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去岁一样,秋分后天气逐渐凉爽,李云生如约而至,只是这次是一个人。
今年他一个人收了地里的麦子,卖了家里那头老黄牛,将一些家具器皿送了同村的人。用新收麦子磨了白面,做了一顿他爹李山竹最爱吃的油泼面,放至坟前——那恶僧的咒言还是应验了,李山竹终究是没有熬到秋分便走了。
望龙峰下。
时隔一年,沁阳府在天衍国的大力扶持之下居然也恢复了些许元气,虽比不上以前的生气勃勃,但是相比一年前那个“鬼城”已是天壤之别。特别是这原本人烟稀少的望龙峰,居然因为此事变得人声鼎沸,一年前的荒野之地今日已然成了酒馆茶楼林立的名胜。此时的望龙峰因被拦腰斩断不再有曾经那巍峨气象,但也正应了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望龙峰脚下有了一间客栈,不过李云生还是住进了那间破茅草屋。他不知道进那仙府需要带些什么,除了李山竹找裁缝替他做的两身新衣服,他身上最重的就是那五十斤白面,这也是李山竹生前叮嘱的——就算去了仙府也不能饿着肚子。
还有那只白瓷瓶,说来奇怪,回家后他再看那白瓷瓶,却再没什么异象,看来看去就是一只普通的瓶子。
大约过了三天,一名模样俊美的小道童敲开了李云生的门。
“你就是李云生?”
小道童表情认真,站在门口语气镇定地问道。
“是。”
小道童身上的道袍跟当日所遇老道人一行人一模一样,李云生立即明白应该是仙府的人来接应他了。
“你的令牌?”
接着李云生拿出那日老道人送他的铁牌递了过去,小道童确认完之后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嗯,这就没错了,收拾收拾,跟我来吧。”
一炷香的功夫,李云生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跟在小道童身后出了门。
“还不知道,道友……怎么称呼。”
李云生虽然也不过十三岁,但无论心性还是身高看起来都像个大人,所以称呼一个只有自己一般高的小朋友“道友”实在是有些尴尬。
“公孙鱼,不过你得叫我鱼师哥。”
小道童回头郑重其事地说道。
“好的,鱼师哥。”
李云生当然不会跟个小孩子计较这些,反而觉得这小孩天真有趣。
没想到李云生真的愿意乖乖叫自己师哥,公孙鱼一愣,继而满意地扬起白皙粉嫩的小脸道:“不错,你比先前来的那些人懂礼数得多。”
“那小鱼儿师哥,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去坐船。”
“坐船?”
公孙鱼的回答让李云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这方圆百里都是山地丘陵,哪里来的水路?
“你还在那里愣着干嘛?船马上就要走了,错过这趟船,下一次又要等一年。”
就在李云生迟疑的功夫,公孙鱼已经把他落下很远,他只得赶紧跟上公孙鱼的脚步,不过很快他就惊诧的发现,这公孙鱼看似天真烂漫蹦跳地走着,实则走的极快!他几乎是全程用跑的才能跟得上,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李云生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而那公孙鱼大气都没喘一下。
“你这种资质,若是真的进了秋水门,会很辛苦的。”
公孙鱼看着气喘吁吁的李云生,像个小大人一样神色严峻地摇了摇头,“不过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哥,日后我自然要照应着你。”说着他径直从李云生背上拿过那五十斤白面背在自己身上,动作轻松就像拿一件衣服。
李云生没有拒绝也没觉得丢人,他这时候已经彻底承认了两人之间的差距,能够持续快速奔跑半个时辰,这还是在他吃了那三颗糖丸后才能做到的事情。
这么继续跑了半个时辰,李云生觉得自己脚上那双草鞋松了,正想要弯腰整理一下的时候,公孙鱼带着童音道:“我们到了。”只见他两条短小的手臂往身前一伸,对着山间的空气,凭空做出了一个拉门的动作。
李云生正好奇他这古怪的举动,突然一阵凉爽的清风扑面而来,风里伴着海鸟鸣泣和鱼腥味道,只见那小鱼儿身前仿佛打开了一扇无形的大门,大门之内是一处景致跟这天衍国全然不同的世界,干净至极的天穹下是一望无垠的大海,海浪扑岸的声音居然从那门里传到李云生的耳中,海的对岸能看到若隐若现的青色山峦,最显眼的还是海岸码头边停靠着的那艘巨船,而这艘船的尺寸已经超出了李云生的认知甚至想象。
“走,上船了。”
公孙鱼表情平静地冲他一招手,眼前这世界以及这船,在他看来已是司空见惯。
“跨过这道门,你跟你身后那个世界的因果、机缘就算彻底斩断了。”
李云生半只脚跨过那道门,面前的公孙鱼突然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闻言李云生不由得回望了一眼身后的世界,那个有些浑浊的世界居然让他生出些许挂念,他想起了二郎村过年时候的红火热闹市集,想起了隔壁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莲儿,想起了去年才新砌的灶台,想起了门前那棵果子有些酸涩的梨树。
不过他还是跨过了另一只脚。
他虽然话不多,看起来也很木讷,比起他爹爹跟爷爷对于寻仙这件事态度也不够热忱,他无数次听李山竹说起他爷爷四十岁寿辰的当天,是怎么无比绝望地闭上眼睛,以及他爹走前的恸哭,他心里其实是很愤怒的——凭什么“你们”可以肆意妄为地在我眼前带走我的亲人?又凭什么我只能无可奈何?他读过很多书,跟他爹爹四处寻仙游历的时候也请教过许多先生,依旧是没有答案,他们跟李云生说这是命,天命,你不可违。
但是他总觉得这是一个很敷衍的答案,他想要一个更为明确的答案,而他身后那个世界显然给不了他。
看到李云生终究还是跨了过来,公孙鱼一直平静的脸上一抹愕然一闪而逝,然后点了点头道:“你很不错。”见李云生疑惑,他接着说道:“我有位师兄名叫王福来,他当年也是先一只脚迈过这扇门,但是“第二只脚”迈过来足足花了一年有余。”
“为何花了这么久?”李云生好奇道。
公孙鱼笑道:“我问过他,他说那天他突然想吃他娘煮的鱼头了,非常想,无论如何也要吃到,还说他们家乡那种鱼每隔四年才会游到他们那里,他娘亲又最会煮这种鱼,鲜红的剁椒下面炖煮三个时辰的白嫩鱼头,好吃得不想做神仙,所以他在家里等了一年,吃了这顿鱼才回来的。”
“你这位师兄真是一位有趣的人。”李云生闻言没有觉得好笑也没有讶异,反而很认真地评价起来,这有些出乎公孙鱼的预料。
“你刚刚说我很不错,是因为我进门的很快?”李云生接着问道。
“是,很快,据我所知这十年内,跟你一样快的只有我大师兄宋浩然了。”公孙鱼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艳羡地看着李云生道:“你应该跟我大师兄一般,都有‘通明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