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敞开的窗下, 闪进一道人影。
人影落地,只听到极轻的一声“啪嗒”——
若非武艺超群, 耳力绝佳之人, 恐怕以为这么一声,是风吹窗棂的响动。
简铭却听得清楚。
他仍坐在椅上,一动未动。
直到那个人影已经闪身到他的眼前, 简铭才撩起眼皮。
“有急事?”他淡然问道, 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纪无痕并不意外于简铭的反应。
他没有急着回答简铭的话,而是目光先迅速地扫过房门。
房门紧闭。
侧耳细听, 房门之外也没有第三人偷听。
简铭对于他的小心谨慎, 唯有默默摇头。
纪无痕是简铭的暗卫头领, 多年以来, 他和他手下的一帮兄弟, 一直在为简铭办事。
当然, 他们办的事,大多是不能放在台面上说的。
因着这桩差事,当然也因为旁的原因, 纪无痕处事极为小心。
此前, 在侯府隐蔽地的那处高墙处, 接到简铭吩咐的调查展逸返回的装玉佩的信封的人, 就是他。
那里, 也是简铭惯常简铭与他交接的地方。
现在纪无痕出现在这里, 简铭便知道, 他有重要的事要向自己回复。
“是!”纪无痕先是简略答道。
这是回答简铭方才“有急事?”的问话。
纪无痕其人做事一向是这般的有板有眼,简铭早已经习惯了。
不过今日,简铭却有些别样的想法。
他没有急着说出口, 而是等着纪无痕接下来的话。
“萧寒不是圣京人。”纪无痕说到要紧事的时候, 压低了声音。
简铭却听得分明。
关于萧寒其人,简铭之前便交给纪无痕去调查。
简铭想得到,萧寒这个人的底子不浅,绝非寻常暗线能查得清清楚楚的。
对于萧寒的来历,简铭有些猜测,但是他需要验证。
现在,纪无痕查证的结果,便是在验证简铭的猜测。
简铭沉吟未语。
他知道,纪无痕查证的绝非如此简单。
果然,纪无痕开门见山之后,便又续道:“从现今可查到的线索来看,萧寒确实听从过季海的命令。”
他是个极严谨的人,只要张嘴说话,便几乎没有废话。
简铭微微眯眸,从他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中,寻找着想要的讯息。
“也就是说,萧寒曾经听从季海的命令?”简铭若有所思。
“是,”纪无痕点头,“不过现在,田庄似乎不在季海的控制之内。”
是了,那处田庄,在季凝嫁入侯府之前,被季海送给了她做嫁妆。萧寒既然曾经为季家之仆掌管田庄,那么现在田庄的主人变成了季凝,萧寒自然该视季凝为主。
这似乎没什么疑点……
简铭却不觉得这件事如此简单。
“萧寒其人,武功不低。”纪无痕又道。
简铭挑眉:“你和他交手了?”
纪无痕不会那么不智。
“没有,”纪无痕摇头,“不需要交手,也可以看得出来。”
简铭呵笑一声——
纪无痕说得没错。
以他的修为眼力,看出萧寒武功不低,也不是多难的事。
萧寒精擅武艺,这也没什么。
大齐尚武,多得是会武艺的人。江湖之大,藏龙卧虎,像萧寒这样的人,单只看他掌管着一座田庄,若非能为不凡,恐怕也弹压不住。
纪无痕接着却说出了足以让简铭震撼的话:“萧寒现在这张脸,恐怕不是其本来面目。”
简铭平静的神情有所波动。
他微诧地看向纪无痕:“不是本来面目?”
“是!”纪无痕颔首,“崔甲说,萧寒或者身边有极擅易容者,或者萧寒自己便是个中高手。”
简铭闻言,面色微变。
纪无痕的手下云集了各路豪杰,几乎每个人都精通一样甚至多样的异技。崔甲擅长的便是易容之术,他常常借此为简铭办事,立功不少。
能被崔甲称为高手的……
简铭的脸上神色变幻。
纪无痕一如之前的姿势,一丝不苟地站在那里,等着简铭接下来的问话或者吩咐。
他不喜多言,但不代表他心中没有想法。
简铭此时的脸上的神色便让纪无痕心有波痕:侯爷这是觉得意外,还是……诧异?怎么看着倒像是……有些高兴?
简铭真的轻笑出声:“行了,我知道了。”
纪无痕平板的脸色隐有浮动:“那么萧寒这个人……”
“不必查了,我自有安排。”简铭道。
“是。”纪无痕也不多问。
简铭说不查了,不查就是了。
纪无痕只管听令办事。
“信封的事,紧着些办。”简铭又吩咐道。
纪无痕应是。
除此之外,便没有再多的言语了。
简铭瞄了瞄他。
纪无痕这个人很可靠,值得信任,办事又妥帖,从来不会多说没用的,更不会多嘴问什么。
他整个人板正得就像是在军营中磨练了许多年的,那种一丝不苟,那种严谨而规矩是刻在骨血里的,真让人难以想象,他是经常替简铭办些见不得人的差事的。
这样的人啊……
简铭默默叹息,没法不想到纪无痕的身世。
“你可有别的打算?”简铭试探地问道。
纪无痕被问得一愣:别的打算?
他显然一时之间没明白简铭在说什么。
简铭见他根本没听懂,干脆直言道:“你一辈子都打算这般吗?没有旁的打算?比如,出仕?”
这一次,纪无痕是真的听懂了。
何止听懂了?
他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侯爷让我出仕?做大齐的官儿吗?”纪无痕难得地脸上的表情多了起来。
可叹,那多了起来的表情,更与苦涩有关。
简铭是一品军侯的爵位,更手握南境十万边军的兵权。
他想提拔一个人,是何等容易的事?
何况简铭要提拔的,还是如纪无痕这般能为与品性俱上佳的人物。
纪无痕是不愿意“做大齐的官儿”的,简铭焉会不懂?
因为懂,简铭便沉默了几息。
纪无痕低呵一声,自嘲道:“侯爷想让我顶着‘纪无痕’的名字,做大齐的官儿吗?”
简铭滞住。
“纪无痕是什么东西?纪无痕根本见不得光!”纪无痕说着,语声哽咽。
能让如他这般的铮铮汉子哽咽了的,该是怎样的痛苦?
简铭的胸口也觉得闷得难受。
纪无痕,便是迹无痕,无迹,无痕。
他现下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纪无痕做的,而不是——
“元纪,你姓元。”简铭盯着纪无痕的脸。
纪无痕高壮的身形狠狠晃了晃,似是无法相信,从简铭口中说出的话。
“元纪,你不会忘记,你姓元。”简铭的目光,笃定。
纪无痕呼吸微蹙,过往与回忆,一股脑地涌上来,冲击得他几乎要站立不稳。
“洛阳元氏的荣光,几代将门的荣耀,你不会忘记。”简铭又道。
纪无痕痛苦地咬牙。
“你是成国公的嫡裔,元氏昔日……”
“元氏昔日如何?元氏昔日如何,与我何干?”纪无痕突然打断简铭。
简铭蹙眉。
纪无痕胸膛起伏,憋闷着无限的委屈。
他终究是垂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靴尖。
良久,忽的冷笑道:“元氏昔日何等地忠君卫国?到头换来的又是什么?”
此刻的纪无痕,已经不是之前那个谨慎小心的纪无痕。
他胸中的窒闷无处宣泄,几辈子的委屈,积压在了一处,将要爆发。
简铭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更知道元氏经历过什么。
简铭没作声,由着他宣泄。
“先祖率五千轻骑,奇袭戎狄王庭,直到把他们赶出北漠,从此不敢侵扰大齐北境……元家几代人镇守北境,保大齐百年安宁,可他呢?说贬就贬,说杀就杀!”纪无痕音声颤抖。
简铭动容。
他当然知道纪无痕口中的“他”是谁。
“为了他的江山,为了他的自以为是,功臣老臣他想杀便杀!”纪无痕忽的冷笑,“功臣老臣算什么?先太子还是他的亲儿子呢,还不是想杀便杀?”
“纪无痕!”简铭突然低喝道。
铁血汉子,宣泄是一回事,但不能不顾结果地任由情绪控制了自己。
纪无痕身躯微晃,自觉失态,咬牙忍住了一肚子的话,再次垂下头去。
简铭胸中的痛楚不亚于他,稳了稳神,方道:“你心里有怨气,谁人又没有怨气?”
纪无痕拧眉,盯着简铭,没言语。
简铭缓缓吐出胸口的浊气:“你是今日今时才有委屈的?”
纪无痕被问住了。
既然不是今日今时才有的委屈,此刻抱怨出这些来,又有什么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
纪无痕拔直了脊背,还想说些什么。
被简铭抬手打断:“不是只你一个人有委屈!有委屈,便憋着,等到将来……”
简铭的话没有继续下去。
纪无痕却听出了弦外之音,神色一振:“将来……”
“对,将来!”简铭双眼中迸出两道电光。
“侯爷想如何做?”纪无痕的心跳加快,兴奋。
那是将要发生大事的兴奋,每次他执行特别艰难的任务的时候,都会有这种兴奋的感觉,冷静而兴奋。
“想如何做?”简铭唇角勾起一个弧度。
当然是,夺回本该属于某人的东西!
不过,面对着纪无痕,简铭很快就冷静下来:“如何做也不是眼下一句两句话说得清楚的。当下的事先做好,将来徐徐图之。”
纪无痕也添了几分冷静,知道简铭说的有道理。
他隐约猜到了简铭要图谋的是怎样的“大事”,那件事太“大”了,不是刻意轻易诉诸于口的,说不得,说不得。
可是……
纪无痕想到了一个极重要的关节。
“先太子已经……”已经不在了。
没有了主君,他们纵然想要图谋大事,又去辅佐哪一个?
简铭则神色平静:“不错,先太子已经不在了……”
纪无痕初时听着,静待下文,却什么都没等来。
刚想再问什么,纪无痕恍然明白了什么。
“你是说——”纪无痕噤声。
眼底已经迸出了欣慰而雀跃的神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