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没反对,任由他们一行人挨挨挤挤地朝着洞房走去。
苏晏走在后面,旁侧突然传来一把清脆的声音。
“九爷。”
苏晏偏头一看,来人正是五公主赫连双。
他一愣,“这么晚了,五公主竟然还没走?”
赫连双笑吟吟道:“我刚才听到苏璃他们说要闹洞房,心下好奇,就跟过来了。”
苏晏点点头。
赫连双已经走到苏晏跟前站定,叹道:“没想到你大婚这么快。”
她一点准备也没有,当时听到消息,还以为母后在和她开玩笑。
苏晏莞尔,“只可惜二殿下没在,否则今天晚上会更热闹。”
提起二皇子赫连缙,赫连双有些头疼。
整个京城,能让姑娘避而远之的少年公子有两位。
一位是宣国公苏晏,因为四柱纯阳的命格让贵女们望而却步,心伤不已。
另外一位,便是二皇子赫连缙,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性子乖张,喜怒无常,做事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京中贵女们对他是又爱又恨,爱他皮相生得好,恨他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原本他和赫连双一母同胞,乃骆皇后所出,封他为太子也算是天经地义,可赫连缙的品性实在太恶劣,皇帝无奈,朝臣不喜,骆皇后一怒之下与永隆帝商议,把赫连缙逐出宫去历练,不满三年不能归。
古往今来,能做到这个份上的皇后,想来也就只有骆岚这一位了。
永隆帝深感欣慰,允了骆皇后的请求,把赫连缙放出宫。
于是,萧皇贵妃的养子,三皇子赫连钰这才得以趁机一步步培养自己的势力。
如今朝堂上呼声最高的储君人选就是赫连钰,不仅仅因为他背后有个萧皇贵妃,还因为这个人的确优秀,屡出政绩让百官刮目相看。
赫连钰的实力,那是有目共睹的。
只不过赫连钰呼声虽然高,永隆帝却从来没有放出话口说要立谁为储君。
百官纷纷猜想,要么,永隆帝是在等着二皇子归来,要么,永隆帝是考虑到赫连钰背后的萧皇贵妃只是养母,生母位卑,心中早已有了其他属意的储君人选。
“他快回来了吧?”苏晏的声音把赫连双的思绪拉回。
赫连双点点头,“还差半年,大概年关就能回来了。”
苏晏“嗯”了一声,又看向前头,“既然要去闹洞房,那走吧!”
赫连双跟在苏晏身后,也朝着洞房方向行去。
苏璃今天晚上喝高了,非得要抢在前头,到了新房前,险些就把门给撞开,还是他的几位兄弟及时给拦住的。
人家这是洞房花烛夜,洞房的门自然得由新郎亲自来开。
没多久,苏晏走了过来,不咸不淡地看了醉醺醺的苏璃一眼,伸手慢慢推开门。
赫连双蹙了蹙眉,“苏五少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一行弟兄听到赫连双的声音,这才转过头来,见到是五公主,纷纷变了脸色,马上恭敬行礼。
唯独苏璃,无骨软泥似的贴在墙上,任谁来了也不理。
赫连双摆摆手,“今儿是九爷大喜之日,我就是来观礼顺便闹洞房的,你们就别摆排场了,没的一会儿吓坏了青鸾夫人。”
众公子谢恩,站直了身子,其中一人忙伸出手扶住几乎快站不稳的苏璃。
苏晏已经打开门。
赫连双见众公子介于她在场谁也不先进去,便笑道:“你们都不好意思进,我可就不客气了。”
说罢,迈着小碎步慢慢走进了满是大红喜色的洞房。
众公子这才搀扶着苏璃走了进去。
云初微早已经沐浴完,又喝了静瑶太夫人让人给她备的莲子粥,此时正端正坐在婚床上。
赫连双一眼见到她,笑得眉眼弯弯,“青鸾夫人的相貌,我那日在宫中匆匆得见过一面,当时便觉得惊艳,想不到今儿做了新娘子,更是让人如此移不开眼。”
众公子听罢,纷纷仰起脑袋朝着婚床上望去。
云初微已经换下了繁复的大婚礼服,着绯色小袄,灯火掩映下,花容袅娜,玉质聘婷。
一众少年公子纷纷看呆。
自从云初微回京,尤其是在苏家宴会上出丑以后,名声就不怎么好,这些个少年公子虽然没曾亲眼得见过她,但对云初微早已没什么期待。
毕竟一个乡下来的女子,又当众出了那么大的丑,谁会联想到她的容貌竟生得这般清丽惊心。
苏璃醉眼朦胧地抬起头,陡然得见坐在婚床上的云初微容颜,整个人都僵住了,醉意猛地退去大半,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子,子衿?哦不,晓晓?”
他踉踉跄跄,挣脱扶住他的那个人就要朝着婚床扑去,却再度被人拽回来,“五少,你该不是喝多了,出现幻觉了罢?”
苏璃满心愤怒,大吼,“放开我!”
他不会看错的,坐在婚床上的人分明就是晓晓,那是他的晓晓。
云初微目睹了苏璃“发酒疯”似的这一幕,暗中递了个眼色给苏晏。
苏晏走上前,牵过云初微的手走过来,在桌边坐下。
苏晏看向苏璃,挑唇一笑,“小五方才还嚷嚷着要闹洞房,怎么这会子没动静了。”
苏璃怒火正旺,当下听得苏晏这话,再度狠狠甩开拽住他的几个少年公子,转过身来,正对上云初微似笑非笑的眼神。
苏璃的心神再度狠狠一震,他没看错,也不是幻觉,面前这位新嫁娘,真的是晓晓。
“晓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苏璃再顾不得其他,走到云初微跟前就要拉她的手。
云初微巧妙避开,眉眼清淡,语气也淡:“苏五少嘴里说的‘晓晓’是谁,我不晓得,不过我记得上回苏府宴会的时候,我们见过,你说了不少羞辱我的话,还让我滚出苏家,可惜的是,我又回来了,只不过,你我如今辈分有别,你该唤我一声‘九婶娘’才符合礼数。”
苏璃脸色狠狠一变,望着云初微,“怎么会这样,你到底是谁?”
云初微他是得见过的,大字不识的草包一个,还粗俗无礼,简直让人讨厌到极致。
“我叫,云初微。”她眉眼弯成新月,一字一顿,缓缓道来。
“不!不可能!”苏璃发了疯一般嘶声呐喊,“你不是云初微,你是晓晓,你是晓晓对不对,你在跟我赌气,故意躲起来让我找不到你,对不对?”
他的双眼猩红而狰狞,看起来极为骇人,不过片刻就湿润了,“晓晓,我们不闹了,好不好,你跟我走,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
苏晏脸色冷沉下来,低喝一声,“苏璃,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坐在你跟前的,不是什么晓晓,她是东阳侯府嫡出小姐,也是你的九婶娘,皇上御封的青鸾夫人,云初微。”
“不是!她不是云初微!”苏璃抱着脑袋,蹲下身去,满脸痛苦。
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眼前这位分明与晓晓长得一模一样,可她的身份竟然是他最讨厌的女人云初微。
想到自己在宴会上对她的百般羞辱,再联想到这张与子衿像极了的脸,苏璃不知道自己该爱还是该恨,从何爱又从何恨。
“疯子!”苏晏满面不悦,吩咐他那几个庶出的小侄,“小五喝醉了,把他拖回去。”
那几个小辈七手八脚把苏璃从地上拽起来,这次再由不得他,推推搡搡将苏璃从洞房里弄了出来。
赫连双见状,心知这洞房是闹不成了,她满面歉意地看着苏晏和云初微,“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既然没法闹洞房,不如我当面敬你们一杯,祝你们夫妻恩爱白首。”
说完,自己拿起酒壶斟满三杯酒。
云初微和苏晏各端起一杯,三人的杯子轻轻碰过以后,各自饮下。
面上虽是挂着笑,赫连双心里却有些苦。
她的确是喜欢过苏晏,也曾生过想要嫁给他的念头,但她是五公主,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与不能自主选择婚姻的无奈,她和苏晏,终究是不可能的。
没料到的是,苏晏竟然会这么快就大婚,这让等他多年的她一时之间有些适应不过来。
喝得太急,赫连双才放下杯子就剧烈地咳了起来。
云初微站起身,轻轻替她捶背顺气,又递了快锦帕给她。
赫连双接过,微微一笑,“谢谢。”
“不客气。”云初微道:“毕竟当初我落水的时候,也曾得了五公主的帮助,你的恩情,我可是一刻也没敢忘呢!”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赫连双很得体地道,“既然咱们是因为那次初见而结下的缘分,那往后就是好朋友了,宫中若有宴会,记得常来找我玩。”
说完,她直起身子,“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宫,就不打扰你们的洞房花烛夜了。”
苏晏道:“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不必。”赫连双摆摆手,“皇宫的马车停在外头呢,父皇安排近身保护的羽林卫不少,不会有什么事的。”
苏晏点点头,“那五公主慢走。”
赫连双转过身,面上的笑意慢慢凝结,有些苦涩。
他终于大婚了呢,新娘子和他很般配,真好。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苏晏关上门,转身却见云初微已经坐回了床上,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警惕。
“你睡地上,我睡床。”
云初微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答应过我,你就必须遵守。”
苏晏唇角噙着笑,缓缓走过来。
云初微马上抱着双膝往床角缩,恶狠狠道:“你要敢逾矩半分,我马上就收拾东西走人!”
“嘘——”
苏晏坐在床沿边,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我睡地上可以,但不是现在,窗外有听房的下人。”
云初微愣了一愣,随即脸上一臊。
她怎么险些给忘了古人有洞房花烛夜听房的习惯?
想必是静瑶太夫人安排来的了。
云初微攥着被角,同样压低声音问,“那怎么办?”
她总不能为了应付外面听房的人真跟他圆房吧?
苏晏仔细打量了她一眼,用商量的口吻道:“你能不能,假装痛苦地叫上几声?”
云初微一噎,这是要她模仿那种叫声?
“我……”她面露为难,要说对于她这种影后而言,模仿几声没问题,问题是眼下当着苏晏的面,又是在新婚之夜的背景下,怎么想怎么不自在。
苏晏见她面颊烧得绯红,有些好笑,嘴里却威胁道:“你若是不叫,我一会儿就让你真叫了。”
说着,他作势就要脱了外袍。
“别别别!”云初微惊了一惊,马上壮起胆子,“我叫,我叫还不行么?”
“嗯,那你快叫。”
云初微皱皱眉头,他这话怎么越听越别扭?
她闭上眼睛,准备开始叫。
苏晏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云初微很不自在,索性又睁开眼,“你转过去,不准看我,否则我叫不出来。”
“好。”苏晏慢慢转过身。
云初微又再度闭上眼睛准备。
苏晏趁她不注意,偏过头来。
云初微早就料到他很可能会有此一举,所以突然睁开眼,果然见到他在偷看自己。
她眉头深锁,“你还能不能好好配合一下了?”
苏晏虽然被抓了小辫子,面色却坦然,“我若不偷看,你这次能成功叫出来吗?”
云初微瞪他一眼,她才不会回答这种带有陷阱的问题,真当她脑子不好使,听不出来这是套路?
“快转过去,否则我就不配合了!”云初微用命令的语气道。
苏晏听罢,再度转了过去。
云初微又偷瞄了好几眼,见他果然没再偷看,便清了清嗓子,“啊——呃——”地叫了好几声。
声音起伏交叠,极为入戏,听得苏晏下腹一热,浑身绷紧,喉结上下滑了滑,一股无名火窜遍全身,恨不能立刻转过身将她吃拆入腹。
几声过后,云初微停了下来,小声问:“可以了吗?”
苏晏没说话。
云初微觉得奇怪,挪过来一点扳正他的身子,见他呼吸加重,面色潮红,如玉的俊颜染上了一层她从未见过的幽魅之色。
虽然从没有过那方面的经验,但云初微一眼就能看出,自己刚才的叫声让他起反应了。
“喂——”云初微慌了,伸手推搡他,“你快下去!”
欲火焚身的男人最容易失去理智,虽然他现在没对她做什么,但难保一会儿不会出事。
苏晏常年习武,云初微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他若真强来,她铁定是拗不过他的。
推搡了几下,苏晏纹丝不动。
云初微咬咬牙,准备一脚把他踹下去。
苏晏突然伸出长臂,把她紧紧圈进自己怀里,力道大的惊人,云初微挣扎了几下都没能挣脱。
她恼了,很想骂人。
“别动!”
苏晏浓重的喘息声萦绕在她耳际,“让我抱抱你就成。”
云初微看他真的只是抱着自己,再没有其他举动,便慢慢安静了下来。
即便是隔着一层喜袍,她也能感觉到他浑身滚烫,心知这火烧得不小,一时半会儿怕是灭不下去了。
“那个……”云初微在他怀里动了动,“你要不要……”
“听房的人走了。”云初微话还没说完,苏晏就打断她,手臂也慢慢松开,把食指伸到唇边狠狠一口咬破,将血珠子往床上特地准备的白绢上一抹。
素白绢子便如同绽开了一朵妖冶的血花。
云初微知道他这是打算瞒天过海骗过静瑶太夫人,她索性没说话。
过了一会,苏晏站起身,对外要水。
小丫鬟们知道这是好事儿成了,一个个兴奋着去往水房烧水。
苏晏看着云初微,道:“一会儿会有人来把床上的被褥等物全部换掉,她们若问你什么,你也不用慌,假装羞涩不好回答就是了,还有,等热水过来,让梅子一个人伺候你就成,毕竟……你身上没有痕迹,若叫我娘房里头的人见了,会露馅的。”
云初微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苏晏起身出去,不多时,果然有年长的妈妈抱着新的锦褥和垫子来换,见到云初微,都笑着行礼,“夫人可乏了?”
云初微假装红着脸,低垂下脑袋,“有些累。”
其中一个妈妈见到白绢上那抹刺目的红,心下一喜,忙收进了袖子里,继续换着床上的物事。
另外那一位则是问了云初微好些难以启齿的话,云初微“含羞带怯”地一一回答,那妈妈嗔道:“九爷也不晓得怜香惜玉一点,这才第一天,就把夫人累成这样,该打该打!”
收拾好锦褥抱在怀里的那个妈妈转过头来,笑着说:“就算该打,那也是人家小两口之间的事儿,哪轮得到你个老货来瞎掺和。”
云初微跟前坐着的妈妈睨了那妈妈一眼,站起身来,辞别云初微以后,二人拌着嘴走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又有粗使婆子抬着盛满花瓣的浴桶进来。
云初微点名让梅子进来伺候,其他人便都候在门外。
云初微脱了衣服,洁白修长的玉腿跨进浴桶。
梅子见她身上光洁无瑕,什么痕迹都没有,不禁瞪大了眼,“姑娘,您和姑爷……”
“没圆房。”云初微道:“刚才只是特地做给太夫人看的假象而已。”
梅子了然,紧跟着又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姑爷他竟然同意姑娘不圆房?”
云初微默然片刻。
刚才苏晏欲火焚身的样子,她是见着了的,如果换做一般男人,怕是早就将她摁在床上吃干抹净了,但他没有,只抱了她一小会就起身出去了。
这说明,他还是够尊重她的吧?
拉回思绪,云初微笑笑,“你家姑爷人好,不强迫我做我不愿意的事。”
梅子还是唏嘘,“以姑爷的身份,能为姑娘让步到这般田地,也着实委屈他了。”
云初微浑然不在意,“像他这样的身份,将来还不得三妻四妾么?到时候我生不了子嗣,那就再多给他纳几房小妾,总有一个是能帮他延续香火的。”
梅子一边帮云初微撩动水花,一边问:“姑娘就没想过做姑爷真正的妻子吗?”
“这个问题……”云初微沉思片刻,“暂时没想过。”
她不是个会轻易动情的人,否则前世那么多讨好她愿意对她好的人,她怕是早就禁不住诱惑了。
梅子道:“姑娘,其实奴婢觉得姑爷人挺好的,不管他对外人如何,但起码对姑娘是真心实意的,奴婢看得出来,姑爷很爱重你。”
云初微轻笑,“如果每一个对我好的人我都得接受,那我岂不是成了人们嘴里常骂的‘水性杨花’?”
梅子不赞同,“可姑爷不同,他是姑娘名正言顺的夫君,您接受他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你不懂。”云初微失笑着摇摇头,她和他只是协议成婚而已,早就约定过不会有夫妻之实,这是其一。
其二,她和苏晏相处的时间太短了,就这么匆匆大婚也是逼不得已,她根本就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自己动心之前,她是不会把身子就这么白白交付出去的。
云初微是个理智的人,不管做任何事,都喜欢给自己留条后路,她的确是答应过苏晏不会离开他,但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万一出现了变故迫使她不得不离开,而她又提前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了他,那岂不是太亏?
梅子悻悻吐舌,“奴婢没经历过情爱方面的事,的确不懂,不过只要姑娘觉得好,奴婢是不会有异议的。”
沐浴完绞干头发回到床上,云初微困意来袭,缩进被子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隐约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她一下子惊醒。
见到来人正是沐浴过后的苏晏,她高悬的心落了下去,“九爷,你……你好点没?”
这话问得够委婉,但苏晏听得懂,点点头,从床头的细木衣柜里找出宽垫和锦褥,动作麻利地在地上铺好,然后问她,“你要掌着灯睡还是灭了灯睡?”
云初微看了看四周明亮的烛火,那华贵精致的烛台,也是亲戚们送来的添箱礼。
摇摇头,她道:“灭了吧,灯火这么明亮,会睡不着的。”
苏晏站起身,从一旁的银盘里拿过镊子,一一把烛火灭了。
屋内霎时陷入黑暗,只能看到窗缝里投洒进来的一缕清幽月光。
第一次和男人同睡一屋,虽然没在一张床上,云初微还是觉得很不自在,翻来覆去也闭不上眼睛。
“睡不着吗?”苏晏的声音穿破黑暗而来,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明朗清晰。
云初微心跳加快了些,慌忙道:“大概是认床,一会儿就好了。”
他“嗯”了一声,“明早给我娘和老太太老太爷敬了茶以后还得入宫谢恩,要早起,你早些睡。”
“好。”云初微应下,再也不敢翻身了,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看着帐顶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沉沉睡过去。
——
寻梅居。
换床褥的两位妈妈和听房的妈妈齐齐站在静瑶太夫人跟前回话。
静瑶太夫人望着听房妈妈,“可听清楚了?”
听房妈妈红着脸道:“回太夫人,都听清楚了,九爷和青鸾夫人的确圆房了呢!”
收拾床褥的妈妈把收起来的那块白绢拿出来递给静瑶太夫人,静瑶太夫人接过去一看,满意地点点头,总算落了心,“太好了。”
她盼个儿媳妇盼了这么多年,今天总算如愿以偿。
收了白绢,静瑶太夫人递了个眼色给丝竹。
丝竹赶忙取来三个装了赏银的荷包递给三位妈妈。
三位妈妈喜笑颜开地收下,道了一番谢才相继离去。
妈妈们走后,丝竹道:“太夫人,夜已深,您该歇息了。”
静瑶太夫人这才意识到此时已是深夜,她失笑着揉了揉眉骨,“我这是高兴过头了。”
丝竹笑道:“太夫人盼九夫人盼了这么多年,如今她终于过门了,妈妈们也说了,九夫人和九爷已经圆房,太夫人就只管放宽心吧,早些歇着,明儿一早等着九夫人来给您敬茶。”
“嗳,是这个理儿。”静瑶太夫人站起身,由丝竹扶着去里屋歇下了。
——
云初微醒来的时候,苏晏早已经收了地铺,穿戴整齐地坐在床沿边,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云初微一个激灵坐起来,条件反射地把被子往身上一裹,只剩个脑袋露出来,“你,你做什么?”
“醒了?”
苏晏冲她轻轻一笑,顺手将红绡帐挂到帐钩上。
云初微后怕地喘了口气,问:“什么时辰了?”
“卯时二刻。”苏晏道:“时辰还早,你先起床梳洗,一会儿我们去给娘敬茶。”
云初微侧头望去,梅子几个丫鬟都不在屋里,想来苏晏还没让她们进来。
她慢慢松开裹住身子的被子,自床头小几上把叠放整齐的衣服拿了过来,看了苏晏一眼,“我要更衣了,你出去。”
苏晏原本想亲自帮她穿的,但一看到她满身的警惕,他无奈笑笑,起身走了出去,马上吩咐梅子她们几个进来伺候。
梅子一进来,四下打量了一番后走到云初微旁侧,把她扶到镜台前坐着。
云初微问:“九爷是什么时辰起的?”
梅子答:“天刚亮就起来了。”
云初微低声咕哝,“这个人昨儿晚上喝了那么多酒,难道都没瞌睡的吗?”
梅子趁着其他几个小丫头在忙着摆洗漱用品,笑嘻嘻地小声问云初微,“姑娘昨夜莫非没和九爷同床共枕?”否则姑娘怎么不知道姑爷何时起来的?
云初微转过头来瞪她一眼,“你个不知羞的丫头,主子的私事儿,能是你随便问的?”
梅子吐了吐舌,马上闭嘴,迅速帮云初微绾发。
卯时三刻,云初微梳洗穿戴好,随着苏晏去往寻梅居,今天褪去繁琐笨重的嫁衣,穿得稍微简单些,走路的步子也轻巧不少。
静瑶太夫人早就在里面端坐着了。
云初微进去以后,恭敬跪在地上给静瑶太夫人磕了头,又双手奉上茶,甜甜地唤道:“娘,请用茶。”
静瑶太夫人笑着接过茶盏,目光却打量着云初微,只见这丫头模样周正端庄,脸蛋儿清丽,举止大方得体,心下便喜欢得紧,脸上笑容也深了两分,忙递了个鼓囊囊的荷包给云初微。
“谢谢娘。”云初微笑着接过,起身后在一旁坐下,面露歉疚,“原本新嫁娘该自己做一套行头孝敬婆母的,奈何大婚时间太赶,大婚之前我和九爷又去了乡下探望养父,这才把时间都给耽搁了,如若娘不嫌弃,待日后我得了空,再齐齐整整地做一套孝敬您。”
这话说得热乎,静瑶太夫人一颗心都暖洋洋的,“难得你这孩子有如此孝心,那我这做婆母的,就却之不恭了。”
“这是媳妇应该做的。”云初微笑容腼腆。
静瑶太夫人上下打量了云初微一番,道:“我瞧着你精神不大好,想是昨个晚上没少受老九欺负吧?”
云初微完全没料到静瑶太夫人会当着苏晏的面说出这种话,一下子从脸红到耳根。
她抬头看了看苏晏,对方倒是悠闲,如同没事儿的人一般。
这般不说话,便等同于默认了。
云初微气不过,暗中狠狠瞪他一眼。
静瑶太夫人笑了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的脾性我是晓得的,从小就孤僻,不喜欢与过多人结交,往后不管在哪方面,他要是怠慢你了,你就跟娘说,我会替你教训他的。”
云初微惊讶地张了张嘴。
在今日之前,云初微从来没见过静瑶太夫人,也不晓得自己未来的这位婆母是个什么秉性,不过依着她的猜测,静瑶太夫人应该是性格方正,规矩严苛的,没想到第一天见婆母,得到的不是她的谆谆告诫,而是处处维护。
云初微心想,不过是协议成婚而已,自己竟然白捡了个有权有势还拥有盛世美颜的夫君,就连婆母都是好脾性好相与的,这算不算赚到了?
静瑶太夫人瞧着时辰不早了,便嘱咐她,“国公府这边没那么多规矩,你平日里随意些也无妨的,但一会儿你们还得去苏府,在那头敬茶可就半分马虎不得了。”
云初微认真听着,苏府那头人多,她是知道的,也做好了准备。
静瑶太夫人看向苏晏,“为防老太太挑理,你一会儿仔细提点着微丫头,要能过了今天这关,往后就什么话都好说,我就是担心她们故意找茬,在你们大婚第二日就给新妇难堪。”
苏晏没回静瑶太夫人的话,而是看向云初微,冲她点点头,“放心,一切有我担着。”
有那么一刻,云初微觉得这句话是世间最美最动听的情话,动听到能让人甘愿卸下满身疲累和防备把一切都交给他。
心下这么想,面上却没过多反应,云初微只朝他淡淡一笑,起身后跟着苏晏出了国公府大门。
外头备了一顶软轿,二人坐上去,轿夫们就快速朝着苏府行去。
国公府和苏府只隔了一条街,路程倒也不算远,紧赶慢赶,总算在卯时正赶到了苏府。
苏家这头的境况和国公府可谓是截然不同了。
苏老太太和苏老太爷一左一右高居首位,下头右手边全是老太爷的姨太太,依次是:大姨太杨氏,二姨太谢氏,三姨太常氏,四姨太朱氏,六姨太余氏。
左手边,便是苏晏这一辈的,依次为:大太太孙氏,三爷苏治,三太太吕氏,四爷苏扬,四太太彭氏,五爷苏朗,五太太浦氏,七爷苏怀,七太太白氏。
主持中馈的小孙氏是小辈,没得坐,站在大太太孙氏身后。
云初微进去见到这么多人头,险些惊呆了。
难怪苏家会是京城第一世家,光这长辈的数量就不是别家能比的。
苏晏这一辈,他排行最小,所以头上的所有兄长嫂嫂,云初微都得一一敬茶。
尤其是老太爷的姨太太那一辈,还得一个个跪着敬茶。
想想就有些头皮发麻。
敬茶的数量是按人头点的,由三四个小丫鬟端着托盘走进来。
云初微跪在地上,照理,第一杯该敬给老太爷。
端过茶杯,云初微有些难以启齿。
她才十五岁,老太爷都年过花甲能做她祖父的人了,她却不得不依着辈分叫一声“父亲”,想来苏老太爷年轻时候就是个贪花好色的,否则怎么会有苏晏这么小的儿子。
感觉到几道目光往自己身上招呼来,云初微马上端正脸色,把茶碗递上前去,“父亲请用茶。”
苏老太爷听不大真切,但他明白小儿媳这是在敬茶,伸出手接过,忙塞了个荷包给云初微,转而看向苏晏,声音有些中气不足,“老九,你娘今儿没过来吗?”
自从静瑶太夫人去听风苑看过他一回,他便整天挂在嘴边念叨着。
苏晏面色平静地道:“我娘需要静养,受不得风,我便没敢让她过来。”
“哦!”苏老太爷应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失望。
老太太脸色很难看,她就不明白了,曲氏那贱人名声已经败坏成一滩烂稀泥,身子也病了这么多年,她身上到底还有什么值得这老不死的时刻惦记着?
一想到这个,苏老太太浑身就来气。
第二杯茶,云初微敬给老太太。
老太太这是头一回得见云初微的真容,在她抬头的那一瞬,老太太眼中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云初微只看到她眉头狠狠皱了一下。
“你……”老太太瞧着云初微,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影子来。
当年来苏家唱过曲儿的名伶子衿。
这天底下竟然还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苏老太太看着云初微,就仿佛看到子衿从阴司回来讨债了,她握住茶盏的手一抖,不慎打翻,温热的茶水尽数泼洒在云初微的衣袖上。
茶水的温度都是适中的,本来并不烫,但云初微就是见不得苏老太太这般做派,且不管她弄翻了茶盏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件事都不能就这么算了。
原谅老太太是菩萨该做的事情,她云初微是恶人,睚眦必报的恶人,她要做的,自然是将计就计倒打一耙。
嘴角阴冷一勾,云初微马上红了眼圈,“啊——”地一声痛呼瘫倒在地上,捂着被茶水泼过的那个地方哭得梨花带雨,马上又挣扎着跪直身子,抽泣着道:“媳妇要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母亲只管提点就是了,可是这茶水好烫,您若不明说,那么就算是烫下媳妇一层皮,媳妇这愚钝的脑袋也想不明白母亲想教给我什么道理。”
声泪俱下,不给老太太开口的机会,直接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就把“婆母苛待敬茶新妇”的黑锅扣到苏老太太脑袋上。
苏家是世家,面子和名声素来排在第一位。
就算平日里各房各院之间有点什么矛盾争斗,那都得背地里进行,明面上,大家都喜欢端着一副看似十分和善的笑容,明面上,大家看起来都是通透知礼的人,所以,“当众用茶泼新妇”这样的举动对苏家来说有多丢底可想而知。
苏老太太气得脸色狰狞,一副要生吃了云初微的样子,“你混说什么!这茶水根本就不烫!”
苏老太太平素挺精明,无奈刚才气糊涂了,一句话就进了云初微的圈套。
她为自己辩驳茶水并不烫,非但没有排除“当众用茶泼新妇抹面子”的嫌疑,反而越描越黑,直接把这恶行给坐实了。
云初微做出一副“我不听我只知道我很委屈我很痛”的表情来。
苏老太太的脸色越来越黑,若非这么多人在场,她真得让人好好给云初微两大耳刮子让她掂量掂量在苏家,谁才是当家人。
她刚才不就是因为瞧见了云初微的容貌而走神不慎弄翻了茶盏溅在她的袖子上么?
屁大点事儿,这小蹄子马上就给她扣了顶“虐待新妇”的高帽子,着实可恨!
玲珑郡主看不下去了,站起身亲自将云初微扶起来。
在看清楚云初微容貌的那一瞬,她眼底同样划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但不过片刻就恢复如常,蹙着眉头问云初微,“还疼不疼?”
云初微抽泣了两下,“火辣辣地疼。”
孝敬长辈用的这些茶肯定是不烫的,玲珑郡主很清楚,可刚才所有人都看见了老太太把茶盏打翻在云初微的衣袖上这一幕,如今云初微才是受害者,她占据了主动权,自然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玲珑郡主道:“我帮你看看,若是严重,那得赶紧请大夫了。”
云初微就知道能在世家大宅里安稳活着的都是些不简单的人物。
玲珑郡主看似在关心她,实则是打算亲自检查她那所谓的“烫伤”,也好当着众人的面当场验证。
亏得云初微机智,之前被泼中茶水的时候就一直伸手捂着那一处,趁着众人不备狠狠捏了两把,所以当下一掀开袖子,众人就见到那羊脂白玉般的手臂上一大片烫红色,再加上云初微的痛苦表情够到位,所以成功瞒天过海,所有人都以为她真的被烫伤了。
苏老太太怒不可遏,可是一大家子人都在场坐着,她不好得发作,只能把怒火吞回去,端着一脸的关切,“老九媳妇,要不要给你请个大夫?”
“不必了!”
说话的是自进门就冷眼目睹了这一切的苏晏,他疾步走过来,拉过云初微被“烫伤”的那只手看了看,转而望向上头的苏老太太,面无表情地道:“微微手臂被烫伤,怕是没法给几位姨太太和哥哥嫂嫂敬茶了,我这就带着她回去敷药。”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若再有人出来强留,脸上便不好看了。
苏老太太很想让云初微跪着给几位姨太太敬完茶再走,然而这件事因她而起,她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索性只能目送着苏晏把云初微带走。
出了荣禧堂,苏晏问:“还疼不疼?”
云初微摇摇头,有些好笑,“我本来就是为了躲避跪着给那么多人敬茶才会临时出的主意将了老太太一军,你该不会当真了吧?”
看他面露焦灼的样子,的确不似在作假。
云初微暗暗想着,这个人真傻。
苏晏轻轻拉过她那只手掀开袖子看了看,确认真的没什么问题之后轻轻给她吹了吹,这才抬起头来缓缓道:“因为我把你当真,所以关于你的一切,我都会当真。”
云初微哑然,随后失笑,“这场婚姻不过是做戏而已,别太入戏了。”
苏晏但笑不语,她并不知道,为了她,他甘愿做一辈子的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