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风飘扬是个什么说法?你是旗帜么?”
“受宠若惊得轻飘飘了呀。”龚望笑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臭小子,你今天究竟来干什么的?”
“来报恩的。”
周王翻了个白眼:“空着两手来报的是什么恩?”
“以身相许。”
周王:……
他好像又想把这小子亲手逮进牢里去了,天潢贵胄这小子也敢当众调戏的?
“嘿嘿,殿下可别想歪了,望是听闻殿下最近劳心临安大小公务,把千金之躯都折腾如只食铁兽……”说着还在自己的眼睛周围用手指一画,示意为何会有“食铁兽”一说。
周王哭笑不得:“你还见过食铁兽啊?”
“见没见过,但也知道食铁兽长着一双黑眼圈儿。”龚望又是嘿嘿一笑:“所以小子赶忙来给殿下分忧解难了,这也可以称为以身相许吧。”
“你不是无心入仕么,圣贤书都没读过几本,还敢大言不惭分忧解难?”周王嗤之以鼻。
“望不读圣贤书,并不代表不知天下事,尤其是临安事,且望还能替殿下引荐几位士人,他们可都是已经考取了功名,又深知临安疾苦,或许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你还和士人有结交?”
“小子没那么傲,鄙恶天下读书人,只不过瞧不上那些功利
之徒罢了,如殿下和赵副使这样的高才雅士,小子还是十分敬仰的。”
说着话已经把周王勾肩搭背直往某个方向去,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来:“嗐,小子都习惯了,熟门熟路竟往牢狱去。”
周王:……
他认命的把龚望带去公务厅,拿着自己的好茶招待这位“以身相许”,听他侃侃而谈临安城的人事,听着听着周王竟真对龚望有些刮目相看了,道:“你不入仕,当真有些可惜了。”
“不耐烦去考科举,不过殿下倘若不弃,小子倒愿意投殿下麾下,做个僚客。”还当真打的是以身相许的主意。
“在江南这一段儿,你就先跟着小王吧。”周王问道:“先说说,在你看来究竟静玄被谁所杀,因何被害?”
“横竖不就是张洇渡。”龚望把手一摊:“但横竖逃不开张家人,至于因何被害,我就想不明白了,那姑娘行事虽然不讨喜,总不应该和旁人结下深仇大恨,不过嘛,这事相信赵副使一定能够察个水落石出,殿下何必伤这脑筋?”
“是不是在你看来,本王也不如赵迳勿智计?”周王板着一副棺材脸。
“嘿嘿,殿下是大智。”
周王这才轻哼了一声,转瞬又醒悟过来,一巴掌冲龚望拍过去:“你这是拐着弯在骂我蠢吧?好小子,我就不该多事,管你是不是被冤枉的。”
“殿下,好殿下,别拍小子身上啊,伤还没好全呢,要打打脑袋,扛几巴掌还不至于被打傻。”龚望挨一巴掌,又是一番吡牙裂嘴。
但周王却被逗得捧腹:“不管你能不能分忧解难,留在身边倒是能说笑话给我解闷。”
“殿下,小子有一件事不解,说起竞获矿采,实则风险甚大,还有可能血本无归,所以根深蒂固的商贾一般并不热衷,但张家并非依靠矿采为业,怎么会突然涉足这行当呢?且自从张家涉足矿采,又的确赚得厚利,这当中……小子认为必有猫腻,说不定顺着这条线索察,就能察明静玄因何遇害。”龚望却忽然正经起来。
周王一怔,他仿佛觉得就快茅塞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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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8章 另有冤魂
当龚望正在县衙毛遂自荐的时候,春归往天香阁“单刀赴会”。
天香阁和无穷苑有别,这里是一家颇为传统的酒肆,店铺是开在要闹市坊,接待的多为达官贵客,也承办酒宴,所以设置有方便女眷饮谈的厢院,在临安城的地位有如燕赵楼于京都,是此地的大名鼎鼎,但春归是第一次来。
轿子直至后角门里才落地,除了几个蓬头小伙计,春归没见其余的“异性”,但这一点就像这处小院的其余布置,都在世俗常理的圈限中,并无丝毫特别。
不过当张太太迎出来的时候,春归就发现了意料之外的特异处。
导致她在和张太太说那一大番过场话时,一直就心有旁骛,眼睛时不时便往张太太的身后瞥,让张太太都有了觉察,忍不住回头张望,身后确然就站着个贴身婢女啊……连那婢女都觉得莫名窘迫起来,心说顾宜人不会有什么传言当中的不良癖好吧?忍不住挪动了一下站位。
但春归仍往“原地”瞥。
张太太恍然大悟:感情这位顾宜人不是在看人,是在看物?她的确准备好了一个礼盒,且就放置在身后的高脚长几上,这不客套话都还没应酬完嘛,总不能一见面就送礼……小家子出身就是一身小家子气,眼皮薄到这种地步了?这顾宜人还真是……赵副使造的什么孽,娶了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货色,空有一副好皮相,眼睛里就看不得钱财,瞧她这模样,菜还没上呢,就垂涎三尺了。
张太太顿时胸有成竹。
赶忙把赔礼告错的话囫囵一说,招招手就让婢女捧来了礼盒:“这是妾身准备的一点心意,可没别的念头,就是为了证明张家赔礼的诚心,更不是什么珍贵物,只不过我家老爷过去珍藏的一幅画卷,不是出自名家之手,所以还望顾宜人不要推拒。”
就把礼盒打开来,又并不把画卷拿出展开,只为了让春归看明白礼盒里放着的金银珠宝。
“太太真只是为了赔礼没别的请托?”春归问。
张太太强忍着鄙夷陪着笑脸:“瞧顾宜人说的,妾身哪里还敢有别的妄图。”
“那我便原谅太太上回的怠慢了。”春归示意青萍收了礼,却就站起了身:“我嘴挑,着实也吃不太惯外头的饮食,太太的心意我已经收下了,就替太太省下这餐饭钱吧,我先告辞了。”
在张太太震愕的目光中,春归又回过头来:“太太备的虽是薄礼,我既受了,还是提点太太几句。”说完又往那张已经空空荡荡的高脚长几瞥了一眼:“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太太要求心安,还得请个确有本事超度亡灵的高僧仙道。”
就这样扬长而去了。
莫说张太太是何心情,便连青萍都着实觉得诧异:“宜人真收下张家的礼?”
“张家人既说了是赔罪,我如何收不得,把这物件送去县衙给殿下吧,张家开矿这些年,发生的事故不少死伤甚多,他们却一毛不拔造成多少贫苦百姓的生活更如雪上加霜,殿下而今既管着临安城大小事务,这笔赃款正好由殿下斟酌着赔偿死伤矿工家眷。”
青萍才明白过来春归的想法。
但这并不是春归频频往张太太身后直瞥的理由。
她上回在张家露出可受贿赂的迹象,其实意图是为渠出的窥看提供方便,以为张太太会立时对张况岜提起,话里言间就会露出破绽来,着实压根没想到还真会有别的收获,但今日的收获是当真有些大。
张太太在天香阁的院子里相迎时,她身后立着个男子。
春归一眼就看出那男子是个魂灵。
这自然是因为张太太不可能带着个五大三粗的成年男子宴请官眷,更重要的是那男子一身穿着褴褛得几近浮夸了,还沾着血污呢,怎么看怎么不是“陪酒”。
所以她才一眼眼的瞥得那样明显,意在提示那男子她身具异能,就这样还觉得不踏实,到后来几近挑明了张太太被“冤魂缠身”的话,她都已经做得这样惹眼了,那魂灵总该意识到应该找谁诉冤了吧?
不过大出春归意料的是,她并没有等来那魂灵的主动“攀谈”。
最后春归终于把渠出唤了回来。
“你在张家就没有遇见别的魂灵?”春归开门见山问道。
“没有。”渠出飞快否定,并很坦诚的正视着春归的眼。
“那再去转转吧,亡魂应当在张太太身边儿。”春归道。
渠出响亮道喏穿墙而去,行动之迅速几乎没有成为一道残影。
未久,亡魂终于被渠出带来了龚家,但在墙外,渠出拉着男子板着棺材脸逼问:“你真牢记住见到顾宜人应当怎么说?”
“别的都按实情,但不能透露我一直在张家飘荡,更不能透露早就撞见了姑娘,我的妄执乃是因为不舍家中父母高堂,所以遇害后一度徘徊旧家,但着实是见老父老母渡日艰难,才痛恨害我没了性命的张家,不想今日刚回丧命之处,便撞见张况岜的婆娘准备去见顾宜人,我听张况岜一番叮嘱,才晓得竟然还关涉到我丧命之事,所以跟着那婆娘去了天香阁,后来又被姑娘寻见了,听姑娘说顾宜人竟然能为我打消妄执,这才跟姑娘来见顾宜人。”
渠出松了口气:“你要当真记得这样说才好。”
“姑娘担保顾宜人能够替我打消妄执?”男人却道:“我知道我的妄执是什么,我死得太惨,一来的确留下老父老母无人照料,更关键的还是难以容忍害我之人不受罪惩!”
“有了玉阳真君保证,你还怕什么?”
“横竖妄执难解,我也只能等着魂飞魄散,倘若免不得彻底消亡的劫难,我还怕什么真君神族?”男人一脸的戾气。
渠出:……
很好,现在就算抬出玉阳真君来,也压制不住这些亡灵了!!!娘的这差使还真越来越难当。
她深深吸一口气:“我而今也没阻止你供述实情,你也应当明白只要说清了你怎么死的,你目睹了什么,别说张况岜必死无疑,他一家老小都怕没个人能活下来,这还不能消了你的妄执让你往渡溟沧?”
男人这才放心:“那我便不会食言。”
结果就是他刚被渠出领到春归面前,就竹筒倒豆子般把渠出教唆的说辞来了个一字不漏流利顺畅,听得渠出额头几乎都没有冒出冷汗来,男人话音刚落,便急忙解释:“我是真没发现这魂灵,但今日宜人特意召回我询问,我生怕宜人怀
疑我刻意相瞒,刚才便问了他这些情况,又叮嘱他务必详细在宜人跟前说明,他是个老实人,不待宜人问,就按我的嘱咐原原本本交待了。”
又怕不足以说服春归,渠出此时再不敢一字相瞒,把这几日在张家窥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兜了底,但仍难免外加解释:“我听张况岜的口风,想着一切俨然尽在赵大爷掌握,且我又确然没有探听分明静玄是被谁杀害因何被杀害,就没急着向宜人禀报……”
蠢货!
渠出话没说完脑子里就响起了玉阳真君的一声怒斥,她的脸色顿时煞白得几乎接近透明了。
顿时也从心里生起一股戾气来——最多不就是魂飞魄散么,既注定这样收场,还怕哪门子的真君神族?
不过渠出控制不住脑子自然而然产生的回应:真君息怒,是小魂蠢钝,冥顽不灵。
好在春归并没有留意到渠出的破绽,她接受了一大长篇欲盖弥彰的解释。
“你是什么人?”她问的是那男魂。
“我生前姓袁,名民安,昌国县人,是张家的采矿工,三年之前七月,我与张家其余采矿工共四十余人,受矿头差遣负责运送铁矿往宁波,却未得允许回到临安矿地,被调遣去了另一处矿地,起初我们并未生疑,直到……抵达矿地当晚,矿头好酒好肉宴请我们,我就留了个心眼。”
事隔三年,袁民安说起这些时颇有往事历历在目的悲愤情绪,他闭目,良久后才能陈述他的遭遇:“我救过张洇海的命!张洇海是张况岜的长子,一回视察矿地,路遇山洪,是我把张洇海从山洪中捞了出来,背着他藏身在个废弃矿洞里才让他逃脱一劫,可张家人对我的感谢,就是一桌好酒好肉而已,在那之后,我再没见过张洇海这个大少爷,没人再提起我是豁出性命救他逃生,矿头照样苛扣我原本就不多的工钱,采矿时手脚稍为慢些,照样会挨拳打脚踢。我没有卖身给张家,但和签了卖身契的人没什么两样,不得半点自由,过的日子和囚徒都没两样。
我不信张家会突然大方起来,仅仅是因为我们运送了一回铁矿,他们就赏赐下好酒好肉?四十余人啊,喝得酩酊大醉,只有我悄悄把酒泼了,保持着清醒。喝醉的都被杀了,都被杀了!他们全都没有还手之力,被人割断了喉咙填埋进废矿坑,只要报个矿难意外,这些人就‘死得其所’了!
只有我一个人逃脱,只有我一个人饶幸逃脱!我那时不知他们为什么要害这么多人的性命,但我意识到是牵涉进了一桩大阴谋,我知道我的饶幸只是暂时,张家会发觉有我这条漏网之鱼,我不敢回家,更不敢报官,我甚至不敢留在江南,我吃尽了苦头,后来流落到了蜀地,我隐姓埋名靠做搬运工为生,但最终还是没逃过搜罗,我被张家人给找到了!
旧年中秋之后不久,我被押回了临安,在张宅一间书房的密室里,我受到严刑逼问,我漏网太久了,他们害怕我把他们的罪行告诉了旁人,他们逼问我,我为活命,胡编乱造一番,他们竟一直不敢杀我,张洇海甚至还记得我救过他的性命!”
袁民安本是个膀粗腰圆的汉子,但说着说着竟然蜷缩成了一团,他看向春归:“顾宜人,你道张洇海说的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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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9章 甘苦欢悲
但凡经历过九死一生,大多人都不会飞快忘记那段经历。
天灾人祸其实最公平,他们不会区别什么尊卑贵贱,比如突然暴发的山洪,管你是什么人都会施加灭顶之灾。性命攸关的时刻,人往往会记得在绝望时冲你伸来的那双手。
张洇海也是记得的。
所以他对袁民安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所以不管矿头怎么诋毁你偷奸耍滑,我都没有轻信他的话,我一直纵容你在矿地,不曾断绝你的生计,你只签了十年活契,没有卖身钱,你说要把你的工钱交付你的父母,我们不管你父母是不是远在昌国乡,没有另计你的车马钱,这都是我张家对你的优厚。
可你怎么报答我们呢?你偷跑了,违背了雇约,你还四处诋毁我张家谋害人命?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和你计较这些,你告诉我你究竟跟什么人说了,我领着你,你告诉他们实情,只要你免了我张家的后顾之忧,我不追究你的过错,从此之后,你就能和你的父母骨肉/团圆,他们老了,需要你养老送终,你不能这样不孝。”
多么的知恩图报,多么的以德报怨!
“齿冷,在那时我才知道了为什么会有齿冷的说法!”袁民安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