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瀚没有喝几杯,和李国宾又碰了两次杯后,借口有事先走。
他一走,旁人倒是如释重负,毕竟张瀚的年龄和身份在这里,他在酒桌上旁人也不大放的开,等张瀚出门没有几步,就听到李大用在里头大呼小叫,令店家赶紧找几个女子来弹唱,张瀚摇头一笑,加紧脚步离开。
他绕过回廊,走到李慎明和孙敬亭所在的房间,进门后张瀚便向李慎明道:“遵路兄今天玩什么花活,怎地不到那边去一起谈?”
李慎明和孙敬亭正在说话,田季堂也被他们俩人叫过来,坐在屋角,见张瀚进门来,田季堂站起身拱手致意。
张瀚道:“老田坐下,不要太拘泥……遵路兄,说话呀。”
李慎明翻着白眼道:“说话,我怎地说,这商战已经打了好几个月,范家鸡飞狗跳,咱们这边也是伤筋动骨了吧?我和孝征把老田叫来,要问问他近来盘的帐目如何,老田非说没有你允准绝不能说,好吧,你身边的这帐房确实不错,守口如瓶,对咱们也是当外人一样……”
李慎明表面是发牢骚,其实对田季堂倒确实是非常欣赏。
换了事机不密见事不明的主,以李慎明和孙敬亭与张瀚的关系,可能早就竹筒倒豆子般的一五一十的全说了。
张瀚瞟了一眼田季堂,田季堂还是那副旁人欠他八百吊钱的淡漠表情,人长的黑瘦不起眼,不过还真的是一把好手。
他摆摆手,笑道:“老田不好说,我来说罢,遵路兄要知道什么。”
李慎明道:“上头要我问问,你手头还有多少现银,这场仗大约还得打多久,咱们的赚钱大计,何时才能开始?”
“实话实说,这些我都不知道。”
张瀚一摊手,说道:“帐目是每天在变,比如今天我手头还有三万,明儿各地帐局解来一笔款子,一下子就变十万,或是后日就又开销出去八万,老田手头有详细的帐本,要看总帐,你得到新平堡找老李。”
李慎明无所谓一笑,说道:“上头叫问,我问一句,反正你这话是不是搪塞,上头自然也会有自己的想头。”
“是不是都不打紧了。”孙敬亭在一旁道:“要紧的是这商战何时能赢,这才是他们真正关心的事情。”
“孝征说的是。”李慎明眼中露出关切之色,说道:“文澜你这两年做事向来很有章法,这一次和范家斗过这一场,上头的人碍着范家的关系也不会出手帮你,你自己可有确切把握?”
张瀚笑道:“这事如逆水行舟,我不往上就会一泄千里,这个当口,不管再怎么困难也只能咬着牙顶着。”
他又道:“你可以拿我这话回去说给他们知道,关键时刻,没有别的,只有一个字:顶!”
张瀚是看过曾文正公、文集的人,知道老曾一生遇过多少困难,好几次跳水自杀的记录,最终曾某能成就伟业,就是他后来悟出来的这个“顶”字。
这个“顶”,说起来很容易,然而做起来太难太难。
普通人在冬天起个床都很艰难,何况是张瀚现在做的这样的大事。
几千人指着他吃饭,家中的殷切盼望,那些官员给他的压力,草原上盟友的变化,来自范家的攻击,要顶住这口气不泄,这可比在寒冬腊月凌晨起床还要难的多了。
好在,张瀚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从容,并无给人焦燥亢急之感。
李慎明翘起拇指,一旁的孙敬亭眼中露出赞许之色,田季堂则是满脸的佩服,李慎明开口道:“文澜,我现在晓得为什么我比你大十来岁,又有功名,也薄有资财,结果事事要被你牵着鼻子走……你天生就有一股气息,能叫人跟着你走,并且自然而然的就有一股子信心。”
张瀚失笑道:“难得遵路兄这般夸赞,小弟幸何如之。”
“少废话。”李慎明又恶声恶气的道:“我回想了一下,你刚刚说的全是废话,对我的问题,几乎没有切实的答上来一道。”
“我说了,真不知道。”张瀚很诚恳的道:“大佬们真的得等,我这里是顶住,他们得忍住,大家过了这一道门槛,这才能顺顺当当的赚银子。”
李慎明点点头,叹息道:“可惜你的帐局吸纳储金的事不大顺利……”
张瀚从容道:“做事哪有一帆丰顺的道理,那我真的是财神下凡了。”
张瀚的帐局其实也是清初才出现,主要功能其实不是帮着转运货物和银两,而是在各地放银子给官员或商人用,收取费用来赚钱,和银庄,银号都不同。
在清初可能也有票号出现,主要就是金融服务为主,比如从杭州可以汇几十两银子到京师,票号收费用,在京师的人可以领到银子,和张瀚现在的账局又有不同。
票号是信用为主,是几家巨富的山西大商人搞起来,在清朝中叶之后才形成气候,和当时已经成熟的西方银行业也并不相同。
张瀚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早期真正的帐局和票号结合起来,吸纳储金,真运作起来,一方面吸纳资金,然后放出大量银两赚利息钱,是把各种早期的中国式的金融机构的功能都包含在内。
可惜的就是他的信用还不够强,和裕升的实力也没有得到认可,现在商人们宁愿交纳给和裕升帐局不菲的费用,从甲地交银,乙地取银,甚至一路跟随,只图的是一个安全和方便,这也是和裕升镖师的实力和骡马行现阶段实力的体现……张瀚已经感觉到了天花板的存在,怎么打破它,暂且还没有好的办法可言。
李慎明瞪眼道:“又是一腔废话。”
张瀚无奈摊手,李慎明也只得摆手,苦笑道:“你这黑锅我背的结实,少不得回去后又得帮你说一挑子的好话。”
张瀚和范家打生打死,那些云端里坐着的大佬们只会看热闹,范家不用官场对付张瀚,他们也就只能看热闹,张瀚如果想不守规矩用官场来压范家,这些大佬也会考虑范家的背景来权衡得失,张瀚要付出的代价也是不小,所以权衡利弊,索性叫这些大佬们看热闹罢!
但这些人是闲不住的,时不时的就要出了题目来烦,好在李慎明擅长和这些人打交道,张瀚也是擅长打太极,目前为止并没有出什么乱子。
“我还有事要烦劳遵路兄呢。”
张瀚将适才各人商议的结果向李慎明说了,重点当然是打通工部关节之事,海贸之事他只泛泛提了几句。
李慎明果然对海贸不是很感兴趣,他局限于北方的商场和士林,北方与南方风气不同,在南方,不仅是海商众多,官绅们也加入到海贸中来,在江南士林中有名望的大人物也有很多投资在海船之上,著名的东林党人钱谦益便是其中一员。
在北方,民间风气保守,商界也较为传统,对隆万大开海后的形势判断不足,已经被江南闽浙远远甩在身后。
“这事自然归我。”李慎明问了问详细情形后说道:“总教你放心,我一定跑个结果出来,工部采买向来是大头,这银子不能再叫福建人去赚了。”
大明财政已经走在破产或已经破产,去年万历皇帝被迫加赋就是明证,不过瘦死骆驼比马大,大明现在还有九十三万左右的边军,需要大量的兵器,特别是铠甲,火铳,一般边镇都不自造,全由工部承造下发,普通的刀、枪,包括弓箭在内,以前是各卫所上交,比如某卫每年负责交纳粮食若干,刀枪若干柄,盾牌若干面,制弓箭的弓柄或兽筋若干,用这种制度,大明维持了前一百年的兵力强盛。
随着京营崩坏开始,地方卫所也崩坏,军田大量被侵占,军户逃亡,连正常的防御和训练也成具文,更何况上交粮食和武器。
现在的边军已经几乎是自造兵器或只能从工部领用,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各式火炮和鸟铳,当然也有铠甲。
辽事一起,辽东二百年积储的武库被清洗一空,加上几次惨败,军械损失严重,现在京师那里正加急赶工制造军器,毕竟这当口不能误事。
“我想起来了。”向来关注邸抄的孙敬亭拍腿道:“上个月熊公上了一疏,说是他初到辽东校阅全军,结果军中几乎无马,军械也是几乎全无,士兵拿棍子参加校阅,铁盔也是朽烂的,几乎没有刀和盾牌,也缺乏火器,说的十分凄惨。”
张瀚道:“适才我也想起此疏,此疏一上,皇帝向来注重辽事,必定督促内阁和工部加急备办军器,这个时候,我们灵丘精铁,确实大有机会。”
“好,”李慎明站起身来说道:“原本我还要在这里住几天,既然这样就不能耽搁,我先去太原,再从阳和走,再到宣府,一路替你说说话,然后直入京师!”
张瀚道:“你到京师,可以和我放在京里的人联络,他们最少在消息上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李慎明道:“那么据你的人了解来说,京师现在是哪一派得势?”
“现在肯定是浙党和齐党的联手最强,不过……”张瀚沉吟着道:“我的消息来源判断说,未来肯定是东林党最强。你这一次去京师,不妨和东林党多打打交道,结个善缘。”
在这事上李慎明是无可不可,他们山西人肯定是天生的晋党,但晋陕两党现在都没有主心骨的人物,当年老辈的张四维王崇古等人都已经作古多年,晋陕两党群龙无首,早就不成为一个有竟争力的朝廷政党,晋党衰败,李慎明这样的政治掮客对与朝中哪个党结好自然是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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