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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中途休庭。

甄意走进洗手间,才打开水龙头,手就开始抖了起来。低下头,眼泪便像断了线珠子往洗手池里砸。

林涵,那么好的林警官啊

她狠狠吸了一下鼻子,拿手接水洗脸。刚才流泪太多,脸上全黏腻了,凉水扑上去,清洁了不少。

她抽了纸巾,擦去脸上的水,准备出门,却撞见杨姿进来。

杨姿也很落魄的样子。

她只是淮如的律师,承受的责骂并没有淮如重。但旁听席上的记者和民众全在赞叹甄意的表现,讨论林警官的悲壮,连带着议论起甄意身中两枪也不肯受迫杀林涵的事。

还有人会痛骂淮如,但没人看见她。

她,杨姿,完全被忽略了,甚至连骂她的人都没有。

杨姿垂着头,叹了口气:“甄意,淮如和我商量过了,她不需要二次开庭,她知道林涵的日记会是真的。你也说对了,她主动绑林涵时,林涵醒来了,知道了她是同伙。”

听到这个消息,甄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杨姿试探着说:“我还是要尝试给她减刑的。”

“嗯。”

甄意这样漫不经心,叫她摸不到头绪,再问:“你呢?”

“坚持终身监禁。”

杨姿没想她这么固执,脸上过不去:“你在法庭上已经表现到最好,成了全场的焦点,也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你都成了主宰了,还要怎么样?”

甄意扭头看她,目光有些冷:“没有,我想要的只有一样,给淮如判终身监禁。”

“甄意,你又何必呢?淮如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弟弟,她需要”

“她需要什么都不关我的事。”甄意打断,隔了一秒,“而且,你当事人的杀人动机,就这样告诉我,没关系吗?”

“你”杨姿见她态度坚决,更加急了:“你怎么这么无情?为什么不会怜悯?”

甄意差点儿冷笑:

“杨姿,我看上去,像是圣母吗?怜悯这个词,只留给值得怜悯的人。”

“可淮如他们姐弟也很可怜。他们也过得很辛苦。”

“再可怜也不能成为杀人的借口!”甄意忍不住大声,“这世上很多人都过得很辛苦,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去杀人。

而且,杨姿,你扪心自问,你在乎的究竟是淮如,还是你自己的名声?”

杨姿一怔。

“杨姿,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

甄意缓缓问,

“你为陌生人哭过吗?为你的当事人哭过吗?”

杨姿不解。

“你知道怜悯真正的意思吗?看到无辜的人惨死,看到年迈的母亲流泪,你会心疼心酸吗,即使你不认识他们?”

杨姿辩驳:“我并不像你那样爱哭。”

“不是。人应该对自己坚强,对别人,却要有一颗柔软的心,有一颗会落泪的心。而你,刚好相反。”

甄意表情很淡,说,

“从以前到现在,每个案子你重视的都是社会关注度。你只想着自己怎么成名,就像这次,你根本就没有想尽办法为淮如辩护。

那卷胶带的照片,控方提前把现场的所有细节给你了。你却没有注意。我拿它当证据时,你们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

杨姿咬牙不语。

“上法庭时,你的心情是什么?在镜头前表现吗?呵,”

甄意笑了一声,

“知道我的心情吗?为我的当事人辩护,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绝不余留任何一丝力气,也绝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我的背后只有我的当事人,只有我的当事人家属。你呢,你的背后全是镁光灯。淮如选你做辩护人,她是看错人了。”

杨姿被她说得脸红耳赤,扯扯嘴角,道:“我现在就是在为她争取啊。”

“律师的作用是在庭上。”甄意声音冷了,“杨姿,如果今天淮如的辩护人是像尹铎那种程度的,这场官司,淮如就不会输得这么一泻千里。今天我的表现,有一半是你成就的。”

杨姿脸色白了:“我只是在努力,想和你一样尽力。”

“不一样。”

甄意彻底面无表情,漠然道,“杨姿,我们不一样。你永远都不会和我一样。因为”她拉开门离开,声音淡漠,轻蔑,说,

“和我比,你差远了。”

再度开庭,旁听席上依旧挤满了民众和媒体。

秩序井然,鸦雀无声。

和开始不同的是,每个人脸上再没了起初对淮如的同情。过去的那么多天里,淮如频繁接受各种媒体采访,把他们耍得团团转。

之前她有多可怜,此刻就有多可恨。

杨姿如芒在背,即使不回头也能感觉到众人森森的寒意,她脚有些发软,努力站起身,声音也没什么底气了,轻声说:“我的当事人淮如承认日记和其他证据的有效性。放弃请字迹专家鉴定。”

话音一落,满场哗然。

杨姿咬咬后牙槽,做最后的挣扎:“林警官中枪后两小时警察才赶到,剩下的人质不具备劝服许莫回心转意的能力。林警官本就失血过多,会在短时间内死去。我的当事人杀死的是一个必死之人,我方申请减刑。”

“反对!”甄意刷地起身,语出带风,一字一句毫不留情,

“许莫的开枪,和淮如的动刀,两者是共同行为。举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两个银行抢劫犯开枪杀死警卫,究竟是谁的子弹杀了他,都不重要。因为共犯的两个劫匪,全部都要为他的死亡负责!

放在这个案子里,淮如作为许莫的共犯,她和许莫一样要为林警官的死负责。更有甚者,许莫开枪后林警官身上的伤势还有变数,可淮如造成了林警官的即刻死亡。且她挖人心脏的行为极端恶劣。罪不可赦。

控方坚决要求判终身监禁。”

“你”杨姿张了一下口,很想反驳,可她立在所有人敌视的目光,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最终,法官宣布休庭,陪审团退下商议。

等待的时间里,法庭上的人群渐渐焦灼,气氛一度度地点燃。所有人都引颈以待,忐忑张望,期待着法庭的最后宣判。

直到法官和陪审员再次走上法庭,窃窃私语的庭上瞬间安静,众人的目光全聚焦在一个点上。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寂静无声。

“全体起立!”

刷刷地起立声。

庭中央,被告席上,不同着装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哗哗起立,很快又静止无声。

陪审团商议的最终结果是……

法官庄严肃穆地朗读:

“被告人淮如,被控谋杀警官林涵,犯罪手段残忍,犯罪事实清楚,涉嫌伪证,无自首忏悔情节,陪审团判定,犯谋杀罪。”

淮如呆若木鸡,瘫软在被告席里。

“根据hk侵害人身条例第2条规定:任何人被裁定犯谋杀罪,即需被终身监禁”

一时间,法庭里镁光灯闪如星河。旁听席上竟爆发出汹涌的掌声。

甄意背脊挺直,立在律师席上,紧握着拳头,泪水夺眶而出。

法官宣布闭庭。

甄意转身便往旁听席上跑,媒体区的记者趴在栏杆边伸着话筒争先恐后地询问,她一概不理,三两步冲上去最后一排座位。

言格已经起身,目光凝在她身上,由远及近;她视线已模糊,眼泪汪汪,一下子扑进他怀里,揪着他的西装,终于大哭出声。

言格眼眸深寂下去,低头贴住她的脸颊,搂住她哭得浑身颤抖的身体。

“没事了,甄意,没事了。”

他深知林涵的死一直是她心底的痛,也记得那晚去地下室救她,抱她起来时,她埋着头不让他看到她的表情,哽咽着说:“怪我,我不该下车找厕所。”

“甄意,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的一切。你已经做得很好。”他贴在她耳边。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字字敲进她心底。

直到林涵的新婚妻子和父母过来,她才止了哭泣。

面对他们的道谢,甄意惭愧得无地自容,很快从包里一张名片给她们,恳切道:

“这是hk民事官司打得最好的大律师,我和他有点儿交情,所以拜托他帮助你们起诉淮如,打民事诉讼赔偿案。淮如银行里的巨额存款都冻结了,绝对不会出现赔偿无法支付的情况。这位大律师保证,林警官父母的养老,孩子的抚育,以及你们全家的精神损失,最低也能赔偿数百万。虽然钱不能换回林警官的性命,但希望能弥补你们以后生活的艰辛。”

林涵的妻子接过名片,流着泪点点头。

“林警官被杀之前,曾经模糊不清得对我说要我动手”甄意说到这儿,眼泪又下来,“他是一位时刻谨记职责,尽全力想保护平民的好警察。我会写信,向政府申请为林警官表彰授衔。”

林涵的家属抹着眼泪哭泣:“谢谢”

走出法庭,司瑰和她的同事们全等在走廊上。

见到甄意出来,司瑰满脸泪水,扑上来紧紧抱住甄意,眼泪直流:“甄意,谢谢,谢谢你!谢谢你让林涵瞑目!”

林涵的同事,一个个大男人们,面庞坚毅,眼睛里全含着泪水。

司瑰哭完了,松开甄意,手胡乱一抹,收了哭泣,朗声一喊:

“敬礼!”

数十位警司脚跟一磕,

“啪”

整齐划一的立正,敬军礼。

十几位警司背脊笔挺,手臂端直,含泪的目光坚强而刚毅;不仅在敬甄意,更在敬他们牺牲的战友。

甄意心口巨震,胸腔里情绪涤荡起伏,张了张口,却无话能说。

最终,报以他们深深一个90度鞠躬。

司瑰直起身,哭得泣不成声。卞谦在她身边,紧紧搂着她。他抬头看向甄意,眼眶也泛红了,说:“甄意,你做得很好。”

甄意摇了摇头,轻轻道:“卞谦哥,是我该谢谢你。”

她听尹铎说,是卞谦给他建议让甄意检控的。

她的确该感谢卞谦,要不是他的鼎力相助,她哪有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火速成名。也正是因为起步好,她的路才越走越顺。

而这次,更是他鼓励和帮助她拿回执照,重新开始。

甄意从后门离开法院,没有接受任何媒体采访。一来没兴趣,二来还要准备下午言栩案的庭审。

在法院附近的希尔顿酒店里简单吃过午餐后,甄意和安瑶言格一起对证词。

安瑶的伤人案前两天已经审理完,言家给她请的律师很厉害,最终被判自卫伤人,无罪。

而下午言栩的庭审,甄意请她出庭做证人。

上午,安瑶在庭上的表现相当好,甄意对她完全放心。安瑶便先去房间午休。

甄意则陪言格上楼。

“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还是躺下对证词?”

她进屋就在门上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快步走到窗边把沙发拖到落地窗前,拉上窗帘里层的白纱帘。

午后的阳光朦胧,房间里光线温暖而不刺耳。

“不用。”言格走去落地窗边站好,望一眼白纱外边的繁华世界,又回头看她。

她已经坐下,忙不迭地整理资料,主要是他的证词。

言格想,其实,她已经证据充分,下午的案子,她必定会赢。却不知,她为何如此紧张兮兮。拿着笔的白白的小手竟会微微地颤抖。

还看着,听她唤:

“言格,你过来。”

他走了两步,到她跟前站定,低头看桌上的白字黑字。

她坐着,他站着。

她的手指和笔都很灵活,在纸张上敲敲打打,语速很快,听得出紧张:

“这里说话要注意语气,这里说话要注意语速”

其实他说话哪里有语气和语速的问题,但她交待的任何事,到了他这里,都变成了一个个清淡却认真的承诺:

“嗯。”

“嗯。”

她每说一句便要抬头看他一眼,每每便看到薄淡的阳光下,他深邃而清黑的眼眸,鼻峰的弧线非常完美,像一尊雕刻。

清秀而苍白的脸上神情专注,看得出,她每一句话,他都有认真听进心里。

午后阳光微醺,隔着一层薄纱,高楼下繁华的街道像是沉浸在水底,喧闹声朦胧不清。

这一米阳光里,只有女孩微快而细腻的声线:

“言格,你记得,打的时候不要急躁。”

“注意不要紧张。”

“如果对方问了意外的问题,别慌乱。”

嗯,“急躁”“紧张”“慌乱”,这种词真是太适合“言格”了。

他倒从容配合地听着,就说了句:“嗯,知道了。”

他嗓音像瓷,又像此刻慵懒的阳光,这样专注以待地回答她,她反而一下子忘了词,不知接下来还要交待什么。

她又赶紧翻纸张,唰唰地响。边翻便轻轻吸了口气,可莫名脚还是在抖。

他低头看着她半晌,终于问:“甄意,你在担心什么?”

她一愣,仰头看他,目光有些茫然,半晌又低下头,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声音又细又小:

“我怕他们欺负了你。”

有一瞬间,世界是安静的。

言格静静看了她几秒,才轻声道:“甄意,我没那么弱。”

“我知道啊,可”尾音没了,她没继续说。

他手插兜,背身立着,又问:“他们能有你伶牙俐齿?”

“不一样,”甄意瘪嘴,有些委屈,更有些霸道,“我说得,别人说不得。”

“是。你说得,别人说不得。”

他看着窗外淡蓝色的天空,缓缓地说。

是承认的。

良久,她在心里搜刮了一圈,道:“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你躺下休息一会儿吧。”言格说,转身去客厅了。

甄意的确是累了,上午的庭审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她躺在床上,一闭眼才发现好累好嘞,眼睛哭肿了,便觉整个人都不舒服,困倦而无力。

很快言格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小袋子,坐在床边,看一眼她红红的眼睛,说:“把眼睛闭上。”

甄意抬起脑袋一瞧,又乖乖躺下:“诶?酒店里怎么会有冰茶包?”

他用茶包盖住她的眼睛,探身过去一点点抚平边角,说:“早叫人准备了。知道你会哭。”

黑暗中,他的声音落在头顶,字字清晰,格外轻沉好听;

她的眼睛也在一瞬间清凉舒爽起来,鼻尖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绿茶香味,袅袅的,惬意而沁心。

仿佛一瞬间,昏昏沉沉的脑子也清明起来。

又听他淡淡地说:“眼睛痛,就容易头痛。敷一段时间再睡一觉,醒来应该会消肿了。”

“你怎么就算准了我会哭。”她放松地躺在床上,觉得窝心极了,

隔半秒,又有些懊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喜欢哭?他们都说,女人不要经常在男人面前哭,哭多了,眼泪就不珍贵了。”

他只说了句:“看人是谁。”

她条件反射地扭头,又赶紧捂住茶包,漆黑中,他扶正她的脑袋:“别乱动。”

她问:“我以为你说看事。”

“嗯。”他重复了一遍,“看人。”

因为是甄意,所以每一滴眼泪都很珍贵,每一滴眼泪,都格外珍贵。

其实,比起林涵的死亡案,许莫的死亡案并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和关注度。

可因为上午那场庭审太过惊天动地,下午法院的气氛丝毫不输上午,甚至更甚。

这一次,媒体民众的焦点全不约而同地放在了甄意身上。

比起一个从未听说的成了植物人的言栩是否杀了绑匪许莫,大家更关心甄律师的表现,更关心上午还和检控官们合作的甄律师,下午便站在对立面和检控官展开对决。

上法庭前,甄意遇到了尹铎。

等候上庭的时间,甄意和他聊了起来:“许莫被杀案,淮如是控方的证人,怎么经过上午的事,还没有取消?”

“我也知道因为上午的事,陪审团会对她的印象打折扣。但只有这一个目击证人。中午检控团成员对淮如盘问了很久,她看见言栩把许莫拉下水,她的证词和之前一样。对比言栩的自首录音,淮如说的话和言栩自首的部分情况很吻合。”

尹铎停顿了一下,

“最后举手表决,还是让淮如出庭作证。”

甄意想,难道淮如始终在附近,真看见言栩把许莫拉下水了?

很可能淮如的确是目击证人。

不过,是不是都无所谓,甄意辩护的重点不在这里。

她问:“淮如配合控方作证,会不会有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

尹铎微妙地抬了抬眉,只说:“无论在哪儿,控方都有各自的一套行事规则。”

甄意也挑眉,没关系,她会再送淮如一份大礼。她看他半晌,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

“没事儿,只是觉得下午的庭审会比上午轻松。”

甄意揉了揉鼻子,还是想笑,庭审完后,尹检控官怕是又要被法官一通训斥了。

控方对言栩案的控告是:故意杀人,有自首情节,可以量轻。

而辩护人甄意提出的是:无罪辩护。

控方宣读控诉书后,首先出场的是言格,作为言栩的代表人接受审判。

甄意先对言格提问,两人一问一答,配合得天衣无缝。

“请问你和当事人是什么关系?”

“双生子。”

“为什么当事人不能出庭,需要你来做代表?”

“他出了车祸,快一个月,还没有醒。”

“他为什么会出车祸?”

“他车开得太快,不太会控制,翻车了。”

“他开车去干什么?为什么开那么快?”

“他着急想去自首。”

这话一落,旁听席上的人注意力愈发集中了。

“自首?”甄意很擅于抓听众的情绪,刻意重复了一遍。

“对,自首。”

“当事人他是在许莫死后第二天才出的车祸,对吗?”

“对。”

“为什么当时不自首,后来却那么着急地开车赶去?”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杀死了许莫。”言格平静道。

众人面面相觑。

甄意问:“什么叫不知道自己杀了许莫?”

“他以为把许莫拉下水时,许莫已经死了。他以为,他只是挪动了现场。”

这一下,庭上议论声起,众人交头接耳。这种情况,他们闻所未闻。

甄意要的便是这种效果,点头:“所以,他并没有杀人的意图。并在得知许莫是淹死的之后,心里满怀愧疚,立刻去自首了。”

“反对!”尹铎提出抗议,“这个推论太空泛。”

“反对有效。”

甄意不说了,转而问:“言栩出车祸了,又是怎么自首的呢?”

“他本身不善表达,自首也会紧张,不会说话;所以他录了音,想把录音笔交给警察。”

“你怎么知道有录音笔?”

“因为翻车后,我去救他,他把录音笔塞到我手里,拜托我一定要交给警察。”

全场寂静了。

谁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正直与纯粹?

一番下来,她宽容地提问,他沉稳地回答。

行云流水,细细密密。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沉默寡言,因失误致人于死,却毫无杀人恶意,努力想纠正错误的男人。

甄意猜得出大家的看法,现在她的重点是让人知道言栩没有杀人的意图,至于是不是失误致人于死。等到后面,她再来推翻。

很快,到尹铎来盘问言格。

甄意坐回律师席,手握成拳头,揪着膝盖,神经高度紧张,腿也不断打颤。以前庭审,她也会因为激动和紧张发抖,但还从没这么厉害过。

她是真不想看到尹铎在言语上欺负了言格,而且还是在那么多双眼睛和摄像头之前。

可明显,言格比她从容得多。

关于之前甄意的问题,尹铎并没过多重复,主要侧重点在:

“当事人为什么要移动现场,把死者拖进水池里?”

言格实话实说:“他以为他的未婚妻安医生杀了死者,他想帮她减轻嫌疑。”

“为什么他认为安医生会杀了死者?”

“死者多年前伤害过安医生,有一段恩怨,而死者生前最后一段时间,以换心为由,频繁要挟威逼安医生。给安医生造成极大的的精神压力。我弟弟才做出这样的判断。”

“能说出那段恩怨吗?”

“不能。”言格淡定回答,“这是个人隐私。”

尹铎停了一秒,见缝插针地追问:

“是安医生故意杀人,言栩协助她吗?”

“反对!”甄意像是弹跳起来,“控方言语误导!”

“反对有效。”

言格却很平静,还坦然地选择回答。

他说:“安医生的自卫伤人案,法院已经下了判决。所以,请尊重法院的判决事实,先生。”

他简直和律师一样诡辩。

尹铎停了一秒,继续问:“你说那段恩怨是隐私,那是足以让人恨之入骨的伤害吗?”

“是。”

“我可以认为那种伤害能够让当事人言栩因为心疼自己的未婚妻,想杀了死者来报仇泄愤吗?”

“反对!”甄意刷的站起来,抢台词,“检控官请注意你的行为!”

法官幽幽地看了甄意一眼,又看向尹铎:“反对有效!检控官请注意你的行为。”

尹铎:“”

言格深深地看向甄意,又收回目光去。

尹铎不继续追问了,他的影射已经成功。

甄意担忧言格的心情会不会受伤憋闷,可他看上去风淡云轻的,不徐不疾地开口:“我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他继续给人留坦然诚恳的印象。

“答案是否定的。”他异常的从容,

“言栩他很简单善良,多年前就知道了这段恩怨,但他并没有心怀仇恨。也正是因为他的简单,他才会在没有任何人怀疑他的情况下,主动去自首。”

尹铎觉得棘手了,刚才分明是他丢出去的陷阱,却反而让对方利用,让对方变得更可信。

他问:“当事人有自闭症吗?”

“是。”

“自闭症的人往往偏执,脾气古怪。他会不会因为执拗的想法而在当时对许莫怀有恶意?”

这个问题非常微妙了。

甄意很想反对,可她莫名感觉言格能够回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紧张得心快跳到耳朵上来。

而言格沿用尹铎的话,道:

“自闭症的人偏执,所以对有些事情会记得格外清楚,并毫不转圜地恪守。所以,他时刻谨记我们家的家训,比如保护家人,比如不能杀人,又比如,做了错事就必须主动受罚。我想,这三条已经足够解释清楚他一切的行为。”

再次借力打力,反客为主。

言格不迫地说完,尹铎没问题了,法庭上也安静一片。

他真的是一个骨子里矜贵的男人,淡静的面容,平和的语气,被质问也不生气,被挑衅也不恼怒,得了优势不会盛气,占了先机也不凌人,永远含着风度却又内敛不外放。

让庭上所有人都愿意相信他的话,仿佛一眼便深知他正直可信。

他们哪里还见过这样淡雅的人?

他太过缜密从容,控方基本没有挖到有用的信息,反而让陪审团更相信言栩出于无意,且以为许莫真的死了。

言格离席时,看了甄意一眼。发现她已经完全松了口气,也正看着他,表情是职业化的冷静,眼睛里却隐隐含着欢喜。

他想,他哪里有什么好担心的?

太小看他了。

或许,也不是小看吧。

下一个证人是安瑶。甄意请她来的目的,是描述她离开时许莫的情况。

“他可能之前枪管爆炸时受了伤,我刺伤他之后,他就倒在传送带上没动静了。之后我跑出去,他也没有追上”

甄意听完她的讲述,刻意问了一句:“他的衣服是湿的吗?”

安瑶摇头:“不是。是干燥的。”

随后,甄意在法庭上播放了言栩的录音。

录音里男人的声音非常好听,很低,也很虚弱,没什么起伏:

“他躺在传送带上,一动不动,身上又湿又冷,房间里面很暗,都没有人了。我扶着门框,伸手去够他,抓住他的脚,把他拖进水里”

大家也纷纷关注到了“又湿又冷”。

尹铎也听到了,但并不讶异,这在意料之中。

很快,轮到淮如上庭。证人是分开在隔间等候,所以后出庭的证人不会知道前面的人说了什么。

淮如坐上证人席时,旁听席上起了嘘声,这叫她面红如猪血。

“肃静!”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扭头看向陪审席,正色道,“请各位陪审员根据证人在此次庭审中的表现判断证人的诚实度;不要受其他无关事件影响。”

众陪审员点头。

甄意起身走到庭中央时,淮如有点紧张,她是真的怕了甄意了。

但,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克制了狂跳的心脏,强迫自己抬头看她。和上午的冷漠严厉不同,下午的甄律师比较平静。

循序渐进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后,甄意渐入重点:

“安医生说她返回去找许莫时,刚好看见你从房间里出来?”

“对。”

“她走的时候,把婴儿给你了?”

“对。”淮如这次坚决少说少错。

“然后呢?”

“我抱着小婴儿找出口。”

“那你怎么会看到我的当事人把许莫拖下水呢?”

“地下的走廊太多,七弯八绕的,我找不对路,可能走错了,又返回去了。”

甄意“嗯”了一声,问:“你返回来,就碰巧看到我的当事人把许莫拖下水?”

“对。”

“能描述一下许莫的状况吗?”

“他躺在传送带上,衣服都是湿的。”这话与言栩的自首一致。

淮如不会接触到言栩的录音,甄意也不认为尹铎他们会教证人撒谎。

唯一的可能是,淮如真的看见了。

但甄意还是问:“可安医生离开时,许莫的身体是干燥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淮如说,“我看见的时候,许莫是湿的,或许他掉进水里自己又爬起来了。”

甄意微微眯眼,这话就太微妙了。意思不是说许莫当时很可能活着吗?

既然如此,她就坡下驴,顺着淮如来。

她盯她看了几秒,变了脸色,皱了眉,神色不善,语气也不好:

“证人,不知道说不知道就可以,谁准许你引申那么多?!你在答想象题吗?猜想说死者掉进水里又爬起来?没看到的事情就不要乱猜!不要误导陪审团!!”

后面这句话尤其严厉,不仅暗示陪审团不要被误导,更是打淮如的脸。

淮如真是恨极了她这居高临下的嚣张气焰,咬牙:“我没有乱说。”

上钩了。

甄意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现,表情愈发嫌恶:“什么叫没有乱说,我看你就是在乱说。”

“我没有。”淮如面红耳赤,“我看见许莫的手臂动了一下!”

这下,旁听席上轩然大波。

难道许莫那时候真的没有死?那言栩之前的可信度就全部化为零了。

甄意不慌不忙,也不深问了,换个话题:“除了看见许莫,你还看见了什么?”

淮如反而茫然了:“看见什么?”

“那就是没看见什么了。”

“什么什么?”

这段话差点儿把众人绕晕,大家全然不知什么个情况。

“证人是不会看见什么的。”甄意一身潇洒利落的西装,走到桌子旁拿起几张照片,请法庭助手拿到投影仪上,

“这是警察拍摄到的案发现场,死者在水池里。请看旁边的传送带,上面全是血迹,当然,插入许莫胸口的刀没入了身体,并没有造成大量出血,这传送带上的血迹全是许莫杀动物的血迹。”

淮如听到半路,一下子明白了,脸色霎时间惨白如纸。

而投影仪上出现了另一张照片:

“这是地下房间门口的传送带,因为现场勘察员没有被囚禁过,所以都没有发现它的一个特质。即:到整点的时候,墙壁上的储存罐会倒水和动物心脏下来,水落进池子,大部分血淋淋的动物心脏会随着传送带运到玻璃手术室后边的实验台,掉进福尔马林池子。

证人安瑶,还有我被囚禁的时候,它运转过。而我后来重返现场,发现它被人为关闭了。我在想,难道是哪位警官关闭的吗?”

她歪着头,一副寻思纳闷的样子:“不应该啊,关闭传送带的警察,怎么会不上报这个细节呢?”

她这讲故事的语气,让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全都一瞬不眨盯着她,听她的声音,仿佛所有人都着了她的魔。

淮如几乎晕眩,她做完一切后,在警察来之前就把传送带机器关了,她根本没想到甄意会注意这个细节。她怎么会发现传送带关了,又怎么会发现传送带一到整点就会运转?!

这个女人究竟是鬼是神,怎么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她是甄意,她当然不放过任何事!

她一回头,望着旁听席,幽幽道:“这让我想起,许莫死亡的时间刚好在整点附近。”

众人全如听鬼故事到了高潮,近百人的法庭,竟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从淮如离开房间时遇到安瑶,到安瑶伤害许莫离开房间,这期间传送带都没有运转,所以许莫第一次倒下是在整点之前。”

她再度转身,抬起手指一挥,投影仪再度变换图像,

“这是从地下室门口的监控器里调出的录像,整点前一分钟,我的当事人言栩从地面的厂房门口经过,虽然只拍到他的腿,但这的确是当天他的装扮。他根本没有办法在1分钟内赶来地下。

所以,在他到达地下室前,许莫已经随着传送带被运到玻璃手术室后面去了。可为什么我的当事人下来时,许莫又重新躺回去门口了呢?”

疑问的语气,唤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所有人等着她的解答。

屏声静气。

“传送带会把动物心脏拉去福尔马林池子,但许莫的身体太大,无法从开口掉下去。是有人把他摁进了福尔马林池。然后再把他重新运回到一开始的位置。而这时,我的当事人出现,把他拉下了水池。”

甄意说完,众人恍然大悟地点头。

而她还不满意,给自己挖坑:“这听上去太玄了,但是,不要紧,要想证明这一点,非常简单。”

她抽出一张鉴定表,昂着头慢悠悠道:

“这是我向法医重新申请的鉴定,结果显示,许莫肺部的液体不是门口池子里的生理盐水,而是玻璃手术室后面的福尔马林水,这就证明,许莫是死亡后被人移尸的。我的当事人自首时,承认他在门口把死者拉下水。但其实,许莫这时已经淹死了。”

全场哗然,仿佛终于听到了一个构思奇佳的故事结尾。

而甄意也瞬间抛去了讲故事的姿态,转头指向淮如,怒目看着:“你又撒谎!许莫死了,怎么可能会动弹?”

淮如如临大敌,惊愕不能言。

“反对!”尹铎立即起身,此刻淮如是他的证人,他必须维护,

“可能是言栩把许莫淹了两次,他赶来的时候,看见许莫在福尔马林池边,他淹死了他,然后再拖到门口。”

淮如立刻死咬不放:“对,就是这样。我看见的时候,他正把许莫从屋子里拖出来!”

“好。”她点点头,笑得很狠,拿手指点了点淮如的方向,“我就让你来个明白。”

她再度指向投影仪,

“这是当天晚上hk电视台摄影师易洋的摄影机里拍摄到的内容,他拍摄的是人质被成功解救后的现场画面。

这里,停!”

画面停止。

“我的当事人从人群中走过,看画面下方,他的裤脚,是干燥的。”

陪审团成员,法官,连带着旁听席上的记者民众,全面面相觑,

所以?

“请大家再看现场房间的照片。”甄意的声音大了起来,掷地有声,

“房间门口有四米宽的水池!

如果我的当事人进去过房间,去过福尔马林池边,他必须涉水才能通过。而传送带上全是动物心脏带有的血迹,现场勘查人员的证据表明,传送带上没有踩踏或破坏过。”

她指着证人席,气势全开,厉声呵斥:“淮如,你要是看见了我的当事人长了翅膀会飞,再来作证!”

这一刻,没有人发声。

全场死寂,目光皆聚焦在法庭正中央,那个背脊挺直,抬着手臂,霸气与英气俱在的女律师身上。

或许,有一种无声,叫折服。

这位女辩护人,真的做到了百密无一疏。

为了找证据,所有别人想不到的事,她都绞尽脑汁地搜刮到了。

什么整点运动的传送带,生理盐水和福尔马林,地下室门口的监控器,易洋摄影机里的胶带

为了给她的辩护人洗脱罪名,她拼尽了全力。

而这种隐忍的,沉默的,日夜兼程的力量,在这一刻蓄势迸发,冲击到每个人的心坎。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

没有语言能形容这种震撼,所以,每个人都沉默着,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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