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在这!阮小二!”许令杰被两三个随从举着,比人群高出一截死命挥手。
阮子雅乐了声,往明玥这里瞧一眼,明玥正听见许令杰的喊话,又看他回头,乱糟糟的脑子里蓦地想起来,——这人是阮家二公子!她在长安见过一次!
可是……听郑泽瑞说,他不已在去年葬身高句丽了么?那那那自己身后的又是谁啊?明玥一阵儿发毛,僵着身子一时竟没敢动。
身后的人全不知她所想,一眼盯见许令杰,迅速揽着明玥的肩膀微微一让,另一手握着一杆银枪往右侧伸出,递到许令杰跟前,许令杰跟个猴子似的扒住银枪,踩着人群的肩膀和脑袋被荡了过来。
众人:“……”
许令杰被阮子雅伸手一接,飞身跨坐在马上,嘴里犹自喊道:“云铮,你在哪里拣了个小乞丐?你乞丐都拣了也不救我!哎,不对吧……”
明玥:“……”裴、云、铮?
阮子雅不管他的叫唤,一见他上马,立即将手里另一截炮仗点了往人群中扔,另一手抓了把散碎银子朝相反的方向撇,大叫:“拣钱啦!”
人群两边一躲,让出很窄的一小段路,阮子雅和裴云铮立即同时一夹马腹,裴云铮手中的银枪举起挽了个花,在人群的叫喊与注视中猛地往右前方一掷,银枪入地几寸,嗡嗡震颤,似乎随时能刺到他们喉前,周围的嘈杂声立减,一时没人敢越过银枪上前。
他们走过这一段路,马速渐快,裴云铮随手拨了枪,阮子雅又扔出一截炮仗,银枪再掷,如此三次,前面的人群已然缓缓让出了一条路。
明玥吸了口气,抬头看天,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她觉着自己应该不是撞鬼了。
可如此,她心里却升出一股无名火来,当初若非是裴云铮在大昭寺乔装刺客伤了常令韬,常家何以将这笔账记在了郑泽瑞头上?何以有郑佑诚被诬告一事?常家又何以死盯着郑家不放?!常家是刽子手,裴云铮也不是毫无关系!
明玥想到这里,心中忿满,在马上攸地转身,她蓬头垢面,衣衫满尘,眼神凶狠的看向身后之人。
一看之下明玥怔了怔,眼前的人一身墨蓝色锦绣胡服,神情漠然冷肃,鼻子、眼睛都是她见过的,可感觉……又都不是她见过的。——这人是裴云铮,却又不是裴云铮。不,应该说,不再是从前她印象中的裴云铮。
明玥憋着口气胸前起伏,这乍然一见,人声嘈杂中,倒不知该说句什么合适,裴云铮目光沉沉,张嘴说了句:“郑家妹妹。”
他面上淡漠,可说话时却感喉头哽堵,这一句平平的问候说出来,竟只有口型,全没半点儿声音。他眼里看着明玥,心中恍如隔世。
明玥蹙眉,嗓子哑了?转而一想,战场凶残,能自高句丽活着回来已是万分不易,哑了嗓子比起丢了性命尚算小事,心里一默,平添了几分感伤,便又木着脸转回身来。
裴云铮也没再说话,这半会子他们已快到城门前,洛阳城门紧闭,前面围了几层的兵士正拿着长矛阻止流民进城,许令杰回身大喊:“云铮!令牌!”随即看了眼明玥又有些疑惑的挠头:“咦?”
明玥别过头,努力在人群里寻郑泽昭的影子,然而人群乌泱泱的蜂拥着,哪里能找到。
一时裴云铮已扔了块令牌出去,阮子雅接了令牌在前面喊了几句话,明玥只顾着扭头找人,眼见流民渐渐被挡在后面,明玥一回头,她已跟着裴云铮等人过了士兵的围挡,行到洛阳城下。
明玥一急道:“我不进洛阳,多谢裴表哥方才援手。”说着便要下马。
前边的许令杰缓过神,自马上跳下来,在明玥马前绕了半圈,忽地一捂嘴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哦!郑小七!我说怎的瞧着这般眼熟,原是你!可你作甚这副模样?方才怎也不叫我?”
明玥头疼欲裂,对着他干呕了两下。
许令杰:“……”
裴云铮立即给明玥拍了两下背,自己也下了马,蹙眉到许令杰跟前一把摘了他腰间的一个小荷包,荷包被挤的皱了吧唧的,好在没掉,裴云铮闻了闻递给明玥,里头装了宁神清脑的香草,明玥咬唇接过来闻了片刻,呕吐之感总算稍减。
许令杰在一旁啧啧两声,阮子雅跑过来道:“我就瞧着你是郑四郎的妹妹,果然没错!”
明玥一张脸跟花猫似的,竟还能被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认出来,她自己也是自暴自弃了,便下马统统施了个礼说:“阮公子好,你可是这几日见过我四哥?”
阮子雅摆摆手,咧嘴道:“我自打高句丽回来后还没见过你四哥呢,我如今的功夫,定是能赢过他的!”
顿了顿,又仰着下巴拍胸脯,“我不但功夫比他厉害,且是过目不忘、才高八斗、玉树临风,丁点儿也不比你四哥差啊!”
许令杰在一旁咳嗽两声,做了个偷笑的表情。
明玥没有心思太多说,只道:“阮公子才学过人四哥也是夸赞过的,只是诸位怎会在此?”
许令杰一哂:“你昏头了吧?此地是洛阳,我们在此有何稀奇。倒是你,怎的也到这来了,还跟个小叫花儿似的,难道是听闻了云铮平安归来,前来探望不成?”
明玥看了裴云铮一眼,心道当真是昏头了,——裴家就在洛阳,他们几人在此的确平常。
心里想,嘴上却不答许令杰的话,蹙着眉又问:“许家哥哥是打燕州来?怎的路上倒没碰见?”
明玥听许令杰的话似是不知郑家出事,她与郑泽昭如今逃亡在外,心下不禁防了一层。
许令杰被她一声“许家哥哥”叫的眉开眼笑,哟了一声乐道:“我是打燕州来的,不过走的应比你早些,期间碰见毅郡王耽搁了两日,遂今儿才到。不过若早知道王爷是要到燕州去,我便晚几日再来了。”
明玥听了差点儿喷出一口血:“毅郡王去了燕州?甚时候的事?”
许令杰莫名其妙,“三日前吧,做甚这般大惊小怪。”
明玥心都凉了一半儿,徐璟去了燕州,不在雍州,那她与郑泽昭岂不是白跑这一趟?她心急如焚,转身便要去寻郑泽昭,裴云铮一把拎住了她,“先进城吧。”
明玥瞪着眼睛:“你能说话?!”
裴云铮:“……”
他们正说着,打城门处过来一队兵马,明玥立即扭头不动了,领头之人瞧着十分恭敬,阮子雅见裴云铮瞟了他一眼,立即先将人拦了拦。
裴云铮一手牢牢扣着明玥,转了个身,背对着阮子雅等人,深深看了明玥一眼,肯定的说:“贵府上有事。”
他并不是疑问,而是陈述,明玥闻言登时满含戒备的退了半步,裴云铮心里一刺,轻声道:“我不会害你的。”
明玥没吱声,审视地看着他,忽而觉得这一刻的裴云铮有点儿熟悉。
裴云铮往仍在推挤的流民里看一眼,“你眼下要寻人,不成。”
“我的两个丫头被挤散了”,明玥道。
裴云铮点点头,却不容反驳的说:“进城,我以性命担保你的安全。两个时辰后,驱散一部分流民再带你来找人。”
明玥皱眉瞪着他,不敢全然相信,同时,她的腿抽筋儿了。
对视片刻,裴云铮旋一转身,手下一个巧劲儿,明玥往前张身,扑在了他半蹲下来的背上。
“我有个妹妹恰前些天出了洛阳……要是不想被人瞧出来”,裴云铮背起她,“就埋着头莫说话。”
明玥抽的一条腿动也不敢动,恨恨的盯着他的侧脸,转念想起这厮有洁癖,便用满是脏污的脸使劲儿在他背上蹭了两下。
☆、第118章
洛阳城外流民集聚、混乱无章,一道厚厚的城门之后,却是八街九陌,车马如龙。
明玥一脸暴躁的被裴云铮背到马上,随他进了洛阳城,过城门时她特意留心看了看,并没有瞧见通缉她和郑泽昭的布告。
明玥回头冷笑着瞪了裴云铮一眼,裴云铮抿着唇,抬手在她乱蓬蓬的头上轻轻拍了拍,说:“小妹,莫要闹脾气了。”
许令杰和阮子雅同时扭头看了明玥一眼,自进了城,这自恋二人组便跟换了个人似的,目光深沉,一脸严肃,明玥面无表情的默了默,偏开头低低“嗯”了一声。
先前在城外要上前与裴云挣说话的那人便跟在后面抱拳道:“知道裴都尉到了,城守大人正等着呢。”
裴云铮冷着一张脸勒马侧身,眯着眼睛扫了说话之人一眼,那汉子稍稍退了半步,阮子雅在一旁扬着下巴冷哼道:“裴大人今儿是回府,按旨意,后个儿才上职!”
“是”,那人擦了擦汗,显然是识得阮子雅,也知晓阮家的声望,因而并不敢有所怠慢,为难的说:“属下也知裴都尉刚进城还未曾入得家门便来请是不近情理,可是几位方才也看到了,城外的流民实在太多,城守大人也是急着商量出个对策,这才让属下一见了裴都尉的令牌便立即请过去,还请几位见谅。”
“哈”,阮子雅笑了声,“甚时候处置流民也是都尉之责了?咱们这一路,是起巡查之责,与州郡的守兵都不相干。”
“这个、这个……”这汉子本就是不善言辞,其实细较起来,每三处州地都有一路都尉所领的卫军,这十二路卫军直接受皇帝指派,首领都尉虽只有从四品,但手握天宪,对其所巡查的州郡官员皆有监察之权,同时,也有协助之责。
因而如眼下城外的流民之事,也不能说与裴云铮毫无关系,但阮子雅一向霸王惯了,说话又自带一股气势,直将这人给噎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领着一队人杵了半晌才道:”除了城外的流民,我们大人还另有要事与裴都尉相商,裴都尉回府稍事歇息后,还请与我们大人见一见。”
阮子雅哼哼两声,翻了个白眼,这洛阳城守是最后半年的任期,万事不想担责,见裴云铮年轻,又是新得的都尉之职,自然想着法子要他出头。
裴云铮淡漠的看了那汉子一眼,倒没多说,只转身打马,边走边道:“晚些我自会过去。”
那汉子悻悻的,只好先去回话。
几人一路到了裴府,明玥心里着急,不禁道:“裴表哥说了两个时辰后带我去找人。”
裴云铮看看她,点头说:“你与东原在府里稍等,我见过母亲后需得出府一趟,眼下流民拥堵,丫头们没找到你之前,应不会离开洛阳城外。”
明玥想了想道:“要让流民分散也不难。”
许令杰咋呼:“你有法子?”
明玥道:“也是一时之法,解眼下之困罢了。流民求的是个饿不死的保障,城里城外的,只要洛阳城眼下无人攻打,他们倒是无所谓。”
说着,将法子说了。
阮子雅听完讶道:“咦?怎和云铮说的八九不离十,你两个是不是商量过了?”
明玥笑笑:“一时心急,明玥卖弄了,这些几位自比我一个闺阁女子懂。”
裴云铮摇头:“表妹想得比我细致的多。”
说罢稍顿了下,转而有点儿不自然的道:“只是眼下委屈七表妹,头一次到裴家便这般……”
明玥知晓他的意思,她正巴不得不要去惊动裴夫人,否则纵使今日无事,但人多口杂,难免不出麻烦,遂摆手道:“裴表哥毋需说这话,今日是我冒昧打扰了,不便去给夫人见礼,日后若有机会,定得请夫人见谅。”
裴云铮略微颔首,深深看她一眼,也不多说旁的,出来与一个老嫫嫫交代几句便立即去见过裴夫人,之后未做耽搁,让许令杰留在裴府,自己则与阮子雅前往城守府。
路上阮子雅便道:“我瞧着这位朱大人也未必有甚么要事,眼下他最大的事便是城外的流民了,八成是既不敢放人进城又恐流民在外生事,如今把咱们叫了去,说得好听,是与你商量,到时若是有事,准得一股脑儿推在你身上。”
裴云铮挑眉笑了笑,说:“不然他如何这般着急,自是恐天黑了城门还不开,流民闹事。”
“既然知晓,你怎的还这般送上门去?”阮子雅懒懒道:“再者说,咱们的三千兵马明日才到,即便要出兵镇压,也得是他们守城的兵马。咱们在高句丽是打尸体堆里爬出来的,跟野人似的熬了一年回来,可不是耍这些花架子。”
“将流民关在城外不是办法”,裴云铮道:“要么放人进城,要么给他们寻个旁的去处。”
“我知道了!”阮子雅一拍大腿,“这厮是想让咱们自反军手里攻回一个县吧?”
裴云铮笑了:“聪明”。
“嘿”,阮子雅摸着下巴,“这算盘打的响啊!可我怎地想试试呢?”
“有你试的机会”,裴云铮道:“葛三哥这几日大抵也会带人路过此地。”
“他的伤好了?”阮子雅咧嘴,“他来也就罢了,他妹妹可千万莫跟着。”
想了想,又忽然凑过来小声说:“云铮,方才那郑七姑娘是否府里出了事?”
裴云铮没说话,但也没打算瞒他,阮子雅叹了口气道:
“我离京时虽没听到甚大的动静,但前两日皇上下旨征召高丽王举降书入朝觐见,高元却托故不来,皇上大怒,颜面尽失之余恐是当真心灰意冷了。听闻常某人进献了十二名江南美人,如今日日夜夜的陪皇上饮酒作乐,几乎不理朝政。这个时候,哪家出事都不奇怪。”
裴云铮眼神暗了暗,透出一股隐藏的光芒。
阮子雅冲他挤挤眼睛说:“莫挂心,我瞧郑家那丫头不是个想不开的。”
二人说着已离近城守府,这话便就此打住,裴云铮整了整腰间佩剑,大步进门,才走到外厅,便见方才守城门的那个头头拿着几张画像出来,裴云铮心下一沉,拦住瞧了瞧,那画像虽有些走样,但细看之下不难认出,正是郑泽昭与明玥。
………………………
一个时辰后,洛阳城东、西两门处搭起了粥棚给流民施粥,并放言出去要派兵攻打离洛阳城最近的安河县。凡是安河县逃来的百姓,此时要进洛阳城都可,但安河县一被攻打下来,进入洛阳城的百姓无论之前贫富,都将不能回去分地,土地要先分给未进城的百姓。之后几个县的亦是如此。
此令一出,流民里先是炸了锅,可瞧见白纸黑字的布告后人们开始犹豫了,显然在这个时代,几亩薄田对于普通百姓有着莫大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