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俞三出了宫门,几个锦衣卫早已等在那里,他们态度恭敬为俞三牵来了马,看起来俞三的确拥有了很重的权柄。
直到俞三走远了,传旨内监重新直起腰杆,擦了擦额上的细汗。
“黄内监似乎在畏惧俞千户?据本官所知,俞千户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程卿出言试探,黄内监张望四周,生怕被人听去谈话,确定周围无人,才长出一口气:“程大人,您刚回京城,哪知道俞千户的厉害之处,这两个月,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都快塞不下去了,全是俞千户亲自抓进去的……哎哟,奴婢这张嘴!”
黄内监居然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
听起来,像是俞三在回京后,大肆抓人进诏狱,以至于他的凶名令宫里的内监都忌惮?
程卿皱眉。
俞三一个锦衣卫千户,若没有骆竣的同意,哪会大肆抓人进诏狱。
而骆竣又是皇帝最忠心的狗,这事儿说到底还是皇帝的意思。
只不过锦衣卫向来习惯为皇帝背黑锅,朝臣们心知肚明,不敢指责皇帝,就一股脑去骂锦衣卫。
什么时候把皇帝骂烦了,或者锦衣卫做的太过分激起众怒,皇帝就把锦衣卫的头子丢出去平息众怒。
锦衣卫头领罕有善终的先例,比如现在的骆竣,新皇登基后,大概就是骆竣的死期。
俞三纵然能逃过新皇的清算,也不过是重复骆竣的老路,成为新皇手中的刀!
在俞三选择加入锦衣卫起,程卿就预感到俞三终会面对这样的局面。
但那时,程卿与俞三的交情,仅能支撑着她将一杯酒浇到俞三头上,那是她对俞三自甘堕落的不满。
现在……现在她又能做什么呢,俞三还袖弩,见面如陌路,已表明与她断交的态度,程卿纵然想劝俞三,俞三也不会听。
俞三如今在锦衣卫里权柄越大,将来想抽身而退就越不可能。
……除非,新皇是五皇子。
若是五皇子登基,靠着大家一起南下并肩作战的情分,五皇子应该愿意拉俞三一把,把俞三拽出锦衣卫的泥潭。
程卿掩下心思,跟着黄内监到了乾清宫。
“臣詹事府少詹事程卿,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清宫里,程卿大礼参拜。
皇帝没让她起身,龙颜大怒:
“朕给你升了官,就是让你速速回京,你回了京城去吏部报道,为何不来见朕!你这是还记恨朕将你革职一事,要对朕的旨意消极抵抗?”
程卿惶恐:“微臣岂敢!陛下对微臣一片爱护之心,若微臣连此都看不明白,不是愧对了陛下的信重吗?陛下将微臣革职,是保护微臣……微臣奉旨赈灾,在淮南行事冲动,没脸面来见陛下。”
皇帝哼了一声,语气稍缓:
“你知道就好,赶紧起来吧,叫外人看了,还以为朕薄待你这个赈灾大功臣!”
程卿起身,笑道:“微臣算什么大功臣,纵然有点功劳,那也是仗着陛下的信重。”
“好了,不要拍朕的马屁了,朕问你,你被革职的几个月里,可有想清楚自己错在哪里,若有下次,能不能避免再犯?”
皇帝好像不生气了,还与程卿随意聊天。
程卿低头看脚尖,“陛下的问题,微臣有答案,可微臣不敢说。”
皇帝都被她气笑了。
“你放心大胆的说,朕先恕你无罪,说错了也不要紧。”
程卿飞快抬头。
“真的?”
皇帝身边的刘内监都看快看不下去了。
程少詹简直是恃宠而骄啊。
御前对答,一板一眼的纵然不会出错,也难以出彩。
有时皇帝就想听些与众不同的答案。
比如皇帝要让一个商户做官,商户觉得自己难当重任,不仅拒绝了皇帝,还没有惹皇帝生气,那就是商户自己的本事了。
适当唱反调,可以拉近君臣之间的关系,一直唱反调,那就是挑战皇帝的容忍度呀!
刘太监觉得程卿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就听见程卿大声回道:
“微臣想来想去,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陛下您说微臣错了,微臣不敢反驳,但微臣内心并不认同!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微臣还会继续做‘错事’!”
第567章 :陛下,臣赖定您了!(1更)
“程少詹,你大胆!”
刘内监尖着嗓子呵斥。
皇帝脸上布满阴云,“……你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殿内的气压极低。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都有可能,何况是砍掉程卿项上人头!
当然,皇帝轻易不会诛杀文臣,只是程卿这刚起复呢,又这样顶撞皇上,如此倔的脾气,恐怕要被皇上打发去坐冷板凳,好好磨几年性子——
刘内监是这样想的。
程卿浑然不觉刘内监的吐槽。
她关心御前内监做什么,她该关心的是狗皇帝怎么想,怎么看她!
程卿一脸倔强,又有委屈:
“是陛下叫臣畅所欲言,臣才说的。陛下想听真话,现在又怪臣说真话,那臣到底还说不说?”
皇帝这下真的被程卿的二皮脸气着了。
主要是程卿演的太不走心,好像笃定皇帝会包容她,不会处置她!
七八本奏折从御座上被扔下来,摔在程卿脚边。
“看看这些弹劾你折子,如果不是朕将折子压下,现在你还能升任詹事府少詹事?你早就被贬谪去偏远之地……朕现在修改旨意也不晚,让你去偏远之地熬几年,才能磨掉你的桀骜!”
帝王之怒,是狂风骤雨。
寻常的年轻臣子,恐怕早就腿软了。
程卿却在想,隔着这么近距离,七八本奏折扔过来,也就挨着了她的袍角,没有劈头盖脸砸在她身上,可见皇帝的怒火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
退一步说,皇帝真想砸她,御桌上的砚台能把她砸的头破血流,岂不是更有杀伤力?
程卿决定赌一把。
她不和皇帝贫嘴了,一脸正义凛然:
“就算陛下贬谪臣去偏远不毛之地,臣还是要说自己没错。臣在京城做官,少年高位,全赖陛下的信重。臣去了偏远不毛之地,照样不敢有负君恩,如果能让偏远之地的百姓过上好日子,教化他们,也算臣对得起自己身穿的官服了。如果臣知道做某一件事对陛下有利,对朝廷有利,对大魏的百姓有利,那臣就一定会去做,弹劾阻挡不了臣,革职也阻挡不了臣!”
程卿这番话,声音不大,语气不激烈,却又字字铿锵。
这意思是,她不在乎个人的得失,只在乎能不能完成皇命?
淮南赈灾的结果的确卓有成效。
时疫被控制在了一定的范围内,没有传遍整个淮南。
流民没有发生暴乱,冲击州县。
甚至在长巾贼的叛乱尚未被平息前,一些流民就投入到了挖渠修路,清淤筑堤的工作中,这大大稳定了淮南的局势。
这些事,不是程卿一个人的功劳,但若说把程卿剔除出去,淮南那边还能取得如此局面,那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大魏国土辽阔,这么大个国家,不是这处旱就是那处涝,每次都要派官员赈灾,灾情平复的速度和效果,不仅是皇帝看在眼里,御前伺候的这些人也都知道。
刘内监小心翼翼去看皇帝的表情。
——皇帝的怒火已经慢慢平息了,看着程卿的眼神,甚至露出了满意?
哎呀。
程少詹赌赢了!
没有功绩的臣子在皇帝面前说自己愿意“肝脑涂地以报君恩”,那是马屁。
做出了功绩的臣子在皇帝面前说“为报君恩纵死无悔”……试问哪个君王会怪罪这样耿直的忠臣?
程少詹去年才入仕,并不是朝堂上的老油条子,年轻的状元郎,胸中热血未灭,想着忠君报国,不是挺正常么!
这样一想,连刘内监的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刘内监揣度着圣意,替程卿求情:“陛下,程少詹做事冲动,您骂他归骂他,可别气坏了龙体,老奴愚见,程少詹忠君之心是有的,只是第一次担负重任,处事不够周到细致,陛下您就原谅程少詹吧。”
刘内监一边说,一边使劲给程卿递眼色。
程卿表情放软了些,“陛下说臣错了,那臣就是错了,臣不该惹陛下生气。”
刘内监递了梯子,程卿就顺着梯子下来了。
装逼太过是要被雷劈的!
皇帝重重哼了一声,“忠君之心尚有几分,做事毛躁,还得历练几年,朕才放心让你辅佐新君!”
刘内监心里咯噔一下。
皇上这是在试探程少詹?
居然提起了新君!
程卿不好意思笑笑,“臣是天子门生,也就陛下会包容臣的莽撞,陛下千秋鼎盛,现在别说新君,就是储君都尚嫌太早,臣就赖着陛下了,等臣到了刘公公的年纪,许就能学会不惹陛下生气。”
刘内监笑眯眯道,“程少詹,你今年才十八岁,奴婢今年已经四十有七,你且有的熬呢!”
等程卿熬到刘内监的岁数,还有二十九年。
皇帝可没把握自己可以再活二十九年,但程卿觉得皇帝可以再包容她二十九年,这个盼着皇帝龙体康健的马屁,拍的委婉又动听,皇帝连最后一点火气都继续不下去了。
“你呀你,去了一趟淮南,别的本事不见涨,倒学会了拍马屁!”
皇帝语气变了,整个殿内都是松快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