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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谢镜辞心里有些闷。

在此之前, 付潮生于她而言,更多只是个面目模糊的救命恩人, 无论怎么看, 都像是蒙了层薄薄的雾,不甚明晰。

她之所以如此在意他的去向,除却想要报答救命之恩, 更多的原因, 还是因为她知道付潮生并不在修真界,被百姓们口口相传的流言激起了逆反和好奇心, 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如今好奇心得到满足, 她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

经过漫长十五年, 付潮生的身体已然僵硬如磐石, 即便一侧城墙碎开, 仍然在漫天飞雪里, 保持着高举双手的姿势。

温妙柔静静凝望他的背影许久,终是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触在男人瘦削脊背。

遇见付潮生的时候, 她只有十岁上下的年纪。在那之前, 无父无母的温妙柔早就习惯了委曲求全, 人生得过且过, 只要能活下去, 一切都万事大吉。

与付潮生相识之后, 破天荒地, 她想要换一种活法。

她想拾起被丢弃的自尊,想尝试着反抗,也想像他那样, 成为一个能让旁人脸上浮现微笑的大侠。

对于贫民窟的小孩来说, 这种念头无异于天方夜谭,付潮生听完后却哈哈大笑:“当然好啊!丫头,你可得快些追上我,我是不会在原地乖乖等你的。”

他永远不会知道,正是这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成了她一辈子为之拼命的理由。

付潮生太远了,温妙柔向来只能遥遥看着他的背影,怎么也够不到。

她不断向前狂奔,自以为一步步朝他靠近,然而此刻来到终点,才发现付潮生留给她的,仍旧是一道亘久沉默的影子。

温妙柔设想过无数次,当她与付潮生再度相逢,应该以怎样的方式作为开场白。

——要么怒气冲冲骂他一顿,斥责他这么多年来的渺无音讯。

这个法子太凶,说不定会吓着他。

——要么柔柔弱弱娇滴滴地迎上前去,向他表露多年的关心。

这个法子太矫情,说不定也会吓着他。

——要么意气风发走上前去,像所有老朋友那样,轻轻拍一拍他的肩头:“好久不见啊付潮生,我已经变得和你一样厉害啦。”

这个法子……

虽然有吹牛的嫌疑,但这个法子好像不错。

在这悠长的十五年里,她真的很认真很认真地思考过很久。

可如今既然相见,为什么不能转过身来,看她哪怕一眼呢。

她已经独自追逐这么多年,变得和他一样厉害,明明只要……回头看上一眼就好了。

夜色悄然四合,谢镜辞无言而立,看着身前的女人掩面抽泣。携着哭腔的喉音被压得极低,在萧瑟冬夜里响起时,被冷风吹得凌散不堪。

四面八方皆是萧瑟寒凉。

好在温妙柔很快控制了情绪,双目通红地抹去满面水痕,再开口,嗓音沙哑得像是另一个人:“抱歉,让二位见笑了。”

谢镜辞斟酌片刻,小心出声:“付潮生……我们该怎么办?”

她本来打算说“怎么处理”,话到舌尖总觉得不对,于是一时改口,换成了“怎么办”。

“他尸身已僵,通体又凝结了沉淀多年的灵力,恐怕很难轻易出来。”

温妙柔的目光有一刹恍惚:“不如……当下就这样吧。”

她是个健谈的人,此时此刻却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

沉默并未持续太久,此番开口的,竟是一直安静不语的裴渡:“既然前辈知晓叛徒身份,为何不将其公之于众?”

“我也想啊。”

温妙柔苦笑:“当年的真相扑朔迷离,唯一知晓前因后果的,恐怕只有江屠本人。他远在别处、守卫重重,以我的身份完全没办法接近,只有等他来到芜城,我才有机会去到他身边,试着套取付潮生的去向。”

一旦金武真出事,江屠定会认为有人伺机报复,旁人若想靠近他,就几乎毫无可能了。

这段话听起来毫无掩饰,谢镜辞却下意识问:“你想杀他?”

她的提问引出了红衣女修的一声轻嗤。

温妙柔摇头:“我?我和他的修为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会有那种念头?别忘了我的老本行,论套话,我有的是办法。”

她说罢眸光一动,似有所指:“要想杀他,芜城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恐怕也只有周慎能去试试。只可惜周馆长吧——”

接下来便是意味深长的停顿。

谢镜辞能猜出她没有说完的话。

只可惜周慎斗志全无,即便重伤痊愈,也很少再拿起曾经无比珍爱的长剑。

至于平日里听见辱骂付潮生的话,他也从不曾帮助昔日好友反驳一二,自始至终都在沉默。

和话本子里那个豪情万丈的剑修相比,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不瞒你说,看他那种态度,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以为周慎就是出卖所有人的叛徒。”

温妙柔的嗓音带了些残余哭音,语气却是在低低嗤笑:“后来发现,他只不过是个夹着尾巴做人的懦夫。”

谢镜辞不置可否。

“今日一番波折,谢姑娘一定累了。”

夜风凛然,携来女修的沙哑低喃:“如今天色已晚,付潮生的事我会处理……二位就先行回客栈歇息吧。”

*

谢镜辞满心郁闷地走在大街上。

她被冬风吹得有点头脑发懵,怏怏地怎么都提不上劲,左思右想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用不了多久,鬼门就会打开了。”

裴渡温声应她:“鬼门开启之后,谢小姐打算离开此地吗?”

继续留在鬼域,对他们而言并无益处,于理而言,的确应该尽快离去。

可她不甘心。

芜城之内,没人能胜过江屠。只要有江屠在位一日,金武真就能跟着得意一天,哪怕百姓知道真相……

当年的叛徒已经有了牢靠稳重的靠山,如此一来,他们敢动他吗?

谢镜辞不知道。

她清楚自己修为受损,因此在前往鬼域寻找裴渡之前,曾随身携带了不少灵丹妙药。经过这几日的调理修养,终于来到金丹期一重。

虽说剑修刀修最擅越级杀人,但谢镜辞很有自知之明,以她的实力,倘若撞上如今全盛状态的江屠,只会被杀得片甲不留。

不过——

纷乱复杂的思绪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她虽然打不过江屠,但柿子要拿软的捏,这芜城里除了那位至高无上的暴君,岂不是还有一位——

“哟,这不是白日那小娘们吗?”

似曾相识的男音打破思绪,谢镜辞听出来者身份,莫名松了口气,应声抬头。

金府少爷应该刚结束一场酒局,满面尽是被酒气染出的红,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晕眩与混沌。

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模样的青年。

“我真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分明就是在故意踩我,对不对?”

金枭说话大着舌头,想来是被她折腾得够惨,恨意从每个字眼里漱漱溢出来:“向你搭话,那是看得起你,知不知道在这鸾城中,有多少女人想进我金家的门?你个贱人……我倒要看看,没了那群刁民撑腰,你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他说罢打了个手势,让身后的侍卫们一拥而上。

谢镜辞非但没有后退,甚至想笑。

她刚想起这金府,金家小少爷便主动送上门来招惹,这叫什么,天命啊。

“裴渡。”

谢镜辞打了个哈欠,懒懒拿出漆黑长刀,动用神识传音入密:“莫霄阳他们说过,金家父子两人,在修为上都是不堪大用的废物,对吧?”

其实他们当时的措辞委婉许多,她这句话说得,实在有那么点伤人。

裴渡:“嗯。”

她顿了顿,又道:“温姐姐说过,一到今晚夜半子时,鬼门就会打开——距离子时还有多久?”

裴渡:“一个时辰。”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谢镜辞拔刀出鞘。

既然芜城中人人忌惮江屠威严,不敢动金府分毫,那这个出手的恶人,她不介意来当一当。

其他人不敢做的事,她来做;其他人不敢动的人,她来动。

与芜城百姓不同,她与裴渡所倚靠的,是更为广阔而浩大的修真界。等鬼门开启,无论他们曾闹出过多大的乱子,只要迅速离开鬼域,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哪怕是能自由出入鬼域的江屠,也不可能在修真界放肆撒野。耍完酷就跑,就是这么任性,金家就算想要哭诉,也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有多少人想进金家,我自然不清楚。”

长刀划破凌厉夜风,被飘扬的雪花映出点点莹白。谢镜辞眉目稍扬,自嘴角露出一抹笑:“但今晚过后,恐怕一个人都不会再有了。”

利器的嗡鸣有如龙吟,于顷刻之间打破寂静夜色。侍从们一拥而上,裴渡亦是拔出长剑。

她早有预料,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碾压局。

第一次路过天演道武馆时,谢镜辞曾目睹过莫霄阳与另一人的对决。那时有围观群众说过,那两人都是芜城顶尖战力。

也就是说,除了几名赫赫有名的元婴大能,这个偏僻小城里的几乎所有人,都比不上金丹期的莫霄阳。

可巧,她的修为也是金丹,虽然才刚刚入门。

来自各大宗门的身法与刀术变化莫测,被谢镜辞随心所欲地施展而出。

几个侍卫大多筑基,充其量刚刚摸到金丹门坎,哪曾遭受过社会如此险恶的毒打,纷纷落败,不消多时,长刀便已靠近金枭喉咙。

“你……你想干嘛!”

额前一缕黑发被刀光削去,金枭酒意瞬间少了大半。

他是货真价实的废柴,完全看不出谢镜辞修为高低,之前看她样貌出众,本以为是个娇滴滴的小姐,没想到竟惹了尊瘟神。

芜城之中,竟有人敢拿刀对着他?

他要把一切都告诉爹,让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我警告你,千、千万别乱来!”

他被浓郁煞气吓得发抖,哆哆嗦嗦:“我爹是江屠跟前的红人,你要是敢揍我,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谢镜辞:“哦。”

她停顿一瞬,连声线都沁着冷:“我不仅要揍你——”

那股杀意并未消退,反而愈来愈盛,有如疯长的藤蔓,将他缠绕得动弹不得。金枭从未受过此等威胁,下意识抖个不停。

月光落下,那女疯子的脸艷丽得惊人,柳叶眼中暗潮翻涌,最终停在一抹嘲弄的冷笑上:“我还要揍你爹。”

*

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即便到了深夜,不少人也尚未入眠,等待着鬼门开启,见证十五年一遇的盛景。

也因此,当金府中的惨叫声响起时,会引得为数众多的百姓前来围观。

直到被从床上硬拽下来爆揍一顿,金武真都是懵的。

旁人好梦中杀人,他是梦中差点被杀,浑身剧痛睁开眼时,见到两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那姑娘生得明艳,嗓音却是冰冷至极,第一句话:“你的侍从全跑了。”

没等他从震惊里缓过神来,对方又开口说了第二句:“明明用着十多岁小孩的身体,却装了这么久垂垂老矣的大爷,应该挺累吧?”

金武真瞳孔骤缩,猛地抬头。

此人怎会知道他的秘密。

那个……绝不能见光的秘密。

第一次见到这位金老爷,谢镜辞看他的眼神如同盯着落水癞皮狗。

从外表看来,这的确是个六七十岁的佝偻老人。发须皆白、身形臃肿,面上皱纹遍布,完全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模样。

闯入金府并不难。

以她的实力,虽然比不上拥有绝对压制力的江屠,对付芜城里的其他无名小卒,就跟切菜一样简单。

更何况金家平日里作恶无数,人心早就散得一干二净,谢镜辞大致阐述当年的事情真相,无论丫鬟小厮还是侍卫,都心甘情愿让了路。

一旦承认,被留影石一类的秘宝记录下来公之于众,那他不但会声名狼藉,还将成为整个鸾城的公敌,被报复至死。

金武真不傻,自然明白这种时候不能一口承认,最好的办法,便是装傻。

“你、你在说什么?什么小孩的身体?”

他装得可怜,浑身颤抖不已,末了还轻咳几声,熟练地捶捶后背。

这女人知道了又怎么样,只要他不承认,她就没有任何可以证明的方法。

念及他如今的这具身体,金武真没有想到,江屠会这么狠。

当年他出身于微末,受够了穷困的苦,付潮生见他孤苦无依地独自流浪,心生怜悯,将其收留在家。

那是个始终都在笑的刀客,仿佛从未尝过人间疾苦,某次喝酒后笑着对他说,自己一定会打败江屠,让所有人摆脱束缚,能自由地来往于人魔两界。

他知道江屠可恨。

杀伐无度、横征暴敛,将无数人剥削得穷困潦倒,无以为生,可是……

比起暴君,于他而言,贫穷才最是令人厌烦。

就算去了外界又怎样,就算有更好的城主又怎样,若想摆脱穷困,还不是得靠他自己去拼。

因此他选择了另一个更好的方法。

一个可以让他……一步登天的方法。

那时的江屠身边,远没有如今护得那样严,他将付潮生的所有计划尽数相告,男人听罢大笑不已,很快便设了一个死局。

他本来想拿着钱,去别的地方享一辈子福。

可江屠的心思远远超出他想象,暴戾恣睢的魔修满怀期待看着他,眼底尽是烈焰般灼热的疯狂:“我要你换个身份,成为芜城的一把手……想象一下,那群人拼了命地想要反抗,却不得不生活在叛徒的统领之中,多有意思啊!”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江屠先是传给他些许修为,让他不久后便能停止生长,再利用易容术,让十多岁的小孩变成老者模样,让他拼命摄入食物增肥改变体型,为使嗓音逼真,甚至用毒药哑了他的嗓子。

从此他舍弃曾经的名姓,改名为“金武真”。

用在他身上的易容术高深莫测,难以褪去,也不会被外力损毁,几十年过去,从未有人怀疑。

这小丫头片子,又能看出几何?

谢镜辞不跟他多说废话,右手一抬,便拎着金武真领口走出卧房。

卧房之外的庭院里,已然聚集了不少人。有在金府做工的男男女女,也有闻讯而来的百姓,见两人出来,齐齐投来视线。

“救我,救我!”

金武真双手扑腾,被谢镜辞的灵力冲撞得鼻青脸肿,语气里带了可怜巴巴的哭腔:“这女人尽说疯话,你们不会信了她吧?江城主还在揽月阁里,倘若知道今晚的事,一定会大发雷霆!”

他说话的间隙,庭院外再度响起嘈杂人声,金武真循声望去,叫得更厉害:“监察司!救我,快救我!”

监察司相当于芜城里的执法机构,听说有人闯入金府,很快便出发来到此地。

领头的人是个金丹修士,谢镜辞不想同他们硬碰硬,见状并未不悦,而是微扬起唇边。

掉马这种大事,自然要看客多了,才能惊天动地。

“我今夜来此,是为证实一件事情。”

她说得不紧不慢,因有裴渡护在身旁,讲话格外有底气:“这位金武真金老爷,究竟是不是十五年前,将一切情报泄露给江屠的叛徒。”

这无疑是则惊人至极的重磅消息,在场群众一片哗然,连监察司都停下脚步。

只有金武真在大喊:“她胡说八道!付潮生失踪的那会儿,我压根没来过芜城!”

谢镜辞不理他,悠悠继续说:“诸位可能会觉得疑惑,以金老爷的体型,无论如何都无法与那时的任何人挂上钩——但如果这具身体并非老人,而是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呢?”

金武真咬牙切齿:“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假扮,你倒是来把胡子皱纹撕下去啊!”

他既然敢这样说,就一定有十足底气。

谢镜辞明白这个法子行不通,二话不说俯身低头,一把抓住他衣袖。

金武真想到什么,浑身滞住。

“我听说十五年前,付潮生救过一个无家可归的男孩。那时林中起火,男孩被困火中,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唯有付潮生冲进火海,把他带了出来。”

衣袖被拉开,在陡然来临的静默里,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只老树皮般的手臂上,赫然是片蔓延了大半皮肤的褐色烧伤旧痕。

而谢镜辞依然不紧不慢:“付潮生以身躯抵挡邪火,后背灼烧处处,男孩得了他照拂,只有手臂被烧伤一片——哎呀,金老爷,你手上为何也会有疤?这么严重,总不可能是热水烫的吧?”

金武真气到吹胡子瞪眼,忍下浑身剧痛:“我这是儿时被柴火烫伤,不行吗!”

他极力狡辩,然而从周遭群众的视线里,已能瞧出自己遭了怀疑。

毕竟那伤疤太大,也太过巧合。只可惜纵使他们再怎么怀疑,也没有哪怕一个决定性的证据。

“诸位想想,此人何德何能,能成为芜城一把手?”

谢镜辞缓声道:“就是因为他帮了江屠,把付潮生——”

她话音未落,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嗓音:“谢镜辞?!”

谢镜辞抬头一望,竟是付南星。

他一定也听见讯息,特意赶来金府之中,见状兀地蹙眉:“你在做什么?江屠正在城中,万一惹恼他,你不要命了?”

这句话甫一出口,人们纷纷露出畏惧之色。

“姑娘,要不还是收手吧?”

有人好心道:“温妙柔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自从付潮生离开,她就一直不大对劲,偶尔说上一两句胡话,千万莫要当真啊。”

一旁的另一人出言附和:“对啊!她被付潮生迷了心窍,以温妙柔的能力,说不定早就知道金武真手上有疤,特意编了谎话诓你呢?”

“就是就是!”

金武真情不自禁咧开嘴,连连点头:“付潮生下落不明,肯定去了别处自在享福,你不去找他,反倒怀疑我——这叫什么,颠倒黑白啊!”

听见付潮生的名字,付南星眸底一暗。

江屠忙着晚宴,短时间内定不会抽身来管,更何况民心已有了倾斜,所有人都在等待真相,哪有时间去给他通风报信。

谢镜辞视线微动,依次掠过在场密密麻麻的群众,与紧抿着唇的付南星。

人数足够多,重要的角色,也终于全部到场。

“诸位想看证据?”

她声调沉郁,穿透冷意瑟瑟的寒风:“不如随我来。”

*

深夜的郊外,连空气都像结了层薄薄的冰。

谢镜辞领着众人步步往前,裴渡则替她拽着金武真衣领,把金老爷一路拖来此地。

“谢姑娘,你到底想给我们看什么?都走了这么久,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知是谁气喘吁吁道:“再说了,这荒郊野岭的,和金武真的真实身份有什么关系?”

裴渡沉声:“安静。”

今夜的雪,似乎比前几日都要大些。

雪花笼了层月华,此地虽然远离城中灯火,多亏这一盏莹莹月色,显出几分白幽幽的微光。

谢镜辞望见那堵高高伫立的城墙,沉默着停下脚步。

身后的人们目力远不如她,只能望见一片黑黝黝的暮光,有人从怀中掏出一根火折子,轻轻点燃。

橘黄的火光恍如流水,在夜色里缓缓溢开。

之前还交头接耳的男男女女,在这一刹那,尽数失了言语。

在城墙不起眼的角落,有处轰然破开的大洞。

而在裂口之中,那道背对着所有人的影子分明是——

付南星愣在原地,半张了口,任由寒风灌进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付……”

走在最前面的女人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嗓音止不住发抖:“付潮生……?”

没有人对这句话做出回应。

在此之前,没有谁当真相信谢镜辞的话。他们带着怀疑与怒气而来,然而真真切切见到眼前景象,却不由瞬间红了眼眶。

那是被他们憎恨了整整十五年的付潮生。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他本应背叛芜城,独自前往外界潇洒,可是付潮生……为何会死在这种地方。

他又……怎能死在这种地方。

“十五年来,你们以为的‘叛徒’,其实一直都在这儿。”

谢镜辞垂眸而立,末了望向一动不动的金武真,尾音携了点讽刺的味道:“怎么样,这算是证据了吗?”

金武真已是面无血色。

他以为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丫头,唯一拿得出手的底牌,只有他手臂上难以抹去的狰狞烧伤。这算不上实质性证据,只要付潮生不被找到,金武真就能把罪责全推给他。

只有他知道,死人不会讲话,更不可能反驳。

但她怎么可能会找到付潮生的遗体?江屠曾信誓旦旦告诉过他,那地方绝对隐蔽,不会被任何人猜到——

这怎么可能?!

“江屠在决斗中用了下作手段,强行破开城墙,引魔气入城。”

谢镜辞声调不高,却无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边:“以付潮生的修为,自然不会忌惮魔气,但他还是舍弃反抗,以身为墙,用灵力填补了结界——你们难道不明白,他是为了谁吗?”

须臾沉寂之后,拿着火折子的女人终于没能忍住,浑身脱力跪倒在地,掩面痛哭。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那样明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付潮生能在魔气侵袭中逃过一劫,可城中孱弱的百姓,他们不行。一旦触及太过浓郁的气息,无异于摄入见血封喉的毒药。

是付潮生舍命救了他们。

然而何其讽刺,在这么漫长的时光里,他们居然听信谗言,将救命恩人视为十恶不赦的罪人,对他极尽所能地羞辱责骂。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不……不是我的错!”

金武真被谢镜辞打得头破血流,眼看大势已去,颤着声音剧烈发抖,试图为自己谋得一条生路:“全怪江屠……都是他逼我的!我也不想这样啊!”

谢镜辞灵力下放,重重击打在他胸口。

她不想听到这厮刺耳难听的声音。

“不是你的错?”

之前声称温妙柔“被迷心窍”的青年青筋暴起,一拳打在他脸上,瞪着通红双眼,哑声怒喝:“付潮生救你于火海,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

“你们敢对付我,江城主不会放过你们!”

这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眼看暴怒的男男女女一步步逼近,金武真明白自己无处可逃,干脆破罐子破摔,声嘶力竭地怒吼:“暴民,暴民!只要放了我,我还能替你们美言几句——至于那个拿刀的,你是从外界来的对不对?可别忘了,江城主能随意出入鬼域,就算鬼门被打开,你也跑不掉!”

话音刚落,又被人猛地踹了一脚:“放了你,你把我们当成什么玩意?你是江屠的狗,我们不是!”

芜城里的人们并非善恶不分,之前是受了谎言蒙蔽混淆黑白,如今真相大白,新仇旧怨一并迸发,毫无疑问,会全部奉还在金武真身上。

他鼻青脸肿,又流了鼻血,看上去像个滑稽的小丑。

谢镜辞倒也不恼,与他相比,语气轻柔得如同一片雪花:“你似乎还没明白一些事情。”

这人的脸实在叫人恶心,她说着挪开视线,尽量不让视觉冲击影响自己心情。

“第一,对于江屠而言,你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工具。俗话说法不责众,他难道还真能因为一个你,把全城百姓给屠了?真当自己是祸国殃民的妖妃呢?别做梦了大叔。”

她眼里尽是厌弃,嘴角恶劣一勾:“江屠也要面子啊,他要是知道十五年前的恶心事儿败露,若想挽回民意,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金武真浑身一抽,露出无法遮掩的恐惧之色。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把你这个叛徒推出去当挡箭牌,吸引足够多的民愤啊。”

谢镜辞发出一道低不可闻的浅笑:“江屠巴不得你死,还看不出来吗?”

“不……不是,不是这样,不会这样!”

他并非傻子,在高位坐了这么多年,自然能明白不少隐晦的人情世故。

虽然不想承认,但金武真明白,这姑娘说的话句句不假,无论落在百姓亦或江屠手上,等待他的,都只有死路一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应该……本不应该如此的。他舍弃尊严,出卖唯一的朋友,辛辛苦苦伪装了这么多年——

为什么会是这种结局?

“第二,你说江屠离开鬼域,去外界追杀我?”

谢镜辞一偏脑袋:“江屠什么修为,元婴五重六重还是七重?我爹娘伯伯婶婶还有几位兄长姐姐都是化神——他拿什么打,头吗?”

金武真如遇雷击,呆呆傻傻看着她。

“修真界可是比鬼域大得多,而恰巧,我们这种没有良心的黑心家族最爱报团。”

她还是笑:“他要是敢来,我能让他好好体验一把,什么叫‘强龙压死外来蛇’。”

这人真是又狂又狠,还贼不要脸。

金武真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喉间腥甜阵阵,不过一个愣神,忽然见谢镜辞收敛笑意,漫不经心地开口:“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周围的百姓都没有出声,在片刻停滞后,金武真听见她的嗓音:“出卖付潮生,你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还记得他曾经为了救你……被山火伤得一塌糊涂么?”

他恍然怔住。

“我看过一些你被记录的过去,自幼无父无母,在街边流浪,直到遇见付潮生。他不但为你提供糊口工作,还提议你可以住在他家,抵御冬日严寒——他应该是第一个把你当成‘人’来对待的朋友吧?你背叛他的时候,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他当时怎么想的?

他想过上好日子,想不再受苦,体验一把人上人的快乐。

可这种战战兢兢伪装成老头、每天都被噩梦困扰、担心被识破身份的日子……真的快乐吗?

“我只是觉得可惜。如果当初一直跟着付潮生,你或许能成为推翻江屠的功臣之一,如愿以偿过上好日子,然而你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谢镜辞一字一句,全都戳在他心窝上。金武真咬紧牙关,听她最后说:“现在好了,今晚一过,你肯定什么都不会剩下。家产,地位,名誉,那群靠不住的酒肉朋友——何苦呢?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杀人诛心。

金武真无法再忍,吐出一大口乌黑的血。

背弃付潮生,转而与江屠为伍,是一场巨大的豪赌。

他这些年来过得战战兢兢,如同走在钢丝之上,如今谢镜辞把一切秘辛剖开,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看,从最开始的时候,你就选错了方向,输得一塌糊涂。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后悔过,可木已成舟,再也没有弥补改正的机会。

金武真知道,他完了。

真相已然揭露,接下来的事情,芜城百姓自会处理。

谢镜辞后退一步,有些恶趣味地想,真可怜,金武真不知会受到怎样惨绝人寰的报复,而以他懦弱的性格,定然不会选择自我了断。

“奇怪,这里怎么聚了这么多人?”

陌生的童音响起,她垂眼望去,见到五个裹成厚厚圆球的小童。

如果没记错,他们应该是温妙柔收留的流浪儿。

谢镜辞好奇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是妙柔姐让我们来的。”

领头的女孩嗓音清脆:“她让我们天亮之后,便将城中人引来此处,后来还交给我们一封信,让我把信的内容念给他们听。”

……信?

当初温妙柔从武馆拉她出来,曾神色匆忙,说要去办一件急事。

如果只是去找江屠套话,理应不是那样火急火燎、杀气腾腾的神色,她之所以要尽快离开,只可能是为了——

谢镜辞心感不妙:“她在哪儿?”

“妙柔姐交代完,就急匆匆出了门,好像是往揽月阁的方向。”

小童乖巧应答,也正是这一刹那,远处猝不及防传来两声巨响。

余音如潮,瞬间铺满芜城中的每一处角落,好似琴弦被拨动后的兀自轻颤。

谢镜辞不知发生何事,听见有人急急开口:“鬼门……鬼门开了!”

夜半子时,鬼门大开,外界修士必将大批涌入,而谢镜辞捅了娄子,当下最明智的做法,是尽快从鬼域脱身。

她与裴渡对视一眼,继而将视线上移,来到另一声哄响所在的地方。

山巅之上,明月生辉。

高高耸立的阁楼溢满森然剑气,将窗纸尽数搅碎,四下飞舞的雪花亦是大乱,如同不受控制的纸屑,聚起道道纯白色旋风。

在那里,正展开着一场剧烈的激斗。

拿着火折子的女人咬了咬牙,神色惶恐:“那不会是……温妙柔吧?”

小童呆呆接话:“可、可妙柔姐刚离开没多久,不会这么快吧?”

“温道友修体练刀,不会引出如此强烈的剑气。”

裴渡略作停顿,微微皱了眉:“在芜城之中,能做到此等程度的,唯有……”

不必听他说完,谢镜辞也能猜出那人的名字。

温妙柔之前曾说,自己只是想从江屠嘴里套话,不敢与之正面相抗,那肯定是信口胡诌的谎话。

即便没有找到付潮生的遗体,她今夜唯一的目的,也只有拼死一搏,置江屠于死地。

但她万万不会想到,竟有人抢在她的前头。

那个沉默寡言了十五年,被她看不太起的周慎,孑然一身提着剑,独自上了揽月阁。

三位元婴阶高手相遇,必然将掀起滔天巨浪。至于他们——

谢镜辞倏地扭头,朝裴渡轻轻一挑眉,尾音里带了丝丝的笑:“想去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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