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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3)

何昼月合上眼,暗自深吸一口气:不必劝我。

他转过身往殿中走,何肆还要跟,却被他唤人拦住。

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不敢忤逆清霁仙君,又不敢得罪何家家主,其中一个尴尬道:何家主,您看,要不

何肆隔着人墙冲何昼月喊道:你别忘了你要与盟主成亲,须得从何家老家北虞出发,全程应有我何家人作陪。

何昼月头也不回,只淡淡道:不必陪我,等我与方衍成亲,自会将名字从族谱中迁出。

*

戌时过半,风雨果真应了何昼月的预感由天际袭来,重峦殿门窗未关,不多时,窗台边上就积了湿漉漉的小水滩,顺着凤凰尾羽纹路淅淅沥沥往下滴。

殿内只点了三盏小灯,偶尔被风那么一吹,何昼月原本就黯淡的影子更是快要沉入黑暗。

矮几上摆着块雕了何字的玉简,这是当年何肆亲自送他的何家凭证。

玉是好玉,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怎么也顶着个何家长子的名头,凭证不至于寒酸。

他在人间百年,何肆好像总共也就送过他这么一件东西。

门扉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方衍顶雨而来,正将敞着的门替他关上。

何昼月冷淡道:你也是来劝我的?

方衍缓步走到榻边,挨着他坐下:我刚听人说了下午发生的事,怕你难过。

何昼月:我能难过什么。

正说着,手背骤不及防被方衍覆上。

被冷风吹了许久,何昼月连头发丝都冒着凉意,此刻被偏高的温度一碰,反倒生出些脚底踏实的错觉。

方衍:毕竟你是真将何肆当做父亲。

一阵沉默过后,何昼月脸上的疏离渐渐消散,像是卸下了防备般,露出恹恹的神色。

我小时候经常听我娘讲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儒雅斯文,彬彬有礼,对我娘尤其疼爱,可惜天灾难躲,二人不得已才分离。

我娘日复一日地告诉我,等我长大了就去找他,因为他一定在思念着我,可能他不太会表达,但没有父亲是不爱孩子的。

我听我娘说了八年,直到她临死前还在想着要我找到他,让他替她立碑。

这还是何昼月头一次讲起从前的事,而且说了这么多话。

方衍将他的手握得紧了些。

何昼月:一开始他也会叫我同席用食,看起来是高兴的,直到那年世家比试,我在二十强的时候赢过何汐亭。

何肆并不是不爱他,只是这点爱和何汐亭比起来太过渺小,几乎不用考虑便能被碾压的半分不剩。

而他竟对那微末的一点怀有过百年期待,实在是太高看自己。

从前种种功劳苦劳我都未计较过,可不愿让何汐亭出事,便要拿我的命去抵吗

方衍声沉如夜,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等成亲后,就将名字从何家族谱迁出,你不喜欢,就不回去。

三盏小灯被吹灭其二,就着仅剩的那点亮光,何昼月直望向方衍的眼睛,想看到那潭深水最底处。

何昼月:那你呢,方衍,你难道不想救何汐亭吗?

方衍倾身拥上他:你才是我即将成亲的道侣。

想到二人成亲的原因,何昼月轻笑一声:这修真界,挺没意思的。

方衍眸中微沉,按着何昼月的脊背,半强迫地在他唇上落下长长一吻。

何昼月与方衍朝夕相伴的五十年里,是真心将这个人放在了极重要的位置,信任,依赖,计划未来。

哪怕知道一切都是场骗局,仍旧会习惯性沉浸在温暖的湖水里,继而再靠理智挣脱。

可他现在真的有些累了。

下山百年,所求皆虚妄。

就像是沙漠中的旅人找到瓶掺了□□的酒水,即将冻死在大雪中的冒险者面前陡然出现温暖木屋。

只此一刻,饮鸩止渴。

最后一盏灯也被吹进来的风雨浇灭。

天地间只余下水声。

何昼月脑中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不愿想。

在漫无边际的混沌里,他隐约听见方衍的声音:我们成亲后就像以前一样过,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

半晌后,方衍又问道:昼月的师兄是谁?

何昼月费力地睁开眼,不避不让地与方衍对视:你爱过我吗?

沉默的人换成了方衍。

雨仍在下。

*

处事厅。

闻剑笙还坐在上次来时的位置,就连椅子也是上次的太师椅,烹着热酒听落雨,鸦青色纱绣随风而动,好不自在闲适。

方衍踏进厅内,眼神从那壶浊酒上掠过:你把我这儿当什么地方了。

闻剑笙也不看他,兀自满上两杯:方大盟主去的太久,我实在无聊。

方衍抿了一口。

有点烈,说不定何昼月会喜欢。

他道:昼月心情不好,多替他梳理了会儿经脉。

闻剑笙啧啧出声:火灵根在这样凉的夜里梳理经脉,你倒是会哄。

方衍挑眉:若你放弃继续寻人,何至于只能靠热酒。

闻剑笙一噎,说起正事:何汐亭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白色的雷光在天际一闪而过,透过天窗照亮了方衍沉着的半边脸,须臾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你应该明白,何汐亭不能死。

闻剑笙:何昼月不像是会答应的人。

何汐亭若出事,对他也没有好处。方衍没来由的有些烦躁,想要皱眉又忍了下去,只从容道,来日方长,等成亲后,我会补偿他。

补偿闻剑笙又为自己倒上杯热酒,目光缥缈地望向窗外无尽夜色,人心最难偿啊

第18章 契书

无论何肆和何汐亭再怎么软硬兼施,何昼月都没有松过口风。

他不会替何汐亭去受天罚雷刑。

至于何肆说他成亲路上不会作陪,也只能是口上说说,毕竟何家还要靠着仙盟,方衍的大婚,不可能作壁上观或者下场作妖。

临行前方衍推掉所有事,只陪着何昼月。

两个大男人成亲,又是在修真界,倒没什么婚前见不得的礼数。

华贵的喜服裁剪得体,完美勾勒着何昼月的劲腰长腿,正红色将他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削去不少,多了股人味儿。

方衍将何昼月发冠扶正,真诚赞道:很好看。

何昼月不太适应这种风格服饰,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只觉得照出来的人有些陌生。

他感叹道:还好平日里不用穿这些。

方衍从背后抱住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肩头:也就穿这一次。

何昼月没去计较方衍话里的意思,转而问道:封罪最近怎么样?

方衍环着何昼月的手臂紧了紧。

何昼月最近忽然对这种势力争斗格外上心,眼下喜服穿在身上,花轿在外面等着,这一别就是一十五天,临了不多说体己话,反而要聊这些,多半跟那个怎么都问不出来的师兄有关。

只是自从那天疏泉境万灵树前画卷的事被戳破,二人也只有聊这些正事时才能心平气和的多说几句。

尽管多少有所不满,方衍仍旧答道:老老实实待着等参加我们大婚呢。

何昼月:你觉得他是沓神门幕后黑手的可能性有多大?

方衍静了片刻:你还不如猜沓神门是我搞出来给仙盟练兵用的。

这话逗到了何昼月,他从方衍怀中挣出来去桌边坐下:好歹也是妖王,怎么到你嘴里如此不堪?

方衍跟着坐在他对面:沓神门门主行为作风虽然看起来狂妄,但其实很是谨慎,偷偷摸摸发展了那么多年,若不是你偶然撞见估计还能藏很久,封罪空有野心,手腕却跟不上,也就平常装装样子。

何昼月沉吟片刻:绝大多数人做一件事都有其目的,沓神门的目的却并不明朗,乍看像是对修真界抱有恶意,可那日元清殿上,似乎对登天梯也有兴趣。

方衍唇尾上挑:等把人抓到就知道了。

何昼月点点头,继续问道:魔界有消息吗?

方衍:魔尊睡得正沉,不过也说不定是假象,魔界防卫森严,我们的人摸不到核心。

看来魔界发展的不错,只是方衍这句我们的人

何昼月垂眼看着衣袖上的雷纹,没有回应。

方衍替他将见底的茶水再次满上:对了,昼月,你有什么愿望吗?

何昼月毫不犹豫:解决沓神门。

方衍:长远一点的呢?

何昼月思考片刻,神色有了松动。

他原本的愿望是可以和在乎的人一同得道飞升,师门众人,以及方衍。

可世事无常。

他淡淡道:得道飞升。

方衍拉过他的手,语气温和:现在仙盟已经走上正轨,等成亲后我就把事情多下放些,腾出更多的时间和你一起修炼。

何昼月想将手抽回来,却没有抽动。

在一些细节上,方衍经常会有着强烈的占有欲,以及奇怪的固执。

他不由蹙眉:对于我们的婚事,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方衍:婚前种种,是我有负于你,婚后我定当悉数补偿。但是昼月,无论你信不信,未来我都没打算再娶旁人。

说罢又笑了声,一双桃花眼直勾勾望着他,强势又深情:当然,和离,离开我去找什么旁的人这种事,你也想都不要想。

平心而论,方衍的皮相实在太有优势,尤其刻意敛去一身迫人气势温柔下来时,眉眼顾盼间情意流转,像久居云端却为他甘下凡尘,轻易就能勾人陷入一场盛大却虚无的幻梦。

梦中他是特殊的。

是被方衍深爱着的。

何昼月在梦中睡了五十年,一次错尚能怪天意弄人,再犯错便是活该他一无所有,无处可归。

他用力将手抽了出来,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平静道:人有旦夕祸福,或许哪天我便会遭遇什么意外,变得面目全非,方衍,话还是莫要说太满了。

闻言,方衍的眼神骤然一沉,凛如刀锋,然而这点锋锐顷刻便被压下,又回到眉目含情的模样,像是保证般:我不会让你出任何意外。

何昼月没放在心上,起身便向外走:吉时到了。

巡游的队伍等在外面,一眼望不到头的仙盟弟子各个衣着喜庆,恭谨虔诚,见二人出来齐垂首朗声道:拜见盟主、拜见清霁仙君。

声势浩荡,自重峦殿向整个仙盟蔓延而去,久久不绝。

在队伍上方的半空,正中立着一艘有重峦殿大的飞行法器。

玄空舟。

以西华木为龙骨,寒山玉为舟身,上雕九九八十一道瑞兽浮图,前中后三面千年蛟龙皮做帆,灵气蓬勃,气势恢宏。

这便是何昼月此行要坐的花轿。

正红色的灵力自方衍掌心注入玄空舟,舟身的结界如同硕大的莲花应之而开,花瓣化作细碎星辰,微雨般从半空降下。

负责流程的司仪垂首再拜,嗓子扯得又响又长:请清霁仙君上玄空舟。

振罡鼓自四面八方锤动,鼓灵展翼而飞,在天际划开道道橙色的流光。

那鼓点回荡在仙盟上空,也一下下砸在何昼月心上。

大约是今日的日光太亮,又或是被振罡鼓带着心潮涌动,他忽地有了关于成亲二字的实感。

他是要和方衍正式成为道侣。

过天地,连神魂,得契书。

真真假假,爱恨不明。

何昼月于舟前停步回望,方衍正站在重峦殿前负手注视着他。

见他看来,方衍温和出声:等昼月归来,你我共修大道。

*

日常修炼过后,何昼月往窗外望去一眼。

他正乘坐玄空舟飞于云层之上,白茫茫的一片,没什么好看的。

舟内的布置摆件倒是一应俱全,甚至怕他无聊,还特地放了些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

何肆还记恨他不愿意替何汐亭受罚的事,虽跟在路上,却是没怎么露过面。

好在他对自己这位父亲已经死心,倒没什么感觉,就算是还骨肉之恩,这百年来也还的够多了,等与方衍成亲后将名字从族谱里迁出,便与何家再无干系。

比起何家,他更关心平定沓神门之后,他跟方衍的未来。

看方衍这些日子的表现,似是不怎么愿意和离。

成亲结契后二人会成为天道承认的最亲密的关系,有契书在,无论他走到哪里方衍都能找到他。

若是日后方衍不愿,以他的修为,肯定毁不掉契书。

这是方衍对他的枷锁,同样,他也能反过来利用契书威胁到方衍。

可方衍明明心中有着何汐亭,他也情愿让位,为何要与他纠缠?方衍说对何汐亭不是他想的那样,真相又是什么?

在何汐亭的事发生之前,他都深爱着方衍,二人共同走过了五十年光阴,他早就习惯生活中有方衍的存在。

尽管心中有怨,若何汐亭之事是场误会,方衍又不愿和离,困他在身边千百年,以方衍的手段,他真能坚定如初吗

何昼月不愿再想下去。

恰此时,有人推门而进。

闻十七一身叮叮咣咣,顶着家首饰店大步走了过来:呦,我们的新郎官这时候还不忘修炼呢。

他的好友以不放心何肆为名,偷摸上了玄空舟,方衍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飞舟上日子太过无聊,有闻十七也能热闹些。

何昼月不理闻十七的揶揄,问道:逛完了?

可算逛完了,这玄空舟真够复杂的。闻十七熟门熟路地在他跟前找了个地方坐下,你看看你这身,啧啧,比我也差不了多少,腕上那是方衍的法器吧,方盟主可真够大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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