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合该同心……
简铭心中一荡。
那一瞬, 他多想和季凝如寻常夫妻一般,如恩爱夫妻一般?
可是他不能!
简铭的眉宇间, 现出一抹苦痛神色。
季凝看不到简铭的神色如何, 他微垂着头,把它们都藏在眼底。
“侯爷连一句实话,都不肯告诉我吗?”季凝的语声之中, 既有无奈, 又有自嘲。
她努力地想要靠近简铭的心,奈何简铭总像是与她隔着些什么——
而那个将它们隔绝了的东西, 季凝无法确实。
有时候, 季凝分明觉得她已经确知了简铭的心意, 然而转瞬之间简铭又对她疏离……这种感觉, 很是不妙。
简铭不是对她故弄玄虚,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那个真相, 让简铭无法说出口。
季凝争取过几次,争取简铭对她的坦率。
无果。
现在,她已经不敢奢求怎样的结果。
她只想要简铭的实话, 哪怕只是一句实话, 也好。
一句实话而已!
简铭的心脏被用力敲击着。
他知道, 他早就知道, 迟早有一日, 他会将所有的真相, 对季凝和盘托出。
那一日, 正在随着他对季凝的用心、用情愈深,而越发地不受他的掌控地逼近。
实话吗?
简铭忽的横下心来,豁出去了!
他把右手掌向季凝摊开, 手掌中心的那些浅浅的痕迹, 清晰可见。
季凝凝目观瞧,肖想着简铭当时是如何将一个硬.物,生生捏碎,以至于被那物事的碎块割破了手掌的……
“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对吗?”简铭幽幽道。
季凝闻言,惊怔地抬头。
她没想到,真的是她猜想的那般。
“为、为何?”季凝磕绊着问。
她没法不问。
难道就因为,那东西是太后所赐?
简家人,包括简铭在内,憎恶太后和皇家的安排,才故意如此的?
这些话季凝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了。
但是她及时忍耐住了。
季凝不是没有脑子的愚妇,她更知道简铭不是寻常男子,简家也不是普通人家。
简铭是堂堂的一品军侯,国之重臣,纵然对皇家、对太后再有不满,他也不会明晃晃地摆在明面上。
何况,那只红玉手镯还是太后的母亲留下来的。以简铭的能耐,不可能查不清楚。
简铭一直没言语,而是眼神深邃,看着季凝。
季凝被那双眸子盯得心里发慌,那些怀疑的念头,倏忽间就不见了踪影。
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怀疑简铭只是单纯地对那只玉镯发泄。
而且,那日,简铭受伤那日,是他们第一次结伴出行。
当时,因为季凝半路上突然来了月事,他们原本打算去丹霞山的行程,改为去季凝的田庄上。
简铭分明知道季凝的身体是什么情状,但他很好地为季凝遮掩了,而且还巴巴儿地为季凝请了林娘子来诊脉。
他为她想得那般周全,又是那般体贴,怎么可能故意毁掉那枚玉镯,以致让季凝在太后那里无法交代呢?
这件事哪怕是发生在季凝刚刚入府的时候,简铭和简家人一般,对季凝没什么好印象的时候,季凝也会信了至少一半。
可是现在,季凝是绝不相信简铭故意让自己将来无法向太后交代的。
简铭在意她,她当然知道。
既在意她,便时时处处愿她好,断不肯让她有半分为难。
这会儿被简铭那样看着,季凝忽然觉得,简铭的眼神,瞧着像有几分委屈似的。
明明,简铭不会对她露出那种表情。
季凝却还是觉得,自己冤枉了简铭。
心念一动,季凝恍然明白了什么。
“那玉镯……不妥?”季凝的音声都是抖着的。
她很聪慧,一旦确知简铭不会害她,再联想前因,这个猜测便在她心中又笃定了几分。
见季凝自己猜出了真相,简铭着实松了一口气。
方才,他真是担心,季凝会对他得意图生出猜想。
简铭绝不肯让他们之间因为可怖的猜想,而生出罅隙——
他与她要走到一起,已经够难的了!
幸好,他的凝儿足够聪明。
幸好!
稳了稳心神,简铭缓缓道:“究竟情形如何,现下还不确知。”
季凝身形一晃。
无论情形如何,终究都是那镯子,她戴不得!
也就是说,那只红玉镯子,被做了手脚?
那可是太后赏赐的东西,谁敢……
谁敢?
季凝的身心俱震。
太后那样的人,把持后宫那么多年,谁敢、谁有可能对她的赏赐做手脚?
可那红玉镯子,分明是她母亲留给她……
季凝又是一阵神情恍惚:她觉得自己太蠢了,蠢到信了太后的谎言。
她根本就没想过太后是在诓骗她。
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季凝根本就不觉得,她这么个小人物,能有什么可以被太后拿来利用的。
当然,她被赐婚给简铭,本身就是太后的利用——
先是强让皇帝封她为公主,于是她与皇帝便有了兄妹的名分,皇帝便不可能对她有非分之想。然后再将她嫁给简铭这位常胜侯,皇帝忌惮着常胜侯府,便更不可能再对季凝动心思了。
想她季凝不过是一个小女子,何德何等,让太后这般地费心思利用?
季凝脸现惊愕,难以置信地看着简铭。
太后是想借她之手对简铭……所以,不惜诓骗她,在那红玉镯子上做了手脚。
太后,她是太后啊!
堂堂太后,为了达到目的,竟连自己的母亲,都搬出来利用?
季凝深觉不屑的同时,又是一阵阵地后怕:若非简铭及时发现那玉镯之中的异状,那简铭还有歆儿岂不是……
“歆儿……歆儿一直和我晚上同.榻而眠!她——”季凝的嗓子眼儿发紧。
她猛地攥紧简铭的衣袖:“侯爷快请郎中来瞧瞧歆儿!”
见简铭犹沉静着,季凝急了,脑子一热,便要往门外冲去。
被简铭一把扯住:“你莫慌!”
那道带着沉稳的声线,仿若酷热天气里的一盆冰,让季凝纷乱的脑子,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
是了,简铭既然能够提早发现那玉镯子的异样,又怎么可能想不到歆儿可能受了其害?
确认了这一点,季凝的心里登时松快了许多。
若因为她的愚蠢,被人利用,而害了歆儿,她更无法原谅自己了。
季凝首先想到的是歆儿是否被连累,这是简铭此前绝没想到的。
他以为,季凝最先的反应,会是害怕……
简铭的心内涌上了难明的滋味:眼前这个女子,她的的确确是与众不同的。他没有喜欢错她。
他先前是扯着季凝的手腕的,这会儿却稍稍用力,将季凝拉近了自己。
手腕上突然的被加诸的力气,让季凝猝不及防。
更让她猝不及防的,是简铭那张陡然凑近的俊脸——
她被简铭用力拉近了。
季凝不得不面对那张俊脸,不得不再次闻到那股干净的气息,属于简铭的干净的气息。
哪里至于“不得不”呢?
季凝其实很喜欢这样近距离地面对着简铭。虽然这般,挺让人难为情的。
出于赧意,季凝不自然地垂下眼眸。
睫毛浓密而长,随着眼眸的垂下,因为主人情绪的波动,而极轻微极轻微地颤着。
简铭盯得有些入了神。
他想起来很多年前的一次狩猎,他盯住了一头鹿,想要将其射杀。
但是那头鹿很是狡猾,奔跑的速度也极快。
简铭被激出了性子,便索性纵马追赶。
追了许久,那只鹿终于跑得疲倦了。
简铭以为它是没力气跑了,便不客气地弯弓搭箭,想要一击射杀。
那头鹿大概也察觉到将死,它做了一个让简铭颇觉得不可思议的动作——
它突然舒展开身体,尽可能地将最大片的身体舒展在简铭的面前。
这很古怪。
既然知道将死,为什么还要大展开身体,任由对方射杀?
简铭越发心疑,索性暂抛开射箭的念头。
他轻拍马,纵马上前。
那头鹿察觉到简铭的靠近,更紧张起来,比之前简铭弯弓搭箭的时候还要紧张。
简铭分明看到,那四条鹿腿,正不受控制般颤抖着,如寒风萧瑟中无助的荒草。
此时,被那头鹿挡住的一丛野草之中,突然冒出来一个绒乎乎的脑袋。
那是一头小鹿,刚出生不久的小鹿,才勉强学会走路的样子。
简铭恍然大悟:原来这头母鹿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
它尽可能地伸展身体,便是挡住简铭可能从任何角度射来的箭矢。如此,只要那支箭射住了它,它的孩子便安全了。
母鹿因为孩子的藏身之处被发现而发出的哀鸣,响在简铭的耳边。
小鹿湿漉漉的眼睛,黑曜石一般,纯然的都是对这个残忍世间的陌生和好奇。
它的眼睫毛也湿漉漉的,浓而密,就像季凝此刻……
简铭最终也没有射杀那只母鹿。
在那头母鹿惊惧的注视之下,简铭拨马,头也不回地驰走了。
之后,又他的护卫循着他形迹也赶了来,也都被简铭带走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说不定将来的某一刻,这对鹿母子就会死于谁人的弓箭之下,或是被猛兽猎食,但是简铭却做不到,成为那个动手的人。
他承认,他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