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元亥神色也更加凝重:“怎知孟尚书却道,殿下绝无可能得储,且必然会因元某公然驳批试行税制,针对打击,谤害诬陷元某罪犯贪墨不法,唯有依他之言,元某才能自保,元某当时又惊又怒,实在不料孟尚书竟然会阳奉阴违,卷涉进储位之争,为一己私欲行叛逆之恶,元某力劝孟尚书悬崖勒马,并告诫孟尚书,若然江南四省当真发生抗法之事,元某必定会举告孟尚书及钱柏坡一众党徒,不但贪墨枉法,且骟动民乱罪同谋逆。”
元亥当时虽然惊怒,不过到底还顾念这么多年的师生之谊,自然不会立时检举孟治,还期望着孟治只是一时糊涂,被他一番怒斥后能够恢复清醒,莫使大半生的廉洁清名,为这一时间的贪欲之心毁于一旦。
他没有想到自己等不到孟治幡然悔悟的那一天。
“替我施针镇痛的那位郎中,正是孟治引见。”元亥沉声道:“我有脾热旧症且日愈加重一事,孟治一直知情,便替我打听得淮安府擅长脏腑内科之症的郎中柯全,这两年间我每当犯疾胁间郁痛,便是请柯全施针开方。”
春归有些明白了:“相比钱柏坡与方栋梁,元同知其实认为孟治更有嫌疑?”
“元某也是死后才有觉悟,一旦已动权欲之心,明知若有闪失便将晚节不保的人,怎会因为几句劝斥便悔悟止步?孟公他……他于元某固然有提携之恩,然君国社稷为重,元某不该为其瞒罪,元某之罪,已经以死抵偿,但盼……周王殿下与赵副使能够清察江南四省贪宦奸臣,使民心不生疑乱,真正承继皇上与赵太师许阁老等等,中兴盛世免天下苍生陷于浩劫之志,元某纵然,魂飞魄散亦无遗恨。”
元亥这番话让春归有如挨了一记重锤,胸口但觉沉闷不已。
因为她突然恍悟
元亥和她从前接触的亡魂都不一样,元亥根本不像拘于妄执而无法超脱,就像他这时提起钱柏坡和孟治,着实没有激烈的恨意,但他却像是坚信自己会魂飞魄散,这是为何?
春归的脑子里一片寂静。
她也没有再追问元亥。
因为答案她其实已经清楚,但疑团并没有解开,追问元亥不会有任何作用,反而可能导致元亥被迁怒,当真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孟治的事,顾宜人打算怎么告诉迳勿?”周王打断了春归的沉思。
“还是借小道之口吧。”春归答得着实有些心不在焉。
“你觉得孟治真是内奸?”周王神色凝重。
“不能再心怀侥幸。”春归叹了声气:“接下来我会想办法与孟家女眷接触,看看能否找到破绽。”
“可这个时候接触,会否打草惊蛇?”
“元同知既尊孟治为师长,且殿下又已经下令责察此一命案,我向孟门女眷探问方才符合情理,要若无动于衷反而会泄露已生提防。”
周王颔首:“确是如此。”
“那么据元同知所言,临淄王党意图鼓动民闹一事,殿下可有对策?”
“这件事迳勿其实早就想到了。”周王道:“但在迳勿看来,袁箕党如钱柏坡等等应当不敢亲自出马行骟动之事,太过明显,他们又不能完全控制言官舆论,如此行事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脚,必定激怒皇上,引发许阁老等等暂时仍为中立的官员一致针对。”
“是了,所以孟治才会游说元同知,因为元同知并非临淄王党,由他挑头行事,临淄王党便可坐享渔翁之利。”
“更关键的是孟治作为临淄王党如此重要的内奸,暴露对于临淄王党又将是记重击。”周王这时也不得不认清事实:“他们必定力保孟治,那就只能把元亥灭口,且利用元亥命案,计划一石二鸟,袁箕出手,确然不同于我那二皇兄和成国公。”
然而周王并没有将这刻不容缓的局势向陶芳林透露些毫,于是陶芳林当在接到钱夫人的邀帖时尚且还在沾沾自喜,但这回她并没有再自作主张,还记得先征求周王的同意:“钱夫人的想法,是打算做媒,撮合方知府的闺秀嫁给曹国公的孙儿,妾身认为这不失为一件好事,若这事儿真成了,钱夫人感念妾身居中的作用,应当也会着力劝说钱尚书弃暗投明,钱尚书若然改投殿下,殿下岂不好比如虎添翼?”
更重要的是她立下一功,必得周王恩宠不说,又与钱、吴二姓建交,实力大增,也算是与出身高门的董妃之间缩减了一些差距,相比起那一世的顾春归来可谓云泥之别,顾春归当年既然都能被周王请封夫人的品阶,这一世为她请封更加易如反掌,以夫人之位相争凤宝,当然要比才人之位相争凤宝更加容易。
周王虽不清楚陶芳林心里这些有如异想天开的念头,却大抵明白她是什么目的,几乎没忍住冷笑:真是妇人之见,先不说钱柏坡打的就是过河拆桥的主意,搭上曹国公府笼络方栋梁后哪里还会搭理你这区区亲王侧妾,便是钱柏坡的老婆有这知恩图报的心思,她几句枕头风就能动摇钱柏
坡的立场弃暗投明?权夺之事都是如此容易的话,男人们仅顾着吃喝玩乐,只打发女人们去勾心斗角就足够了?
生活还真是容易啊。
陶芳林忙着和钱夫人建交,春归也按照计划去了礼部尚书孟治家中拜访。
孟治职属南京六部,不同于地方官员,原则上来说他其实仍算中央官员的体系,所以没有籍居地的限制,他祖籍便为金陵,妻族同样也是南京世族,不过孟治的妻子汪氏已经过世,而今内宅是长媳林氏当家。
巧的是林氏和春归竟然乡党。
不过两人年岁相去甚远,性情也不大投契,所以言谈就并不显得多么热络,在春归看来,甚至许多时候还会忽然发生尴尬的冷场。
但她当然不认为仅仅是因年龄造成的代沟和性情导致的悬差,造成这般“艰难晦涩”,林氏连长孙都能开口喊她祖母了,做为金陵孟门的宗妇,怎至于这般不擅交际?她分明是受到了叮嘱,已经知道了春归的来意,故而严阵以待谨言慎行。
也就是说林氏心中,必存惶惑。
“大奶奶可知元同知已然过世之事?”当春归实在无法用迂回的方式挑起这个话题,干脆就直接询问。
而今孟治尚且未曾致仕,故而在孟家林氏虽然已经是事实上的主母,但仍然为家里人称作“奶奶”,春归干脆也是“入乡随俗”。
“前日确然是听老爷和外子提起过,老爷十分痛惜,外子也是连连嗟叹,元同知只不过比外子年长几岁而已,没想到……”林氏倒是长叹一声,不过春归在她脸上完全不见悲戚之色。
反而是林氏的女儿孟三娘泫然欲泣:“真不知琼儿该多难过了,她可一贯敬重元同知,元同知虽然严厉,不过却一直将琼儿奉为掌上明珠,几乎有求必应,我那时听琼儿说起她家里的事,都直眼红琼儿能有个这样慈爱的父亲。”
“元同知的小女儿闺名琼儿,因有一年随着家中尊长来给我家老爷拜寿,在我家住了一段时日,和小女很是投缘。”林氏急急的解释了几句,分明不愿让女儿多说话。
春归却偏问孟三娘:“孟姑娘有多久没见过元姑娘了?”
“隔了半年多不曾见,还是新岁时琼儿随元同知来拜年时见过。”
“孟姑娘可曾听元姑娘说过,元同知那一段儿和谁结过怨仇?”
“顾宜人,这些事情闺阁女孩们哪里知道。”林氏有些生硬地打断了春归的话。
“我知道。”孟三娘却不理会母亲的阻拦,急急忙忙地开了口:“琼儿是随父母住在淮安府衙里头,她跟我说那一段儿方知府家的丫头时常挤兑她,陈娘子也时常为些小事责备她们母女,琼儿都听元同知讲了,是钱尚书让方知府为难他们家,还不是因为元同知惩处了钱家的人,钱尚书有意报复。”
林氏就越发急躁了:“顾宜人应当也听说了这些矛盾,用不着你这丫头多嘴,罢了,你也见过了顾宜人尽了礼数,这就回屋子里去吧,长辈们说话闺阁女孩本就不该打扰,我教给你的规矩你都抛之脑后了?”
这几乎都有了指桑骂槐的语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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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4章 伯仁因我
春归见好就收,不再多留孟姑娘。
但她对林氏的态度就严肃多了:“大奶奶应当也清楚,殿下与外子都在怀疑元同知死因有疑,已经责令刑部官员察办此案,而元同知自任淮安一地副职以来,从不曾交攀江南同僚,唯独因为敬重孟尚书为师长,所以与贵府还算交近,我以为孟尚书无论出于公法还是私情,皆当希望元同知一案能得水落石出。”
“可莫说小女只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便是我们这样的内宅妇人,又哪里懂得官场外务?”
“元同知与方栋梁及钱柏坡间结怨之事,不是令嫒便能佐证么?”春归淡然道。
“顾宜人莫不是想让小女上公堂作证?!”林氏整个人都不好了。
“大奶奶莫急,这当然不能够,只是需要侧面了解元同知和方栋梁及钱柏坡间的怨仇是否到了不能化解的地步,说到底殿下及外子是想确定方栋梁与钱柏坡有无杀机,而今听令嫒说方栋梁不仅仅是在公务上为难元同知,甚至方家女眷都在刁欺元同知的妻女了,也能从侧面证实钱柏坡是何等的睚眦必报。”
林氏似乎才松弛一些,有了多说几句的意愿:“元同知的确敬重老爷为师长,不过老爷门下并非他这独一学生,虽说我们两家有些来往,不过老爷视元同知与其余学生也并无不同,小女和元姑娘交好,也是因为他们既然远道前来拜访,我们理当尽地主之谊,小女与元姑娘年岁相近,起居在一处,孩子们说笑交心更随意些罢了。
我也不瞒着顾宜人了,元同知的妻子殷娘,言谈间似乎有与我家结亲的意向,但我心里是不大乐意的,所以对待她便一直维持着距离,他们家与谁结怨的事,在我和殷娘间可谓是交浅言深之忌,所以她并不曾对我提起过,我更没有问起。”
这是在有意和元亥撇清。
晚上春归把林氏的态度如实告诉兰庭,兰庭便有了判断:“做贼心虚。”
他说这话时神色极其严肃,俨然已如笃定了孟治必然暗通敌党图谋不轨,眉心极其罕见的浮现出愠怒之色,虽无外人在侧,却挺直脊梁正襟危坐:“孟治知道元亥是怎么死的,而今他的态度已经足以证实了
,我都不需再等仵作勘验文录,郎中柯全乃是孟治引介给元亥,柯全必定是这起命案的关键人物,孟治知道自己脱不开关系,且他也拿不准元亥生前,有无将他那番游说泄露他人,他这时撇清关系,是为日后的脱罪先行铺垫。
他说视元亥一如普通门生,便没有理由游说元亥骟动民乱,只要让我相信了这点,我就不会轻信他人之言对他心生怀疑,那么即便元亥已经泄露了他的罪行,他还有可能继续潜伏下去。”
春归完全理解兰庭因何做出此番剖析。
“元亥与迳勿政见不合,但孟治表面上却已然投效周王,他在这时撇清关系,是想让迳勿相信他对元亥早已有了疏远之意,那么即便察明元亥是被人毒害,且柯全就是直接行凶之人,孟治还能狡辩是临淄王党内部相杀。”
“孟治甚至对此案会如何演变一清二楚,所以他才能如此迅速的作出应对。”兰庭轻轻擂了一下茶案:“祖父看错了孟治,我也到底没有能耐勘破天下人心,没想到孟治……当年他也曾是刚骨不阿,为国贼奸宦逼害尚且凛然正气,如今花甲之年,谁能想到竟然还能受利欲所惑。”
“迳勿已经明白了孟治的动因?”
“大抵吧。”兰庭摇了摇头:“孟治来南京任礼部尚书,实则与赋闲并无多大差异了,祖父从前倒也说过,孟治于仕途之志,其实远大,他也并非没有入阁辅政的机遇,但而今却被排挤出中枢……花甲之年应当已经让他心怀时不待己之忧,所以才会受人蹿唆,涉步邪径。”
“迳勿也莫要过于自责。”春归叹一声气。
“是我失察,导致殿下险些于野狼岭遇害,即便是元亥之死,也有我失察之过,可惜了元公如此不阿忠良,原本可以为盛世之治效力,竟死于阴谋诡毒。”兰庭又重重一擂茶案:“我终究是太过保守了,其实元公的谏议并无谬错,官派粮长制着实应当废除,我与元公,论来政见并无相左。”
但事实就是如此,根治官派粮长之弊尚且会面临这多阻碍,更不提彻底废除了,兰庭当初真要提出这样的议案,压根就无法在朝议时通过,他不是乐意保守,是现实不容激进,但兰庭从来坚信废除官派
粮长制乃日后必行之事,只不过需要采取按部就班的方式。
元亥若不死,将来可为彻底改革税法的核心人物。
兰庭大约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他只要更机警些,只要更加全面掌握江南人事,并更细心防控,也许就能挽救元亥免于毒害,而如今再是惩诫凶徒,都无法追回那条逝去的性命了。
这一晚安平院的气氛十分沉闷。
但霁泽院的气氛却相当的好。
周王并没有“临幸”,陶芳林照旧心花怒放。
因为她刚答应了钱夫人努力撮合方家女嫁入曹国公府,钱夫人就一点不含糊的送给了她一笔重礼,话里言间还不无暗示——钱柏坡怎会与周王为敌?便是袁阁老,针对者也无非轩翥堂而已了,临淄王与周王不管谁胜谁负,胜的那位固然是日后的君帝,败的那位照样是君帝的手足至亲,哪里至于手足相残你死我活。临淄王若胜出,追究的无非是晋国公和赵兰庭而已,届时董、赵二姓势除,陶才人还愁不能把董妃取而代之?要是周王获胜,钱家势必便会奉效储君,自然也会不遗余力相助陶才人母仪天下。
可是就连淑绢竟都觉得陶才人过于自大了,没忍住劝谏:“殿下虽不阻止才人和钱夫人来往,但奴婢认为……才人也莫轻信了钱夫人的花言巧语,临淄王若得储,是必定不会放过殿下的,钱家那时也必定过河拆桥,才人何必急着当真撮合这门姻缘?”
“临淄王不可能得储。”陶芳林胸有成竹道:“但钱柏坡看准了一点,殿下不会手足相残触及皇上的忌讳,临淄王即便落败,只要钱柏坡另投明主,殿下又何至于赶尽杀绝?且只要钱柏坡效忠于我,我便会说服殿下利用钱柏坡掣肘赵兰庭,我当然不会容忍轩翥堂势大权重,我有把握……利用顾春归,造成殿下与赵兰庭君臣反目,什么晋国公,什么宁国公,别看他们此时得殿下看重,有朝一日……功高盖主必为逆臣,殿下需要我这一派势力剿除逆臣,而我的势力,现在已经到了时机积蓄。”
淑绢完全不明白她家主人的计划,您确定现在和临淄王勾结当真能够奠定母仪天下的基础?而不是……钱夫人仿佛是把陶才人您当傻子利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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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5章 夫妻义绝
陶芳林与钱夫人的来往,是彼此把彼此看作傻子为基础,相互把相互当成工具为条件,迅速生温有如相见恨晚,就在陶芳林赴请之后没几日,她又再设宴回请钱夫人赏月,这天已经是八月十四中秋前晚了。
周王和兰庭忙于官派粮长之事,这一日决定坐镇应天府尹,所以钱夫人婆媳留宿吴王宫内苑倒也没有任何瓜田李下之嫌,陶芳林假模假样邀请了春归,春归自然就推辞了。
晚宴此时还并没有开始。
春归正和丁氏商量:“中秋宴也就罢了,殿下也没这空闲再设盛宴,只不过明日是公假,也没法拘着官员们连家都不回,否则闹得满金陵都有如风声鹤唳一般,反而引起人心浮乱。明日咱们也不妨操持‘家宴’,自己人聚上一聚,陶才人也已经和我商量过了,宴席照样设在清晖园,别的人先不说,几位长史和长史家眷可得出席,殿下与陶才人要亲自/慰劳你们呢,我不和丁娘子见外,酒宴之事还请丁娘子与我一同操劳。”
“妾身自然是要尽力的。”丁氏答应得极其干脆。
“便是午宴,殿下还请了窦府尹及几位臣公,就当作是誓师吧,待中秋之后可就得立时开展征赋了,没有邀请女眷,我们其实也用不着多么操忙,就是督办着些茶水酒食,防范着吴王宫里那些耳目罢了。”
话刚说到此处,就见丁氏院里的婢女匆匆过来。
禀报的是一件完全出乎春归意料的事。
申氏暴病!!!
丁氏险些没有砸了手里的茶盏。
“顾宜人……妾身先告辞了……”丁氏六神无主的起身,竟然忘了行礼便颤巍巍的急走。
春归紧紧蹙起了眉头。
印象当中,申姨娘的眉眼着实都有些模糊了,春归也从来不同情李济和申姨娘这妾室之间的一往情深却错失婚联,她更同情的是丁娘子,不得不因为父母之命委身李济,为已经亡故的嫡姐抚养一双子女,和李济做一对假夫妻。
但春归知道李济这回授职周王府长史,前来金陵,的确也让申姨娘一齐住进了吴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