。”
荣庆被她一说,更是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轻城在一边不由佩服地看了郑丽妃一眼:这位才是个厉害角色,看着云淡风轻,柔声细语,却一下子把责任甩到了荣庆身上,提醒皇后,小两口不和的根本原因是荣庆心里有人。难怪夏淑妃会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可叹荣庆还一副被说到心坎上的表情。
褚皇后看了郑丽妃一眼,果然没有再追究郑潇,只问道:“荣庆身边的管事嬷嬷是谁?赏五个手板。公主不懂事,她也不懂事吗?哪有天天把驸马拒之门外的道理?”
荣庆脸色顿变,又气又急:“母后!”
郑丽妃赞道:“还是皇后娘娘看得明白。公主和驸马新婚燕尔,本当蜜里调油的时候,闹成这样,多半是这起子奴才挑拨的。如今给她个教训,叫她再不敢胡来,免得教坏了公主。”
荣庆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了。褚皇后显然已对她不让郑潇进房的行径不满,郑丽妃帮她把责任推到了奴才头上,她总不成再揽回自己头上?
褚皇后见她安分下来,欣慰道:“这样才对,你和驸马回去好好过日子,休要再闹。”
荣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含泪谢了恩,和郑潇一起退出。
轻城看了好大一场热闹,见人都散了,正要趁机告退,褚皇后忽然又叫住她。
轻城疑惑。
褚皇后道:“陛下今日召本宫前去,说要为蛮奴挑一个王妃。本宫倒正好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轻城愣了愣,这才笑道:“娘娘有合适的人选再好不过。不知是谁家的姑娘?”宫中人都知道她和赵玺关系亲近,宣武帝也发了话,赵玺的王妃人选要她帮着参详。只是,褚皇后身为嫡母,赵玺的婚事完全可以做主,似乎没必要特意来征询她的意见吧?
褚皇后道:“是本宫娘家的侄女儿,今年刚刚十四,知书达理,容貌标致,性情温柔。”
褚家的人?难怪皇后不方便直接做主。
褚皇后的父亲褚时休,生前是武英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褚家也曾是风光无俩的宰相之家。当初庄阁老势大,宣武帝放弃了其他人,迎娶褚皇后,也有借褚家之力对抗庄阁老之意。
但那只是从前。褚阁老病故后,褚家一蹶不振,褚皇后的几个兄弟没有一个争气的,唯一一个考上进士的褚家老四,性情优柔寡断,在官场沉浮多年,也只是借着褚皇后的面子混了个正四品的鸿胪寺卿。
皇后说的侄女就是这位鸿胪寺卿的嫡长女,在京城素有美名,求亲者众多。褚家却自有考量,不肯轻易将她许人。
想来这次主动向赵玺抛出橄榄枝,大概也是因为他在西北立下大功,封了荣王,一时声望大盛。甚至,压根儿就是褚皇后的意思,要用侄女儿拉拢赵玺。
轻城道:“娘娘的娘家人,品貌必是一等一的。只是蛮奴素来有些性左,别人轻易做不得他主,最好还是和他说一声。”
褚皇后自然也知道赵玺的性子,点头道:“蛮奴素来与你最好,你向他漏个口风,安排两人见上一面吧。”她那个侄女,她就不信,有哪个男人见了能不动心。
轻城应下,从坤明宫告辞而出,没走几步,便见前面叠翠亭中露出一片天水碧色的裙角。走近,果然看到郑丽妃正等在那里。
轻城脚步微顿,转了个方向,郑丽妃见状,开口叫道:“公主留步。”
这里没有旁人,轻城对她,因着先前的事,连虚与委蛇都不想,直截了当地道:“丽妃娘娘,抱歉,我有些事需马上回去处理。”
郑丽妃道:“公主若没空,本宫只有去拜访淑妃姐姐了。”她拿捏着淑妃的把柄,不怕淑妃不听她的话。
轻城心中厌烦,淡淡道:“娘娘只管去便是,何必向我一个小辈交代?”
郑丽妃脸色微变,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策略不对,掩口笑道:“你这孩子,我只是随口一说,怎么就当真了?我找你,是为了荣王殿下。”连“本宫”都不称了。
轻城微讶,倒没有提步就走。
郑丽妃含笑道:“我有一个外甥女,出身定北将军府,今年刚刚及笄,姿容尚可,性情温柔……”
轻城越听越惊讶:“娘娘也要为三弟说亲?”
“也?”郑丽妃一愣,迅速反应过来,“莫非皇后娘娘也提了这事?”
轻城点头。
郑丽妃道:“褚家除了一个奇货可居的褚六娘,哪还有别的拿得出手的姑娘?”她看了看轻城的神色,神色一变,喃喃道,“她居然舍得把褚六娘许给三殿下?”
褚六娘便是鸿胪寺卿的嫡长女,在族中姐妹中排行第六。
轻城没有答她的话。姑娘家的名声宝贵,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尘埃未定之前,她不想随意议论别人。
郑丽妃露出遗憾之色:“既然皇后娘娘已有安排,那我便不多事了。”竟是二话不说,主动退让了。
轻城不禁心生好奇,郑丽妃这么识相,到底是不愿与皇后相争,还是那位褚六娘真的这么无可挑剔,让人不由退避三舍?
不过,西北回来,赵玺似乎一下子变得抢手起来了呢。轻城心中,顿时生起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与不舍。
等到她再次被人拦下来,差点以为又是谁来为赵玺说亲。哪知定睛一看,单世瑶正站在不远处对她行礼。
轻城惊喜:“你怎么进宫了?”
单世瑶道:“我今日来拜见太后,顺便来看看公主。”
轻城走近,才发现她的眼眶是红的,不由吃惊:“你怎么了?”又建议道,“去我那儿坐一会儿吧。”
单世瑶道:“不了,时候已经不早,我马上就要随着祖母出宫。”她迟疑片刻,终于开口道,“公主,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轻城不解。
单世瑶的眼泪都快滴下来了,垂头拭了拭泪,才道:“我原叫哥哥替我约了公主一起游清波湖,赏红枫。可祖母说,我马上要出嫁了,要关在家里绣嫁妆,不能再随意出门。我,我……真的很对不起公主。”她哽咽着,越说越伤心。
原来小姑娘是为了这个难过。轻城冲她安抚地笑了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没关系,等瑶娘出嫁了,有时间了,我们再一起相约游湖好了。”
单世瑶却没有被她安慰到,眼泪反而流得更凶了。
轻城心中惊奇:她从前可没觉得单世瑶这般多愁善感。
单世瑶泣道:“公主,你要怪就怪我好了,别怪哥哥。他是真心待你的,可现在这样,他也没法子。”
轻城道:“我自然不会怪单公子。”心中诧异:单世瑶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不过是不能出游,怎么看她的架势好像要生离死别似的?
单世瑶红着眼睛道:“公主,你真的很好很好,是我们没福气……”话还没说完,她身边的侍女催道:“姑娘,时候不早了。”
单世瑶匆匆抹了把泪,勉强对轻城笑道:“公主,我先走了。”
“等等,”轻城叫住她,“家中是出了什么为难的事了吗?”
单世瑶摇头:“没有,没有,一切都好。”见轻城神色疑惑,她道,“有太后娘娘在,谁敢为难我们?”
这倒也是。轻城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单世瑶毕竟年纪小,又受宠,因为被拘在家里绣嫁妆不能出游伤心失望,其实也是挺正常的。
*
晚上,赵玺竟然赶在宫门下钥前回来了,身上清清爽爽的,一丝酒气都没有。
轻城惊讶:“不是说姜重梁休他们要为你接风庆祝吗,怎么这么早就回宫了,连酒都没沾?”
赵玺道:“那帮小子在一起就没好事,喊花娘,听小曲,太没意思了。我只喝了一杯应个景,略坐一坐就回来了。”
钱小二在后面听得目瞪口呆:根本没有的事。几次教训下来,有您这个不留情面的在,梁公子他们从来不敢喊花娘,您怎么忽然这么说?
轻城心中却是欣慰:蛮奴的性子虽然无法无天了一点,却知道洁身自好,也不枉自己教他一场。只不过,“你不用回府休息吗?”
赵玺道:“父皇抱恙,我前些日子一直在外,未能尽孝,如今我回来了,自然也要侍疾。这几日会住在宫中,大概要打扰姐姐了。”
轻城惊喜,自赵玺十一岁出宫开府,便再也没有在宫中常住过。两人虽也能不时见面,但到底照顾不便。如今他能在宫中多住几日,她自然是欢喜的。
只是他这话说的,“你什么时候学得这种说话做派了,跟姐姐还见外?”
赵玺目光粲粲:“姐姐既然这么说了,可休要怪我到时不见外了?”
“我怎会怪你?”轻城说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可他又是顺着她的话答的。她摇摇头,摆脱心里古怪的感觉,对他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请你帮忙。”
“什么事?”
轻城道:“你帮我查一查,平安伯府最近有没有出什么事?”
宫外的消息,她原先一直是拜托姜羡鱼和姜玉城帮她查的,但自从赵玺开府,又有了自己的情报渠道后,查消息的事便都转交到了他头上。
赵玺目光微闪:“姐姐怎么忽然想到查这个?”
轻城将单世瑶找她的事说了一遍:“我心里总觉得不安,还是查一查的好。”
赵玺应下,一边想着单家的动作倒快,一边笑吟吟地安慰她道:“有太后在,单家不会有事,应该就是单家姑娘说的原因。姐姐也不要难过,等父皇身体好了,我陪姐姐去游湖。”
轻城忍不住笑,蛮奴真是越大越贴心了。
赵玺看她眉目弯弯,玉颊流霞,一对桃花眼儿光芒璀璨,流盼生辉,不由心中大动。他忽然凑近,低低叫道:“姐姐。”
“嗯?”她应了一句,却见他抬起手来,指腹轻轻落到她的面颊上。
轻城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避开。
他道:“别动!”那声音喑哑,几乎就在她耳边响起,灼热的呼吸喷在她小巧的耳垂上,引起她一阵战栗。
他离得似乎太近了些。
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她面颊上来回抚动,轻城整个人都僵住了,就听他道:“这里沾了灰。”
是,是吗?她僵硬地道:“多,多谢。”
他似乎轻笑了一声,薄薄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飞快地说了一句话。
“轰”一下,仿佛热浪席卷,她一下子从头红到了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