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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打

然而定北侯太夫人虽然准备了一箩筐的话, 却始终没找到机会说出去, 因为桃华压根就没回定北侯府来。

“是谁打的丁郎中?”桃华脸色阴沉地问面前的十五。

没错, 丁郎中被人打了。白天才给军医们上过课, 傍晚的时候就被人打了。桃华刚刚去看过, 虽然只是皮外伤, 但桃华完全看得出来, 有几处是专门落在末梢神经丰富的地方,不会重伤,但很疼。

这种打人的手法, 行凶者肯定不是普通人。在这个地方,若不是熟悉人体结构的医者,那就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或侍卫了。

十五额头有点见汗, 低声道:“是几个军士。当初丁郎中治死的那名军士, 就是他们的同袍。”

“我已经叫人去说过,丁郎中当初并非是误诊, 难道他们没有听见?”说实话这件事还真出乎桃华意料之外, 她不得不想一想, 自己可能需要一点儿反省了。

虽然来西北的头几步走得有些艰难, 但在定北侯府的双胞胎种痘成功之后, 整个西北都被避痘的洪流所席卷,说是被她征服了也不为过。再加上有沈数的支持, 就连有妇人在其中参加的救护队都顺利地成立起来,还进行了多次演习, 简直可以说心想事成, 一时无两。

在这种情况之下,桃华觉得自己可能也有点“被胜利冲昏头脑”了,虽然知道丁郎中之前出过“医疗事故”,也觉得只要去宣讲一番道理,就能让丁郎中顺利在这里呆下去。哪知道军中士兵与普通百姓是不同的,尤其是那些光棍们,又不像百姓家里有孩子要种痘,不怎么买账也是有的。

十五站在那里,只觉得汗直往外冒。丁郎中被打,那打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郡王妃的脸面。可是那几个军士都是在军中战过北蛮,为保卫边地出生入死过的,又有前头丁郎中治死人的事,倘若为了这事就把他们拉出来责罚,恐怕在军中对郡王妃也没什么好处。

然而这话到底说不说呢?十五简直纠结死了。

沈数昨日去前军营中巡视,临走时将他留下跟着桃华,吩咐过不许人得罪王妃。按王爷的吩咐,他现在就该把那几个打人的揪出来每人赏几军棍。可是——这样做也未免……关键是传出去对王爷名声也不好,少不得有人说王爷为了个女人,连军中袍泽也不顾恤。

当然,说起来王爷身份尊贵,这些普通军士高攀不上,也用不着论什么袍泽之情。可此地毕竟是西北,就是历代定北侯在此都是靠军功起家,对军中士兵格外不同些。王爷虽然将来大概不会统领西北兵马,但他毕竟是定北侯的外甥,又在西北军营中呆过七八年之久,若是被人说如今娶了王妃就不顾军中的看法,这也是很不利的。

“在军营之中争斗,要怎么罚?”桃华平了口气,问十五。

十五正在纠结,闻言怔了一下才忙道:“军中斗殴,视情节轻重,或禁闭、或罚饷,也或有责以军棍的。不过……”不过他们打丁郎中的地方其实是在军营之外,说军中斗殴好像还不大合适。

“那么殴打平民呢?”桃华又问,“军中难道没有军纪的?”

“这个——”十五想了一想,“从前侯爷倒是说过,惊扰百姓,无故伤人的,视情节轻重责五到十军棍。”军棍可不是那种拿来打手板的戒尺,且行刑的军人力气都大,有时候几棍子就能打得皮开肉绽。

“那么这些人算不算得上无故伤人?”

十五为难地道:“王妃,他们是因为之前丁郎中——”

“我知道丁郎中之前做过什么。”桃华打断他,“但那是从前的事。当时各家郎中都不肯接诊,只有丁郎中愿意诊治。后来他们连丁家的灶台都扒了,逼得丁家父子不得不搬了家,连祖屋都不要了,且不再行医——他们不懂医术我倒不怪他们,但即使丁郎中有误诊,这样也够了吧?”

要说起来,这样确实也差不多够了。其实如果不是因为丁家父子现在又得了重用,重新风光起来,也没人会再找他麻烦。

十五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这话说出来,桃华已经淡淡地道:“既然军中有军纪,那就要执行。我不问他们打的是谁,但丁郎中与他们本人并无仇怨,既然伤人,就按军纪来吧。”

十五暗叹了口气,还是道:“王妃,即使是按军纪来,他们也会说您是为了丁郎中出气。”

桃华轻嗤了一声:“怎么,就连军纪都压服不住他们?那这样的军士,要来何用?”

十五也知道那姓陈的是个刺儿头,虽然有些功劳,但就因为总是跟上司顶着来,所以到现在也还是个兵。要依桃华说的,其实也有道理,不管为了什么,既然有军纪在,就应服从,若违背了就当处罚。只是这件事中间涉及丁郎中,就有些变了味道。

“你去吧。”桃华站起身,不容置疑地道。

十五只得低头应喏,退了出去,直奔军营。

陈军士正在营房里得意洋洋:“徐大哥,你看怎么样?姓丁的挨了打,还不是老老实实的一声也不敢吭?”

徐军士沉默着没有说话。在丁郎中来教那些军医之前,桃华已经将丁郎中的医术以及当年的“误诊”事件做了个说明。如果说之前他们还能说丁郎中欺瞒了郡王妃,那么在这之后,所谓的欺瞒就不成立了。

如今郡王妃的医术在西北已经声名赫赫,若是她说自己排第二,那没人敢说排第一。之前虽有炭疽及天花病人死去的事儿,但从隔离区出来的郎中们全都众口一词地说若无郡王妃的新药及那什么清瘟败毒饮的成方,死去的人更多。

这些可是西北差不多所有的郎中了,除此之外全都是外行,自然无人有资格质疑他们的说法。虽然也有人私下议论说是这些郎中们为了掩盖自己治不好病的无能,才这样推崇郡王妃,但这些话迅速就被种痘成功的话题给盖过去了。

不管怎样,徐军士觉得,郡王妃的医术肯定是高明的,这无庸置疑。既然如此,被郡王妃这样特意“请”来的丁郎中,应该也是真有本事的。那么,是不是当年的事儿,的确如郡王妃所说,并不是丁郎中的“误诊误治”?

“徐大哥——”陈军士没有得到回应,不太满意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你倒是说话啊。你不会也信了那一套,说什么当年李大哥本来就是要死的吧?”郡王妃虽然没有明着这么说,可其中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谁都听得出来。

徐军士慢慢地道:“但是王妃说的那些症状,当时李老弟可都有……”什么寒热啊,眼白发黄啊,身上的疔疮根本治不好,一直在从小臂往肩头延伸,这全都是事实。

“这肯定是姓丁的说的!”陈军士不假思索地道,“王妃又没亲眼看见,可不是姓丁的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徐军士摇了摇头:“你当王妃是那么好骗的?王妃的医术,谁能骗得了?”

陈军士梗着脖子道:“那你是说王妃讲的都是真的?”

徐军士又沉默了。别的他不敢说,但有一件事王妃说的是对的:当时李军士的病跑了好几家医馆都治不了,等他发起寒热,竟没人敢接诊了,还是丁郎中接下了这个病人。如此说来,如果当时丁郎中不治,李军士十之八-九是要死的,仅从这一点上来说,单说丁郎中治死了李军士,确实不公平。

当年那件事发生之后,一个大活人切掉了手就死了,做为同袍他们自然是义愤填膺,再加上枣花一哭诉,就一起气势汹汹上门了。不但把丁家砸了,把人打了,还连灶都扒了——在西北,扒了人家吃饭的地方,这简直就是不共戴天之仇了——到底把丁家人逼得再也不敢行医。

那时候年轻气盛,热血上头做下的事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时间一晃过了八年,在战场上送走了多少同袍,徐军士觉得自己的棱角似乎也被磨平了些。这时候回头再去看当年做过的事,心态就有些不一样了。

尤其是如今,连郡王妃都出面说了这样的话,徐军士的想法就更跟从前不同了。最主要的是,王妃说的桩桩件件,回头去想都是对的。甚至王妃所说的那个“败血症”的别的症状,他也曾经在受伤的同伴身上见过。

每次战斗之后,总有些人伤口看起来并不致命,可最后仍旧死了。军士们都归咎于军医无能,但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个“伤口感染”了,毕竟北蛮人阴毒得很,刀上时常抹些马粪牛粪,弄得伤口脏污,极易溃烂。

“王妃说得有道理。”徐军士终于道,“别的不说,山中猎户若是被野兽抓伤,就拿松明子点起来烫伤口。王妃说,那个就是消——消毒。再说有些兄弟被北蛮的刀伤了,伤口烂成那样,军医也有拿刀挖的不是?”腐肉必须挖掉,这个大家都知道。

“那不一样!”陈军士仍梗着脖子,“当时姓丁的截了李大哥大半条胳膊,那毒疮根本没长那么远!”

这也是当时枣花为什么一口咬定了丁郎中治死丈夫的原因。在她看来,只要将毒疮处剜掉就可以了,而丁郎中却直接截掉了李军士的手臂,单是血就流了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不死呢?

徐军士摇了摇头:“依王妃的说法,就算伤口腐烂溃败没有那么大,可毒素已经进了血肉之中,要比眼睛看见的厉害得多。”

陈军士一脸不屑:“徐大哥,我看你也太听王妃的了。什么都是王妃说,可王妃说的就是真的?那得了疫病死了的那些人呢?王妃的医术也没那么神,她说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这话倒也无法反驳。毕竟疫病里死去的那一条条人命都摆在那里,王妃也并未忌讳提起此事,而且听说她还在郎中们面前坦承过炭疽和天花她都没有肯定能治好病的良方,所以真要说王妃医术通神无所不能,这倒也不是真的。

“可是王妃特意把丁郎中请了来,必定是他有独到之处。”这一点徐军士还是觉得没错,“王妃建这救护队就是为了打起仗来抢救受伤的兄弟们,这事作不得儿戏。”

陈军士扭过头去,小声道:“王妃是皇上和太后指婚的,侯府本来就不喜欢,来了西北又没能治好疫病,自然要另想法子讨侯爷的欢心了……”

“你从哪听的这些混话!”徐军士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捣了他一拳,“快闭嘴!谁不知道王爷对王妃情深意笃,你这些混话若传到王爷耳朵里……”

陈军士不服气地瞪着眼睛:“外头都——”

他话犹未了,门砰一声被推开,两名军士大步进来:“陈立呢?”

徐军士抬眼一看,见这两名军士身上穿的甲服与普通军士不同,立刻心里一沉:“两位兄弟,这是——”这两名军士就是定北侯在军中专建的“执法队”成员,他们其实是侯府家养的侍卫,若有军士违了军法,都由他们来执法行刑。

两名执法军士将他一推:“没你什么事。陈立,你无故殴伤平民,违背军纪,按律应责十棍。跟我们走!”

陈立瞪着眼睛:“无故殴伤平民?”这条军纪他知道,历代定北侯都治军严格,不许扰民,至于仗着有些军功就欺压百姓的,更是绝不姑息。但是,问题是他并不是无故去殴打人啊,那可是有仇的!

“我不是无故殴打平民!”陈立眼看两名执法军士上前来要扭住他,忙大声道,“那姓丁的是个庸医,治死过人!”十军棍听起来不多,可按西北军的打法,足够他在床上趴几天了。

一名执法军士冷声道:“他治死了你家人?”

“不是我家人,但是军里的兄弟!”陈立挺起胸膛,“徐大哥也知道!”

徐军士忙道:“两位兄弟,事情的确如此。”到了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眼看着陈立挨军棍?

执法军士板着脸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八年了!”陈立大声道,“不过肯定还有很多人记得的!”

“当时为何不去寻仇?”

“寻了啊!”陈立没反应过来,“当时我们就去砸了他的招牌,还扒了他家的灶,把他赶出了原来住的地方才算完。”

徐军士本能地觉得不大对劲,但还没等他说话,执法军士已道:“既然那时已经寻过仇,为何现在又去?”

陈立被问懵了。这种事儿难道不是见一次打一次?

执法军士冷冷地道:“死的并非你家人,为同袍寻仇虽也应当,但既然已经寻过一次仇,此事也应完结,现在时已八年,你又再次无故殴打此人,已违背军纪。因你将人殴打伤重,已耽误此人为军医们教授医术,因此判你十军棍,你可服气?”

“我,我不服!”陈立反应过来,大声反驳,“他治死了一条人命,怎么还能再来给军医们教授医术?我不服,我不服!”

执法军士左右架住了他:“教授医术是郡王妃的命令,你若觉得不妥,为何不向郡王妃说,却要私自拦住丁郎中殴打?”

陈立瞪着眼无话可说了。去向郡王妃说?他可没有那么大的脸啊,怎么可能到郡王妃跟前去?再说了,就算他去说了,郡王妃难道就会听?

“你不去说,却怪郡王妃不听?”一名执法军士冷笑道,“这是什么道理?郡王妃将此人请来之时已经事先宣讲过当年之事,你若有不服,理应去郡王妃面前辩驳清楚。既未辩驳,便是听从了王妃之言。既然如此,你再去殴打丁郎中,自然是无故殴伤平民,违犯军纪!”

陈立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被两名执法军士架着拖了出去。

西北军中执法皆为公开,陈立被架到执法处,便有人在营中大声宣讲,不一会儿就聚集了许多人来观刑。

陈立被按倒在长凳上,耳听执法军士大声向周围人讲明此事,便拼命抬起头来去看众人神色,却见大部分人都在点头,并无他想像之中义愤不平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凉,也大声道:“姓丁的治死人命,根本不配行医!”

旁边手执军棍的执法军士应声道:“王妃并非让丁郎中再来行医,只是来教授军医们刀割缝合之术。”

陈立再次张口结舌。说是不再行医,可是被郡王妃礼聘了来教授军医,这是何等的荣耀,比再让他行医都强得多啊。然而刚刚又是他自己说丁郎中不配行医,这话真是反驳得正正好。

“行刑!”执法军士将原因宣讲完毕,不再听陈立分辩,将手一挥,两边的军士就抡起军棍,一棍棍地打了下来。

十军棍并不算太多,但打得都是结结实实的。陈立被打得声声闷哼,等到挨完了棍子,他也没力气去说话了。执法军士将一瓶药扔给上来扶他的徐军士:“这是王妃赏的药。王妃说了,若对她的话有所质疑,就该当面讲清,谁在背后下绊子的,那是小人。”

陈立不防自己被扣了个小人的帽子,想要顶嘴,屁股上疼得厉害,却是徐军士用膝盖顶了他一下,顶得他险些惨叫起来,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是是,我们知道了。”徐军士接过药,半拖半架着陈立便走了。直回到营房,陈立才喘过这口气来:“徐大哥,你为何不让我说话!我怎么就是小人了!”

“王妃不是说你是小人,而是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是小人!”徐军士将他按在床上,扯下裤子给他上药,“若说你是小人,就不赏你药了!”

“我不要这药!”陈立犯起犟来,“打了再给药?我不受这个恩典!”

“你快老实点吧!”徐军士恨铁不成钢地又在他伤处按了一下,按得陈立惨叫一声趴到了床上,“你也该清醒些,不要别人说什么你立刻就跳,好生想想再做!再说,你也该成个家了。”成了家有媳妇管着,说不定脾气会好些。

“我,我就要枣花!”陈立终于说了实话,“我就看她好。”

“她是要守着小猴子过的。”徐军士叹了口气,这也是冤孽,“我跟她提过这事,她不肯。”

“那是因为她还惦记着李大哥。”陈立昂起头来,“她对我也挺好的,早晚有一天……”

“她不肯的!”徐军士头痛死了,“你这些年等得也够久了,再拖下去,娶媳妇也难。”就像他似的,年纪大了,家里又没攒下点家当,想娶媳妇都不成。

陈立不吭声了,半晌才闷闷地道:“我早晚能让她答应的。”

徐军士叹了口气:“我管不了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是在营里,你万不可再这样莽撞了。还有,这药必须得用,说不定过些日子就要打仗,你若是到时候还起不了床,怎么打仗?”

一说打仗,陈立眼睛就亮了:“对!这次真要打仗,我一定要立个功回来!”他是个刺儿头,虽然有些小功却总升不上去,以前倒也不觉怎样,现在想起来,倘若他早能做个小旗什么的,或许枣花就会答应嫁给他了。再说这次他可是顶着郡王妃的威严把姓丁的揍了一顿,枣花一定会念他的好,那么他再立个功……陈立想着,不由得嘿嘿笑了起来,连屁股上的伤都不觉得疼了。

也不知是陈立心想事成,还是徐军士乌鸦嘴,等陈立挨的军棍之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北蛮果然袭边了。

“王妃,北蛮袭击督州城了!”蝶衣一头冲进屋里,大声地道。

屋子里是西北军中的军医,还有外头来的一部分郎中都站在一起,桌子上摆着许多块猪肉,上头都有被缝合起来的口子,看起来十分诡异。

桃华和脸上还带着青痕的丁郎中站在中间,正在逐一点评这些猪肉上缝合的痕迹,听见蝶衣的话一起回过头来。丁郎中抢先道:“王妃,让我去吧!”

“不单你去,我也要去。”桃华将手里的一块猪肉放回桌上,“蝶衣,去召集救护队,再去请问侯爷,我们想尽快出发,但也不能影响了侯爷调动队伍。”

“哎!”蝶衣眼睛发亮,大声答应,转头跑了。

“诸位——”桃华转向郎中们,“这是我们第一次实战,大家打起精神来,把你们的本事都拿出来!军士们在前方战斗,我们就要在后方想尽办法救护他们,保住他们的性命!”

众人齐声回答:“愿听王妃差遣!”

“好。”桃华一摆手,“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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