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环娘道:“我记得咱们去年在崔家好似也没见过她,那容哥儿倒是见了的,不知是不是因着这缘故,今儿说了会子话,我倒觉着她挺面善似的。”
郑佑诚看了她一眼,有点儿散漫的笑道:“你这记性,从前还说我瞧着面善呢。”
邓环娘咬了咬唇,那不过是夫妻间的顽笑话,这会儿明玥也车上,她自不好多说,忙嗔怪的瞪了郑佑诚一眼。
明玥掀开一旁的小窗帘正瞧着街上各样的花灯,闻言便赶紧装没听到,侧着身子动也没动。
邓环娘自想了一记,记起崔夫人并不是那容哥儿的生身母亲,怎有相像的话?不由枉自抿唇发笑,郑佑诚瞧了便道:“你定是今儿与崔夫人聊得熟了,越瞧越顺眼,便觉面善了,倒都有这个时候,不然何来一见如故之说。”
邓环娘也就是随口说说,一时间并未放在心上,只笑言:“大抵是这话。”
明玥在一边默默听着,愈发皱起眉。
马车驶进府里时酉正已过两刻,郑府内十分安静,虽也处处挂着灯笼,但与外面街上的热闹完全不同,是处处透着规矩的。
郑老太爷还未回来,下人报说是与几个老友去望仙楼赏灯看街景了,叫众人不必等他,郑佑诚应了,便先往王氏的松菊堂去。
一进松菊堂,便见有洒扫的丫鬟在来来往往的端着水盆洒地,三夫人董氏便“啧”了一声道:“外头天儿这般冷,是要滴水成冰的!尤其薄薄一层最是打滑,你们这般,到时要滑倒老太太可怎生是好?”
丫鬟们吓得一缩,一个伶俐些的忙回道:“回三夫人的话,这水了是化了盐的,能消融冰雪,不会结冰。”
她一回话,众人便都瞥了她一眼,倒不是瞧这丫鬟伶俐,而是“盐”这个东西在平常百姓家稀罕,即便在富贵人家也不是海了量的,郑府里虽是不缺,但化了盐水用来消融冰雪的时候还是不多,况今年只初一下了场雪,除了一些犄角旮旯,其余地方早就化尽了。
三夫人正挑着眉要再问一句,白霜打廊下迎出来道:
“三夫人担心的极是,本是奴婢想的不周全了。今儿是上元,各位老爷、夫人又都去了大昭寺给老太太祈福,老太太白日里头痛便好些,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觉着山石树木都挂了尘,便叫奴婢吩咐人全冲刷一回。奴婢一时粗心,忘了这青石路上结冰最是发滑,赶忙向老太太自罚了一月的月例,领了些盐,叫丫鬟们化了,眼下才将路上的打扫干净,是奴婢的过失。”
白霜这般一说,三夫人便笑道:“我就说呢,原是你这丫头的过错,老太太也舍得罚?”
白霜便不大好意思的福了福,说:“主子们快进去吧,老太太正等着呢。晓得过会子几位哥儿和姑娘要出去看灯,叫这会子问了安,晚上便不必来了。”
众人一听,赶紧依次进了屋,迎面便是一股花香,定眼一瞧,原是摆了几盆开得正好的水仙花在案上,三老爷便笑说:“今儿日子不错,母亲心情瞧着也不赖。”
——王氏不大喜欢很浓的花香,像水仙一类反是三房或几位姑娘屋里摆的多些,王氏房里常摆的是吊兰和杜鹃,今儿却也沾起香气来了,想来多半是心里舒坦。
王氏穿了一件崭新的蹙金大袄,抱着手炉说了一句:“就你贫嘴。”
三老爷呵呵笑了,众人行了礼落座,这才瞧见只崔煜在,一向跟在王氏身旁的郑明珠却不见人影。
邓环娘心里头隐隐有数,便也没开口问,林氏瞧了一圈却道:“怎的不见明珠?明薇惦记着她大姐姐,给老太太祈完福,看礼时还给明珠换了根香木簪呢。”
郑明薇心不在焉,实也没注意听林氏说的什么,只听提了自己的名字,便忙站起来应了个“是”。
王氏略一点头,不紧不慢地道:“你这个做妹妹的有心了。明珠这几天光顾着照料我,自己受了寒都不晓得,今儿估摸是挨不动了,发起烧来,幸好大夫在,开了药,我叫她服了先在里屋歇下了。”
邓环娘欠了欠身:“要不要紧?这丫头怕不晓得照料自己个的身子。”
明玥听了邓环娘的话,便即起身道:“祖母,我进去瞧瞧大姐姐吧,我今儿也给她求了东西呢。”
“站着!”王氏猛地提高了音量,明玥倒吓了一跳,不由停了脚。见下面几人都看着自己,王氏也意识到刚刚反应稍有些过激,便咳了两嗓子说:“你大姐姐才服了药睡下,你别去扰她,有这个心便行了,坐回去吧。”
明玥乖巧的应了一声,心里有些纳罕,便暗暗看了眼崔煜,崔煜脸色不大好,一直没怎么说话,只微垂着头往郑佑诚和邓环娘的方向瞄了瞄。
众人还想说说今儿在寺里的见闻,结果没几句王氏便道:“行了,都且先回去吧,该用饭的用饭,用过饭要出去赏灯的便去。我今年不拘着你们,且去耍个痛快,只别闹腾太晚,我身子酸,过会子便躺下了,晚些也不用再跑一趟。”
几个孩子心里一奇,倒是高兴。
往年王氏也允许他们出府,但总要先在松菊堂拘上大半日,而且出府也最多只能一个时辰,尤其昭哥儿、瑞哥儿,王氏怕他们磕着碰着,派去跟着的人又多,几乎不能下车,只转一圈就回来了,姑娘们算在车上看个热闹,像郑泽瑞的性子便颇觉没意思。
今儿王氏放了话,他们心里美了,自赶紧回去用饭更衣。
等众人都走了,王氏便看着崔煜幽幽叹口气:“你如今有孝在身,不能参加这等热闹欢庆的场面,不然祖母也叫你一并去了,今儿你也忐忑了一整日,早些回去歇着吧。”
崔煜的确有些累,郑明珠钻心一般痛苦的闷喊声还时不时萦在他耳边,他当时站在外间也能感到那股浓浓的血腥气,虽是在后院,王氏屋里此时又摆了这么多盆水仙,可仍遮不住似的,叫他想作呕。
“那有劳祖母多多照看明珠。”
王氏微一抬下巴:“你放心吧,我正让人熬着补药呢。可煜哥儿啊,今儿明珠为你遭的罪你都瞧见了,她维护了你崔家的名声。祖母为着大局想也是站在了你这边,但丑话说在头里,日后你若薄待了明珠,祖母可不能饶你!”
“但请祖母放心”崔煜弓着身子道:“孙婿日后对明珠定会敬之重之。”
王氏点点头:“那就好。过个两日你便先回清河去,便说明珠在我跟前不分昼夜的侍疾,自己也累病了,休息几日便回去。只是女子小产极其伤身,回去后还要好好给她调养身子才是。”
崔煜一连声的答应,王氏这才挥挥手叫他下去,自己也转身进了里间。
一床杏色的宽大锦被里,躺着面色虚白的郑明珠,见王氏进来,她作势要起,王氏忙叫她躺着别动,郑明珠吁了口气,虚弱的问:“祖母,可都走了么?”
“走了”王氏道:“我叫煜哥儿也先回去歇着了。”
郑明珠长睫颤了两下,微微垂下来,轻声道:“祖母作甚么非要他在外间听着,日后恐是要记住了。”
“祖母就是要他记住!”王氏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压低了声音说:
“明珠,你得记住,甚么情情爱爱、两厢爱慕不过都是虚话,一转眼就能没了的!唯有这愧疚才能让人心中长久的惦念,往后你再有了孩子,煜哥儿便会加了倍的疼爱,孩子再争气,那你到时在崔家甚么都不用愁!这往后,可不能在因着心疼他而苦了自己个,你若是受一分罪,就得让煜哥儿疼两分才行啊。”
郑明珠抿着没什么血色的唇,王氏一阵心疼,将她有些发凉的手放进锦被里:“可记住了?”
“是,记下了,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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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房别清院。
林氏一回来便吩咐人取了一堆的药来,对着郑明薇的胳膊一阵长吁短叹,郑明薇从丫鬟那取了两个白瓷瓶道:“母亲别找旁的药了,空了大师和郡王爷给的药都在这呢,专治外伤的,母亲哪个药能比这还灵?”
林氏泄气的一垮肩膀,对着郑明薇贴身的丫鬟便踹了一脚,嘴里骂道:“你们都是死的啊!也不知道护着些,倒叫姑娘反过来护着你们么,吃白饭的东西,倒比姑娘还金贵了!”
丫鬟赶忙要跪,郑明薇便道:“母亲别气,也不怪她,我回去自己教训就是,今儿累了一天,母亲歇歇吧。”
林氏一瞧她脸色,忙说:“你也累坏了吧,快回去歇着,今儿有些晚了,明再请大夫来看看。”
郑明薇轻轻点头,默了默,瞧着林氏一脸的郁气,终是没说甚么,拿着两瓶药走了。
她一走,今儿留府里的于嬷嬷便过来了,林氏换了衣裳靠在榻上捶腿,她和郑明薇都不去赏灯,只慕哥儿跟着郑泽昭等人去了。
“事儿办了?怎么说?”林氏看了于嬷嬷一眼。
于嬷嬷摇摇头:“今儿府里人少,奴婢留下来本想探探焦嬷嬷的底儿,可今儿不知怎地了,老太太院里的后罩房处的角门都有小丫头守着,说不叫任何人打扰,找焦嬷嬷的也不成。”
林氏挑了挑眉:“这是焦嬷嬷嘱咐的吧,老太太可不管那么细。”
“奴婢瞧着倒也不像”,于嬷嬷思量着说:“后来奴婢在前院守了一会子,见三房里的小八哥儿也去来着,可也一样被拦在门外了。”
林氏“嘶”了一声:“那看来倒真是老太太吩咐过的,焦嬷嬷有再大的胆子还不敢将小主子拦在外边不叫进呢,只是又没旁人,就明珠夫妻两个在,老太太就是有些私房话要说这也好几日了呀,犯不着。”
“是这么个话呢”于嬷嬷附和道,林氏撑着额头想了一阵,问:“还有旁的么?”
于嬷嬷朝四下里看了一眼,又靠近些方低声说:“晚上奴婢去厨下时间老太太院子里的丫头在熬药呢。”
“那又如何?”林氏蹙眉:“老太太这阵子说身子不舒服,不是一直吃着药呢么,再说就是平日里好好的,也会熬些补药,这没甚可奇怪的。难不成库里有人以次充好?”
于嬷嬷就摇了摇头,说:“是补药没错,可是奴婢将丫头支出去偷偷瞧了一眼,旁的奴婢不敢说,可有一味药奴婢却瞧的真真的,是一味益母草!”
林氏愣了愣,这药……女人对这个药几乎都不陌生,可是,这味药用的最多的便是产妇,王氏可是用不着吧……
林氏一下子直起身:“你没看错?”
“旁的奴婢兴许会错,这个万万不会啊夫人,您忘了当年……”
于嬷嬷没敢往下说了,当年林氏第一胎滑胎之后用过多少这味药,她如何能认错?
林氏沉默了,若不是王氏用,那便只能是……郑明珠!
她将郑明珠从回府到现在的事情连起来想了一下,有细想想今儿松菊堂里的微微不同,心里头隐隐有了个影儿,蓦地,她放声大笑起来!
若不是因着也牵连到郑家的名声,她真想让全燕州城的人都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于嬷嬷唬了一跳,忙起身将窗子都管严了,只也不敢喊她。
林氏笑完一阵却又突地扭身趴在靠枕上呜呜哭起来。
呜咽声凄凄。
“该!真该啊!”她脸埋在靠枕里,咬牙切齿的喃喃。
☆、第88章
正月十六,北风呼啸,当今皇上亲自在涿郡点将,正式发兵征讨高句丽。
皇帝对此次发兵可说尤为重视,共出兵一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人,号称两百万雄兵。而随军运送军需的人,比军队人数还要多一倍。
从正月十六开始,第一军正式出发,以后每日发一军,前后相距四十里,一营接一营地前进,经四十天方出发完毕。各军首尾相接,鼓角相闻,旌旗相连九百六十余里,不可谓不壮观。
对于这一仗,不仅当今皇上持着必胜的心,便连普通百姓们也是信心满满,我大周两百万雄兵怎么可能踏不平只有二十几万精兵的小小高句丽?笑话!
——这该是一场必胜的仗。
百姓们欢送了大军,只等着捷报传来;士族们口中也颇为支持,实则多是冷眼旁观。
燕州城里此时尚是飘着浓浓的年味儿,并未因朝廷的发兵有太大影响,正月里正是人情往来的好时机,郑家里也几乎是日日有宴,王氏籍口生病,将好些来拜年的都推了,只十分相熟的才请进来说一会子话,其余都推给邓环娘几个,林氏日日忙得很,想亲眼瞧瞧郑明珠的模样儿都没倒出功夫,只在心里头暗暗痛快。
正月二十三,郑明珠终得离开燕州回清河去了。
临行前,王氏交代了好些调养身子的事,又给她带了不少珍贵补药,郑明珠还陷在失子之痛当中,心里一直郁郁的,王氏便搂着她偏瘦的削肩劝道:“这事你难过几日便得揭过去,否则对身子不好,明珠,你可得打起精神来!”
郑明珠衣裳穿的很厚,头上也带了狐狸锋毛的美人帽,只露出一张憔悴小脸平白叫人心疼,——当然,今儿早起她也特地没叫巧格儿给她往脸上晕胭脂,她这模样,得叫崔夫人也瞧瞧。
“祖母坐着吧,外头天儿冷,别出来了”,郑明珠的眼圈又有些红,王氏拍拍她,依旧送到了廊下,嘱咐说:“去给你父亲、母亲行了礼便走吧,路上行慢些,不急,煜哥儿也打清河往过迎着。回去先甚都不要想,托个病好好养上大半个月再说。”
郑明珠答应着,便三步一回头的离了松菊堂前去别过郑佑诚和邓环娘。
自打郑明珠回来郑佑诚还没好好跟她说会儿话,好在她与王氏极亲,应也没甚么话不能说,郑佑诚倒不担心,但瞧着她这一副病容,不免心疼,多叮嘱了几句。
邓环娘因着她说病了,给装了不少药材,俱是补气血的,郑明珠瞧了一阵心虚,但见邓氏面上淡淡的,不像是晓得事情的样儿,便没敢多说。
明玥跟着郑泽昭和郑泽瑞一路没言语的将她送上马车,郑明珠心里有事,倒也没顾得上他们,只一路在想:——她回了崔家,当先便要将崔煜想抬成姨娘的两个通房丫头打发了,还有那俩时不时便围着崔煜弹个小曲儿的家妓,都不能在她跟前儿碍眼。
———这是崔煜欠她的,更是崔家欠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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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明珠走了没几天,王氏的病便“渐渐”好了,正也出了正月,郑佑诚和郑泽昭也都要走,因着雍州离得近,又不知今年这场战事如何,便没叫邓环娘带着孩子同去,左右已过了头一年,随时可以去住一阵子。
郑泽昭也得进京,临走前两日王氏便将白露叫到松菊堂,将自去年入京后事无巨细的问了一遍。
郑家在长安原有不少产业,后回了燕州后不少都变卖了,只留了一大一小两处别院,郑泽昭尚未成家,便住在稍小些的别院处,平日里除了几个年纪相仿的朋友或郑家族里的人来外,外人并不多。
只这些事郑泽昭并不叫白露打理,白露能说的自然也不多,而内院里如今就她一个通房,她打理好自己个就全了,其余都是惯常伺候郑泽昭的丫头,对她虽也是敬着,但也暗暗远着,毕竟日后总要有当家的主母嫁进来,她们可不知白露将来能如何。
王氏虽没想郑泽昭能多宠着白露,但他眼下总归是年少,想来日后总有少时相伴的情分,与旁人不同些个,到时郑泽昭娶妻,对王氏敬着顺着还好,若再和郑佑诚一般,娶了个戳她眼的,也好掣肘一番。
儿子王氏是不指望了,但这几个孙儿,都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她希望他们都按着她的心意走,她总是为了他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