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钰在医馆醒来,睁开眼,迷迷糊糊瞧见一抹俏丽的身影坐在榻前。
虽然很模糊,可他自然而然就把那张脸与记忆深处的某个人重叠起来。
“许姑娘?”
不觉喊出口。
榻前的人明显一僵,“许姑娘是谁?”
没错,此人并非许菡,而是赫连钰的未婚妻云雪瑶,这里的医馆距离东阳侯府近,她在听说赫连钰受了伤以后便想法子出了府偷偷来看他,可是照顾了这半日,他醒来的第一句竟然是嘴里喊着别的女人?
虽然赫连钰是在她名声最不堪的时候亲口答应的娶她,虽然她该对此感恩戴德,可女人的嫉妒心一上来,根本就是没道理可言的,尤其是想到那深情款款的一声“许姑娘”,云雪瑶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嫉妒的火焰把所有的理智都燃烧殆尽。
“王爷说的,是不是许菡?”那贱人,都搬出东阳侯府这么久了,莫非私下里还敢偷偷勾引贤王殿下?要早知道,当初她还在东阳侯府的时候就该寻个机会弄死她!
赫连钰完全清醒过来,也认清楚了自己现下所处的位置,揉着额角,语气微冷,“你怎么来了?”
云雪瑶看到他面露不悦,心神一震,到底是有些怕,“臣女听说王爷受了伤被送到这家医馆,所以特地来看看你。”
赫连钰四下扫了一眼,又问:“谁把本王送来的?”
云雪瑶咬着下唇,难道他根本就不知道谁把他送来医馆的么?
本想开口承认是自己,可是与刚才的话有出入,所以选择没吭声。
赫连钰仔细地想了想,他被赫连洵的人追杀,跑到那条巷子的时候实在体力不支,再加上手臂伤口有些发炎,最后是疼晕过去的,在那期间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他记得分明,昏迷期间,他闻到了极其清幽淡雅的广陵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对这种香味情有独钟,好似上辈子便是最爱一般,每次嗅到,都能让他产生一种极其安心而舒坦的感觉。
靠坐起来,赫连钰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拉过云雪瑶的胳膊大力一带,云雪瑶不防,一个趔趄跌进他怀里,心跳得飞快,两颊很快浮上一朵红云,正当她又羞又喜脑海里幻想着接下来要如何回应他的时候,赫连钰凑近她,鼻尖轻轻嗅了嗅,似乎确定了不是他喜欢的味道,所以眉头狠狠皱了一下,推野狗似的推开她。
“殿下……”
前后反差得太快,让云雪瑶接受无能,眼含泪花,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你我虽已订了亲,却始终是未婚夫妻,当守男女大防,你回去吧,别让旁人发现你是特地出来见本王的,否则传出去,你仅存的那一点点名声,很快也会没了。”
这句话其实是在变相提醒云雪瑶,他当初答应娶她的时候,她的名声就已经很不堪了,最好知点足乖乖的,否则他随时都有可能因为她的声名狼藉而退婚。
云雪瑶吓得脸色一白,但终究还是不甘心,“可是殿下的伤……”
“不劳你费心。”
赫连钰淡淡回应了一句,眉目间的不悦显示出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最大极限。云雪瑶并非他心仪之人,娶她实属无奈之举,不过没关系,等他君临天下的时候,心仪的那个人,不管她走到哪里,都始终逃不出他的地盘,总有一天,他会让她成为这江山最尊贵的女主人。
云雪瑶怔怔看着赫连钰,心里其实很想问明白他嘴里那位许姑娘到底是谁,可眼下这情形,已经由不得她掌控了。
赫连钰冷眼目送着云雪瑶离开,脑海里不期然浮现许菡沉静美好的面容来。
他竟然会在醒来的时候开口喊到那个人的名字?
难道说,之前救了他的人真的是许菡吗?
赫连钰捂着胸口,心跳得似乎比寻常更快了。
掀开锦被下床,赫连钰拖着仍有些疲累的身躯离开了医馆直奔贤王府。
——
自从赫连珠出殡以后,萧皇贵妃对他的关心是日益渐增,这不,听说他手臂上的伤加重,马上让人送了补品送来,又让人带话,说让他好好歇着养伤,政务上的事情不急,等他伤好了,她自然会去见太后的。
说是“见太后”,其实就是变相告诉他,只要他恢复了,她就尽量想办法从太后那儿下手帮他把权一一夺回来。
这样的局面,可不就是赫连钰处心积虑想要的么?心中早就满意得开怀大笑了,面上却是淡然无绪,甚至还皱了下眉,对着前来传话的宫人道:“你回去转告母妃,本王无大碍,倒是劳烦她挂念了。”
一番“母慈子孝”的礼尚往来,让这对半路母子的关系拉近不少,赫连缙听一次皱一次眉,他倒不是担心赫连钰能翻起什么风浪来,主要是想到促成这件事的人是苏晏,他就浑身都不得劲,很想找个方式发泄一下。
“先生觉得,他为何不愿助本王?”
晋王府,赫连缙把幕僚请来,一脸苦闷地问。
就算不助他,站在他这边也行啊,怎么能跑去帮赫连钰翻身呢?这不是摆明了跟他唱反调么?
幕僚顿了一下,“或许,国公爷他对王爷有着很深的防备心。”
“防备?”赫连缙加重了字眼,他一不跟苏晏抢女人,二不会背信弃义兔死狗烹,苏晏为什么要防备他?就算是前世他当上了皇帝,都从未对这位过命兄弟有过任何的猜忌和戒备,更没想过要削了他手中的兵权。
那么,苏晏的防备心来源于什么地方?
“先生能否参透其中之意?”赫连缙又问。
幕僚摇头,“若是其他人,我倒还有望猜透几分,但国公爷的话,我完全参不透。”苏晏这个人的想法非常谜,很多时候你觉得有十成可能他会这么做的,到最后他偏偏给你来个出其不意让你防不胜防,要想摸准他的心思,除非做他肚子里的蛔虫。
——
被人拿不准心思的国公爷,此时正在挖木勺。
给宝宝的那对小碗已经烧好并上了釉,他觉得美中不足,于是找来上等黑胡桃木准备挖一对小木勺配上。
说实话,云初微有些目瞪口呆。
当他只存在于别人嘴里的时候,她以为他只是个擅长用兵的沙场战神。
后来,她认识了他,发现这位战神除了擅长用兵之外,撩妹也很有一套,花样百变,每次都能让你意外到被迫心跳加速。
再后来,她嫁给了他,又发现他除了擅长打仗撩拨人之外,在某方面也强悍得令人发指,通常是不弄晕她不罢休,也亏得怀了身孕,他诸多顾忌才让她“幸免于难”。
后来的后来,也就是现在,云初微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
那边坐在蔷薇架下拿着锉刀和刻刀专心致志挖木勺的男人,他真的是苏晏?还有,这个人为何学什么精什么?
前两天要烧小碗,险些在府里建了个窑,还是云初微坚决抵制他才肯把做好的坯子拿出去烧的。
这两天要挖木勺,在此之前,专程请了木雕师傅来教学,也不长,就几个时辰的功夫,人家就能独自操刀了。
云初微暗暗咂舌,这种人要放到她那个世界,绝对是典型的学神啊!天理难容的那种。
“微微,既然来了,怎么杵在那儿不过来坐?”明明是背对着她,却好像后背长了眼睛似的。
被点名的云初微莫名有些窘迫,迈着小碎布走过去坐下。
“九爷。”她看着他,声音放柔了些,“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你就能自己操刀挖木勺了?”
苏晏听罢,停下手中动作,挑眉望着她,“那么,夫人觉得为夫该用多长时间来学?”
起码,也得三五天的吧?
这话不敢说,干笑两声,“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九爷你也太厉害了,这么快就能学会一项技艺。”没投生在二十一世纪还真是委屈你了。
苏晏把桌上的东西收了收,招呼她,“手腕伸出来。”
云初微顷刻回神,乖觉地递出手。
他手指在她脉搏上搭了片刻,露出一个在她看来应该算作勉强满意的眼神,“最近这几天才算步入正轨,嗯,不错,继续保持。”
云初微欲哭无泪,她每天都得按时按量地吃下他安排的药膳以及正餐,感觉都胖了一圈了,这才叫步入正轨?
看她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他倒是挺会哄,“一会儿挖个勺子奖励你。”
云初微学着婴儿吃饭的样子吧唧两下嘴,“……九爷,人家用筷子吃饭的。”
“不妨事。”他道。
云初微哑然。
什么叫不妨事,要让她房里的丫鬟婆子们瞧见她这么大个人还用木勺吃饭,得被笑话死的好不好?
“怎么了?”对上她一脸古怪的神情,他顺嘴问了一句。
“我不要木勺。”云初微幽怨地瞪他一眼,“你要真想送,就送我木屐,如何?”
“木屐?”苏晏一愣,“那是何物?”
云初微暗道原来这个时空里并无木屐这种东西么?
没有也不管了。
“是一种两齿木底鞋,最适合在炎热的夏季穿,九爷这么有才,不如你做一双送给我?”她说完,马上让人取来文房四宝,研墨提笔在宣纸上画下图稿。
墨迹干涸以后,苏晏拿过去看了又看,最后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神情略有古怪,“你确定此物能穿?”
如此暴露的鞋,真是前所未见,她可真够胆大的,也不怕他会生气?
云初微马上双手合十做出拜托的样子来,“我保证,只在咱们家穿,出去就换上别的鞋子,好不好?”
这个时代对于女子的束缚实在是有点严苛,夏季没有短袖不能穿短裙这些都能理解,可那么热的天,双脚都得捂严实,今年夏天她就实在受不了,索性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脱了鞋袜在光滑冰凉的地板上走来走去以此来达到消暑的目的。
不过明年不想这么做了,不如先说服他给自己做一双木屐,只要九爷点了头,那么她穿在这府内,也没人敢说半句不是。
苏晏眸色深浓了些。
云初微的双足,他最清楚,玲珑小巧,指甲修剪得圆润恰到好处,十个脚趾头粉白可爱。
平素只会在洗脚的时候露面的双足一旦穿上这种东西,就得时时暴露在外面供人观瞻,想想都觉得酸。
苏晏很不情愿,就算让他现去学刺绣给她做衣服他都不会有二话,可做木屐?这不是给夫人招狼么?本来就生得貌美,再穿得这么勾人,到时候就算她不去外面,府里的小厮也该看直眼了。不不,他不能这么干。
“九爷。”云初微半个身子都贴到他身上,装可怜不行,那就勾引,“你都不知道,每到夏天,人家的双脚热得可难受了,你就当是为了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好不好,我不都说了嘛,不会穿出去的,只在咱们府上穿,好不好,好不好嘛?”
当然不敢穿出去,要让外头人看见了,她得被吐沫星子淹死的。
见他不为所动,她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柔软的唇贴近他的,眸子里闪烁着灼灼光芒。
“你真的喜欢?”他将她不安分的手摘下来,认真凝视着她的双眼,这双眼尤为漂亮,盛了漫天繁星,怎么看都觉得不够。
“嗯嗯,我很喜欢的。”云初微点头如捣蒜,必须使尽浑身解数为自己谋福利。
“好,等明年夏天我再送你。”他缓缓说道。实在是抵不住她这般的媚态勾人,若非正在孕期,他真该将她捉回房里狠狠调教。
“真的?”云初微喜出望外。
“嗯。”鼻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若是仔细听,能发现这声音掺杂着隐忍和克制,微哑,“我说过的话,不可能无效。”
“九爷你真好。”她嘻嘻笑着,就知道他不会不管她的,为了表示诚意,再度搂住他的脖子主动献吻。
苏晏本就忍得难受,哪里还能放过她,不能实战,也不能错过上下其手的机会,直将她弄得气喘吁吁才肯罢休,之后自己去泡冷水浴。
此时的云初微并不知道,她一时兴起让苏晏给她做的木屐,在很久以后成了南凉盛行的一股风,妇人们全都在炎热的夏季穿上木屐解放双足,那走起路来的踢踏声,组成了一串串独特的乐符。
——
立冬过后,气温急剧下降,三年一度的武举便在这个时节举行,由兵部主持。
早就报了名的驸马爷吴勇整装上阵,历经了笔试以及之后的马射、步射、平射、马枪、负重、摔跤等多项考题,竟然以一级新生的身份一举夺下武举一甲第三名的探花。
此事轰动了整个朝阳武馆,之前看不起吴勇甚至觉得吴勇异想天开的同袍纷纷对他改观讨好。
而教习他的那位武师更是因此名声大噪,连永隆帝都在金銮殿上提名大肆褒奖。
云初微听说以后,撇撇嘴,最该名声大噪被世人熟知的,难道不该是她爹云正么?
吴勇在杏花村的时候就跟着云正学了不少,又是会打猎的人,骑射步射什么的,根本不在话下,他那位武师,顶多起到引导作用罢了,功劳最大的还是当属云正。
要是云正知道自己这个小徒弟入武馆不到一年就夺下了武举探花提前结业,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这么想着,云初微便提笔给泉州那边写了封信,把吴勇的大好事一五一十写上去,又顺道问了问私塾的建造进度,等私塾建起来,早晚有一天,她爹也能成为闻名遐迩的武师。
吴勇考了武举探花,很快授职正四品都司。
南凉只是规定公主不得与权臣子弟联姻,并没规定驸马不得从军从政,所以公主的驸马们后天都有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职权。
如此光宗耀祖的大事儿,吴家那边自然设了庆功宴,云初微不能饮酒,没参加,只是让人去送了礼。
以一级新生的身份考中了武举探花,永隆帝龙心大悦对自己这个女婿刮目相看,于是在吴家庆功宴之后又设了宫宴,专程传召了驸马爷和赫连双两个入宫团聚。
看到女婿这般有出息,女儿又满脸幸福的笑容,骆皇后深感欣慰,然而这种欣慰一对上赫连缙就都荡然无存了。
“缙儿,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大婚的心思?”骆皇后看向对面坐着的人,频频皱眉,“你看看,双儿都有孩子了,你这个做哥哥的还不想着成家,像什么话?”
赫连缙懒懒地动了动眼皮,若是可以,他巴不得马上就把菡儿娶过门,奈何他们家规矩严苛,哥哥没大婚之前,妹妹不能出嫁,所以就算他再心急,也得等到冬月二十二之后才能有所行动。
见他耷拉着眼皮,骆皇后重重一叹,分明能凭借优越的条件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储君,他却偏偏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也不是没考虑过他说的那个预言梦,只是骆皇后觉得那梦简直太过荒唐,四年后皇上风华正茂,怎么可能突然驾崩?
每次谈及大婚,赫连缙都是这般态度,骆皇后叨咕两句就消停了,因为知道没结果,自己只是在浪费口水。赫连双则是什么都没说,她之前已经拜托了云初微,那位答应过,明年一定会劝哥哥大婚的,若是旁人说的话,她指定不会信,可从云初微嘴里出来的话,她莫名觉得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说服力,总而言之,只要是云初微许诺过的,她都相信对方一定能做到。
——
这一夜,云初微难得的不困,央着苏晏出来散步,两人在后园绕了一圈,刚要回来,发现前面假山后有火光。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放轻脚步走过去,并没直接走到火光的位置,而是在假山通道内透过山石缝隙往外面瞧。
这一看,云初微有些怔愣。
外面的火光竟然是陆川在烧纸钱。
难道今天是他哪位亲人的忌辰吗?
云初微偏头看向苏晏,苏晏摇头,表示不知。
云初微又打了个手势,意在问他要不要出去。
苏晏还是摇头,虽然府里禁止烧纸钱,但陆川一向是个极有分寸的人,他不可能无缘无故这么做,想来仙逝的那一位对他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只要陆川做的不过分,那么他愿意睁只眼闭只眼,让死者为大,此事揭过不提。
云初微虽然好奇,但见苏晏丝毫没有要出去当面问的意思,她便打消了念头。
任何人都有隐私和秘密,陆川给烧纸钱的这位,说不定就是他一直藏在心里不能说出来的秘密,至于是谁,那是人家的事儿,她没权利过问。
两人在假山洞里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回到燕归阁,苏晏让人把关于陆府的所有资料都找出来。
云初微不解,“九爷不是不打算过问陆川的事儿了吗?怎么又突然翻起他们家的家族关系图谱来?”
苏晏略一沉吟,“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苏晏缓缓道:“陆修远的父亲那一辈,三兄弟头上还有个嫡姐,可是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见过那个人,陆家祖籍虽然跟我外祖父家一样都在桐县,但陆家却是从陆修远祖父那一辈就迁到京城来了的,身为陆家的女儿,就算要出嫁,也该是在京城出嫁,没道理陆修远的那位姑母会留在祖籍。要么,她根本没出嫁,要么,就是半路跟人走的。”
在这个时代,奔则为妾聘则妻,一旦没有经过三媒六聘,便永远不会被夫家所承认,混得再好也只能是个贵妾。
云初微若有所思,“可是陆家那位女儿确实没有任何踪迹,就好像,本来就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苏晏眉头微蹙,“或许,陆川的纸钱正是烧给这位的。”
——
与此同时,崇明街陆府。
陆修远屏退了所有下人,一个人坐在后院,脚边摆放着一个火盆,手中拿着冥纸,陆陆续续往火盆里烧。
今夜有月,散发着清冷的辉泽,将他俊雅秀美的轮廓衬出几分孤落的气息。
“远儿,怎么一个人坐这儿呢?”身后传来大老爷陆嘉平的声音。
紧跟着,一件灰鼠毛披风就披在他肩头。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陆修远回过神来。
“舅……父亲。”他淡淡打了个招呼。
陆嘉平的目光落在他跟前火盆里烧得正旺的冥纸上,轻轻一叹,“又在想你娘呢?”
陆修远微抿着唇,神情黯然。
陆嘉平拍拍他的肩,“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牵挂她,倘若她泉下有知,该瞑目了。”
“父亲。”陆修远看向陆嘉平,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难得的溢满了祈盼,好似迷路的小孩在找人问路,“至今都找不到我娘的尸骸吗?哪怕只是个衣冠冢,也没有吗?”
陆嘉平心疼地看了陆修远一眼,“远儿,这么些年,我已经尽力了,派出去的人何止一拨,可是从没有人能找到你娘的踪迹。唉……或许这都是天意,其实只要你有那份孝心,你娘的尸骨回不回乡有什么打紧,她会永远活在你心里的。”
陆修远垂下眼睫,清凌凌的月光给他俊美的容颜添了一层冷色。
他并非没见过生母,印象中,母亲是个容颜绝美的女子,温柔又和善,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总是保持着一副自信而坦然的模样,也正是那般美好的模样,迷惑了多少男人的眼。三岁那年,发生了一场让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变故,有一批来路不明的黑衣人要将母亲带走,他不准,小小的身子将母亲挡在身后,黑衣人们毫不客气地对他动手,甚至不惜将毒针刺进他的双膝。
母亲哭得肝肠寸断,主动站出来说愿意跟他们走,只求他们放过他一马。
黑衣人们的确没再为难他,但等他被送去医馆的时候,毒素已经沿着筋络蔓延开,只能想法子将毒针取出,至于双腿,没救了。
陆修远从来没因为自己的双腿没法下地走动而感到自卑,他只是恼恨当年的那个自己太过弱小,连母亲都保护不了。所以从那之后,他努力学本事,没法走仕途上战场那就经商,他发誓要成为天下最富有的人,那么以后谁要敢欺负他或者是他在乎的人,他就有的是钱请到更有杀伤力的杀手报复回去。
没武功可以,但不能没钱。
这是他从小到大的信仰。
可是现在,他已经成了南凉首富,却再也换不回母亲一条命,只知道母亲已经死了,他却连尸骨都找不到半根。
“远儿,别难过。”陆嘉平劝慰道:“你娘一定舍不得看到你如此。”
陆修远抬目望着天上那轮清冷的月亮,视线被水汽氤氲得有些模糊,周身气息越发孤寒。
陆嘉平离开以后,陆修远让人取来文房四宝写了封密信让宛童送出去。
半个时辰以后,荣和街酒馆。
陆修远和陆川相对而坐。
陆修远亲自给他斟满酒,到嘴的那句“三舅”到底没能喊出来,手指攥紧酒杯,声音低沉,“三叔,我敬你。”
陆川仔细打量着陆修远。
每年的这一天,陆修远都会来找他,就算他在龙泉寺出家,他也没放过,要么找他喝酒,要么做别的。
总而言之,每年的今天,陆修远的内心都会非常脆弱,极度缺人安慰,也极度缺发泄情绪的地方,所以每次他来找,陆川都不多言,默默陪他。
“三叔能再给我讲讲当年的事吗?”借着夜色昏暗,他的眸子可以尽情湿润。
“远儿。”陆川轻叹,“你娘不可能再回来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能讲的,无非都是当年我把你带出来的细节,可那些细节你每年都听一遍,不觉得烦么?”
陆修远道:“那是我唯一能听到与母亲有关的故事了,只有听到那些话,我才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也是有娘的人。”
三岁,他的记忆何其有限,根本没来得及记住娘亲更多的事,她就被带走了。
陆川听他这么一说,更加心酸。
没错,当年陆川的父亲拖家带口迁居顺天府的时候,苏晏的生母曲萝正处在这辈子最难渡过的关口,而他作为曲萝的青梅竹马,本该陪在她身边的,可是他嫡亲的姐姐出事了,他马不停蹄地赶过去把她的儿子接了回来。
那个孩子正是陆修远,从此以陆家大少爷的身份活在世人眼中。
可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他与曲萝的人生至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没能等到他,甚至以为他跟着父亲来了京城弃她于不顾,于是一转身入了苏府为妾,等他带着陆修远回到陆家的时候才晓得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当即便与他父亲翻脸,后来绞尽脑汁想把她从苏家赎出来,可那个时候,所有的解释都晚了,她不信他,对他的感情也在那段时间消磨殆尽,再次面对他,她剩的,只有满腔恨意。
陆川实在没法接受自己心仪这么多年的女子成了别人的女人,于是心灰意冷之下去了龙泉寺,方丈说他六根未净,没法剃度,他便带发修行二十年,这二十年,他每每暗中打探她的消息,知道她在苏府过得并不好,三天两头被人陷害欺负,越是听到这些,他就越想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潜入苏府那个不起眼的丁香园将她带走,实际上,他也这么做过,可是她心已死,不依他劝说,他万般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二十年后,他再也没办法袖手旁观下去,于是趁着苏老太太故意让人去龙泉寺放消息的时候将计就计来了苏府,他想,他这辈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当好一个能用心呵护花不让花儿受到侵害的花匠了。
“三舅舅,对不起。”陆修远突然来了一句。
陆川愣住,“你这孩子,说什么混话呢?”
“若不是为了我,三舅舅如今早就子孙满堂了,哪能像现在这般……”
“不准说这些。”陆川沉声命令道:“你要知道,就算你娘不在了,你也是我们陆家三兄弟放在心尖上的孩子,不管是我还是你大舅二舅,都会把你当成亲生儿子,为你做过什么,那都是三舅自愿的,至于我与萝儿,那只能说明有缘无分,这是命数,怨不得你。”
陆修远愈加自责。
“三舅舅,我能否问你个问题?”
“你说。”
“我生父,他到底是谁?”
陆川沉默了。
“你知道的,对不对?”陆修远显得有些急迫。
“我不知道。”陆川摇头,却暗暗捏了把汗,他生父的身份,他们三兄弟都知道,只是谁也不能说,因为那本就不是普通人,一旦暴露,只会给远儿带来无穷尽的祸端。
他们三兄弟可以替嫡姐养大这个孩子,但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告诉他他的真正身世。
换句话说,他们宁愿把远儿认作自己的儿子就这么养大,甚至是养一辈子,也坚决不愿意他去认那个王八蛋。
陆修远没再继续逼问,只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陆川把他给自己斟的酒换成了茶水端起来喝下。
“远儿,你别多想,你只要记得,你永远都是陆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少爷就对了。”
“嗯。”陆修远轻轻点了下头,算是应承。
三位舅舅对他的好,他怎么可能视若不见,大舅舅为了他,没再续弦,后院全都是妾室,以至于那些妾室不得不以讨好他来变相讨好大舅舅,在陆家,他的确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哪怕是吃了一口不喜欢的菜皱皱眉头,也有的是人跟在后头担忧,更别提冷着冻着甚至是病了的时候一堆人忙进忙出地伺候着了。
“天冷了,远儿要注意身体。”陆川又道:“三舅如今去了国公府,为了避嫌,不能像以前一样常写信关注你,你自个就要注意着些。”
“我会的。”陆修远一一应下,顿了一瞬,“三舅打算就这么一直守护着她到老吗?”
按说他三舅这年龄,早该连孙子都有了。
其实不止他三舅,大舅二舅都一样,大舅的妾室们没能生下儿子,只有他一个“嫡子”,而他又不可能成家生子,所以大舅到现在也没孙子,而二舅更甚,成家晚,嫡子陆胤恒比他这个“大少爷”小了八岁,前不久才刚与国子监祭酒郝大人的掌上明珠成了婚,二舅要想抱到孙子,最早也得明年了。
“三舅老了。”陆川长长一叹,“又是出过家的人,虽说与佛没多大缘法,但这么多年还是沾染了不少佛性,对我而言,成家生子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辈子护得一人平安,这就够了。”
一辈子护得一人平安,这就够了?
陆修远有些触动。
似乎不想过多提及那些陈年往事,陆川很快跳开话题,“我在国公府这么久,亲眼见识过苏晏的医术,倘若远儿愿意,三舅便请他帮你医治,如何?”远儿这腿,兴许还有恢复的可能呢!
陆修远摇头,“因为他母亲的事,他恨透了陆家人,又怎么可能同意帮我医治,就算是短暂的对我和善些,也不过是看在我对他夫人还不错的份上罢了。况且,我这双腿已经废了二十年,要真能医治,三位舅舅这么多年就不会费时费力地帮我请民间神医了,可见是完全没希望恢复的。”
陆修远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坦然,面色冷静,根本没流露出一点点的惋惜或是遗憾,仿佛只是在描述着一件可有可无的事,
殊不知,越是这样的他看在陆川眼里,就越是心疼。
接连喝了三杯酒,又与陆川说了些心里话,陆修远情绪畅快不少。
至少比起去年来,他在母亲忌辰这一日没那么难过了。
——
“这么说,陆家这位女儿早就不在人世了?”
国公府,苏晏还在翻看着关于陆家的所有资料,
云初微坐在一旁陪他。
苏晏若有所思,“嗯。”
因为太夫人的缘故,苏晏可以说派人把陆家底细查了个底朝天,但他手里却根本没有陆修远姑母的任何消息,那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陆修远的姑母根本没来过京城,第二,陆修远的姑母在苏晏还没出世之前就死了。
可是这些,似乎都不能说明什么。
“九爷,我听说陆修远的双腿并非天生残疾,那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据说是很小的时候跟着陆大老爷去外地弄伤的,我没给他看过,所以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云初微百无聊赖地翻着关于陆家的档案,“其实九爷要想知道陆修远姑母的事,不妨去问问娘,她那时候不是与陆川青梅竹马么,应该清楚他们三兄弟头上这位嫡姐的事儿吧?”
苏晏整理卷宗的手一顿,“或许你说得没错。”
第二日。
“陆修远的姑母?”
寻梅居,曲氏听到苏晏的问话,惊讶半晌,“你为什么突然想知道她的事?”
苏晏淡淡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娘你跟我们说说吧,陆家这位女儿最后到底去哪儿了?”
曲氏认真地想了想,“其实我不太清楚的,小时候去他们家玩儿倒是见过一两回,后来就彻底不见了踪影,据说是嫁到外地去了,可是我没见到他们家办婚礼嫁女儿,或许,是直接跟着人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