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瑶太夫人过来的时候,见到云初微穿了一袭石榴红绣遍地海棠百褶裙,外罩烟霞色绣樱花对襟褙子,簪花扶鬓,明眸善睐,瑰姿艳逸,静瑶太夫人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丫头平日里喜好素净些的衣饰,没想到难得盛装一回,竟如此百媚横生,让人错不开眼。
不过么,能这么打扮,就证明她心情极好。
静瑶太夫人弯了弯唇,“微丫头。”
云初微转过身来,对着她盈盈一福,“娘。”
“你今儿可真好看。”静瑶太夫人由衷赞叹。
云初微面上浮现几分羞色,“是我很少穿盛装,所以如今难得穿一回,娘觉得新鲜罢了。”
静瑶太夫人挑眉,“谁说的,我家媳妇儿,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云初微跟着笑笑,问她,“娘给老太太备了什么礼物?”
静瑶太夫人道:“是我亲自绣制的百寿图。”
“百寿图啊,这个好。”云初微笑得意味不明,苏老太太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祝她百年长寿其实与盼着她早死没什么区别。
当然,这只是云初微的个人想法,静瑶太夫人绝不会生出这种心思来,虽然早些年被冯氏和太姨娘常氏联手害得够惨,但她到底心慈,从没想过反击报复回来,秉持着以德报怨的心态,就算是对苏晏,她也常常劝他不要与苏府的人起冲突,能过得去就算了,万事以和为贵。
不过呢,云初微可不是这样的人,她只知道因为冯氏的“容不下”,当年自家婆母被苏老太爷在月子里强要糟蹋,不仅留下一身的病,还连名声都变味儿了。
这个仇,不报不爽。
“微丫头呢?”静瑶太夫人问,“你给老太太备了什么礼?”
“我啊,送的是寿屏。”
今天的重头戏又不是寿礼,云初微才懒得花心思去给苏老太太选什么礼物,而是交代了韩大姑姑几句,让韩大姑姑去外头买来的。
静瑶太夫人含笑道:“老人家大抵就喜欢这些。”
云初微腹诽,我倒是想送钟,无奈带不进去。
“娘准备好了么?”云初微翘起唇瓣,眉梢眼角都透露出平时少有的愉悦,静瑶太夫人想着大概是家里很久没办喜事,所以难得办一回,微丫头的心情也跟着变好了,其他的再没多想。
“我这边都准备好了。”静瑶太夫人点点头,“你呢?”
云初微颔首,“我也准备好了,那咱们走吧!”
婆媳俩带了丫鬟婆子,才走出燕归阁的院门,云初微远远就瞧见赫连缙往这个方向来,她心思微动,“娘,你带着下人们先去大门外等我,我一会儿就来。”
静瑶太夫人点点头,“好。”
目送着她们走远,云初微才转过头望着越来越近的赫连缙,扬眉浅笑,“二殿下怎么突然过来了?”
赫连缙后背慵懒地靠在桃树上,淡淡瞧过来,“今天是苏老太太的寿辰?”
云初微点头,“是。”
赫连缙上下打量她一眼,丝毫没掩饰作为一个男人对于绝色美人的欣赏与惊艳,“啧,难得见你如此有兴致打扮,莫非有好戏看?”
云初微道:“这事儿还真与二殿下无关。”
“所以,本皇子无权知道?”
“知道了对你也没好处。”云初微轻嗤一声,“你到底还有没有别的事儿,若是没有的话,那我这就走了。”
“易白受了重伤,这件事你听说没?”
云初微刚迈出一只脚,赫连缙突然道:“就在他跟着你们去往南境的时候。”
云初微一下子皱了眉,“易白受伤?”
“消息准确。”赫连缙挑唇,却是冷嘲的弧度,“或许是下手之人特地留他一条命,又或许,是他命好,心脏生在右边,所以那一剑没能要了他的命,如今正在城外一处僻静的小镇上养伤。”
不在意的人,云初微很少放在心上,若不是赫连缙提及,她险些都忘了易白这号人。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是从临城回来的时候就没再见到他了,回程路上,陆修远虽然与她同船,但好像再没提起易白。
那个人,竟像是自动消失了一般。
他的目标不是她么?怎么什么都还没做就销声匿迹了?
“所以,二殿下的意思是……?”云初微仰起下巴,总觉得赫连缙话里有话。
“他上次,应该是跟着你去的,只不过没得逞,如今重返京城,必有后招,你当心。”
难得赫连缙会主动关心人,云初微对他的好感又加深一分,眼珠一转,她想起了什么,“二殿下查清楚云静姝是什么身份了吗?”
赫连缙瞳孔微缩,“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查云静姝?”
“这不重要。”云初微道:“重要的是,你的答案是什么?”
赫连缙摇头,“云静姝的身份,关乎易白爹娘他们那一代人的事儿,哪有这么容易就能查出来,况且我人在南凉,要想把手伸到北燕去,总是有难度的不是么?”
云初微不置可否,顿了一下,“如果你还没查出来,那我或许可以给你指条明路。”
赫连缙诧异地看着她,“你找到线索了?”
“不,是我想到了办法把线索引出来。”
“此话怎讲?”
“你不是说易白在城外不远处的小镇么,凭他的人脉,咱们明面上要有些什么举动,绝对瞒不过他,那么,我就给他来场戏把他引出来,到时候你的人只要一路跟着易白,就不难查清楚整件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赫连缙微微蹙眉,似乎不怎么相信云初微能办到。
云初微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淡淡道:“暂且等着吧,我保证好戏今天会开演,最多不会超过明晚,易白一定按捺不住。”
赫连缙斜斜挑起唇瓣,“听起来似乎很有意思。”
“嗯,等我好消息。”云初微说完,转身朝着府门外走去。
赫连缙立在原地,目送着那抹娇媚动人的身影离开,眸中闪过一抹幽深。
到马车上时,静瑶太夫人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她聪明地没过问云初微留在后面做什么,只是微笑着说起了旁的事。
云初微一面应付着婆母的话,一面合计着今天将会发生的事。
其实除了上次那封信,云初微后来又让萧忌给云静姝捎了一张纸条过去。
上面只写着四个字:牛乳配酒。
牛乳和酒可以说是相克的两种饮品,同时喝下的话会导致心肌功能减弱,心脏衰竭,心律紊乱,当然,这是对于寻常人来说,如果是苏老太太那种本身就上了年纪心脏不好的人来说,一次就能让她性命垂危。
云初微不是没想过直接用砒霜,但这种办法太蠢,一旦有大夫去查验,随便看看就能找出破绽来,所以她想了个更安全的,利用食物相克。
而食物相克产生的毒素,一般的大夫是查验不出来的。
云初微要的就是死无对证!
毒药难寻,可牛乳和酒这两种东西,在苏府里随处可见。
云初微之前去给苏老太太请安的时候便发现了一个规律:苏老太太每天早上都得吃一盏牛乳燕窝,不过今天是寿宴,应该会取消,如果云静姝够聪明,就该从苏老太太的这个生活习惯下手,但如果对方是个蠢货,那就没办法了,云初微便只能亲自动手。
到达苏府的时候,大门外已经停了不少马车。
按说比起去年的赏花宴,今年的苏老太太寿宴应该更热闹才对,但一眼扫过去,很明显马车都没有去年来参加赏花宴的多,少了好几个世家的。
至于缘由?自然是因为四爷苏扬任职兵部尚书的时候行了贪污受贿之事被削职影响了苏家的地位,现如今,京城四大家族排名已经由苏、云、陆、黄变成了云、苏、陆、黄。且苏家仍有继续下滑之势。
苏家名誉大不如从前,昔日老太爷的部分同袍后嗣便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端着巴结之心上门来走过场。
不过疏离苏家的仅是一部分而已,毕竟很多人心中是权衡过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四爷因为贪污受贿毁了苏家名声,九房那头也还有个战神国公爷坐镇,有这位在,苏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落败到从此退出历史的田地。
所以,今天来苏府给老太太过寿的大部分人,与其说来给老太太捧场,倒不如说是来捧苏晏的场子,虽然那位不在场,但名声搁那摆着不是么?
宴席还没开,宾客们都在抱厦和茶轩里喝茶聊天。
云初微和静瑶太夫人是苏家人,第一时间应该去荣禧堂给老太太请安。
门外丫鬟给婆媳俩挑帘,云初微跟在静瑶太夫人后头,进去后看见不少世家夫人坐在里头。
见到静瑶太夫人和云初微进来,一个个的脸色都有轻微变化,看起来更像是恭敬,云初微随便扫一眼就明白了,这是看在九爷的面子上,对她们婆媳的态度也来了个大转弯。
坐在上首的苏老太太没瞎,自然看清楚了众人的前后面色变化,当即老脸一沉,看向静瑶太夫人的目光好似要将她活剐一般。
静瑶太夫人刻意避开老太太的视线,低眉顺眼地屈膝,“请老太太的安。”
虽然静瑶太夫人与苏老太太是同辈人,但这二人的年岁悬殊较大,要真计较起来,静瑶太夫人完全能当苏老太太的女儿了,所以她从来不管苏老太太叫“姐姐”之类的,只会称呼“老太太”。
每次曲氏来请安,苏老太太都会窝一肚子的火。
起因么,自然是因为静瑶太夫人的身份变化。
那些年,曲氏在冯氏面前请安,前缀得加“婢妾”二字,就算是路上见着了,也得恭恭敬敬道一句:“婢妾见过老太太。”
因为妾只是半个主人,在正妻面前,形同奴婢。
但随着曲氏的位份往上拔高,那些贱称就慢慢不见了,如今顶在曲氏头衔上的“太夫人”三个字,无不明晃晃地昭示着曲氏早已脱离了“妾室”,而成了与冯氏平起平坐的“夫人”,连见着冯氏,都不必再执妾礼。
如果南凉有“平妻”,那么曲氏如今的地位就是苏家的平妻。
老太太也曾无数次地宽慰自己,曲氏就算爬得再高,她也始终爬不出“太姨娘”的原始身份,只要自己一天不死,曲氏就永远为妾,但每次见着曲氏,老太太还是忍不住破功——对方纵然是妾,可她比自己年轻貌美,在老太爷眼里,曲氏就是那娇俏可人,聪慧得体的解语花,能让他到老到死都还念念不忘,就算嘴上不说,那心里头也是藏着掖着宝贝着,不许任何人动她一根汗毛的。
苏老太太强咽下一口老血。
早二十年是不服曲氏的美貌,二十年后,不服曲氏的地位。她如此要强的人,怎么可能容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挑衅权威?所以当下对着曲氏便怎么瞅怎么不顺眼。
“静瑶,既是我寿辰,你怎么还穿得这般素净?”终于抓到把柄,老太太岂能放过,曲氏穿的是石青月季通袖袄,周身上下没什么缀饰,颜色清爽素净,虽然看似没什么毛病,但老太太偏就觉得膈应,大喜的日子,曲氏这么穿,倒像是来奔丧的!
其实从入苏家大门的一天起,曲氏的穿着就没变过,她一直喜欢素净淡雅的着装,这也足以看出曲氏的貌美是天生丽质,即便不用浓妆艳抹,锦衣华服,她也能凭借骨子里的气质和顶尖的皮相征服老太爷。
只不过,在老太太这一档子人的眼里,貌美就成了罪过,还是不可饶恕的那种。
曲氏早已不是当年才入府那个任人欺凌的怯生生小丫头了,经历过家道中落和夫君在月子里强要等种种不堪的她应付起苏老太太来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老太太,这是宫里赐下来的燕云锦,听说太后娘娘最喜欢这个颜色,去年国库里仅存了五匹,三匹送去尚服局给太后娘娘裁衣裳了,剩下的两匹,因老九出征凯旋归来,圣上龙心大悦,便赐给了他,我这衣裳,是专程为了老太太的寿宴而做的,之前没穿过,您要是觉得不喜欢,我这就回去换。”
这话说得慢条斯理,却每一字每一句都将苏老太太堵到了死胡同里。
首先,这是太后娘娘喜欢的料子和花色,谁还敢说不满意?便真是丧服,你也得陪着笑脸说好看。
其二,人这是专程为你寿宴做的,可见费了不少功夫,你当众说不喜欢,逼着人回去换了,胸襟有多狭隘,外人一眼就看透。
旁边的世家夫人们悄悄议论起来。
“静瑶太夫人好福气,生得个如此有本事的儿子,竟然能与太后娘娘用同一种花色的料子,这可是天大的殊荣啊!”
“可不是么,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子,这静瑶太夫人啊,一看就是雍容华贵的大家主母,要不怎么能调教出国公爷这么有出息的儿子来。”
“庶子不都是寄养在嫡母名下的么?怎么全成静瑶太夫人的功劳了?”
“这你便有所不知了,听闻国公爷小时候啊,吃不饱穿不暖,常常被打被骂饱受欺凌呢,要真是养在嫡母名下的,能过成这样么?”
……
世家大族的这些夫人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她们本就是依着国公爷的面子而来,如今苏老太太都欺负到静瑶太夫人头上去了,自然有的是人看不惯,所以不用云初微和曲氏开口,众诰命夫人的口水就已经让苏老太太的脸黑成锅底。
尤其是那句“有其母必有其子”,苏老太太听得胸腹内气血翻涌,怒火中烧。
这分明是变相讽刺她教了个好儿子老四。
老四是她亲生的嫡子,不久前才因为贪污受贿被贬了官,当时弄得人尽皆知。
虽然朝堂之上没多少手脚干净的官,但不闹开的时候,人人都是两袖清风的“好官”,他们总是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然后不断找借口宽恕自己,所以即便私下贪污受贿的人不少,他们也从不会反省到自己头上去,反而会给予被曝光的同僚大肆的打压和弹劾,似乎只有这么做,他们的心理才能平衡些。
在座的世家夫人,谁敢站出来拍着胸脯保证他们背后的那些大人个个干净无尘?不过是老四运气不好被上头抓住了证据而已,昔日鼎盛的苏家主脉就变成了人人都能踩的尘泥。
苏老太太越想越气,脸色愈发难看,可这么多人在场,她如果真的憋不住说出几句难听的话,马上就能成为这些贵夫人眼中的“妒妇”。
苏老太太很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无奈云初微和曲氏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丝毫没有要出来说句话的意思。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这时,厨房的刘婆子提着食盒进来,见到众人都在,本想退回去,却又不得不留下打招呼。
“老奴见过诸位夫人。”
众夫人交头接耳的声音戛然而止,纷纷望向门外。
那婆子是每天来给苏老太太送牛乳燕窝的,苏老太太见到她,宛如见到了救星,咳嗽道:“静瑶,老九媳妇,宴席马上就开始了,你二人速速将诸位夫人带去席上。”
云初微含笑应声,“是。”又转身看向众人,“诸位夫人,请跟我来。”
贵妇人们相继往门外走。
云初微经过刘婆子身边的时候,下意识看了她一眼,总觉得这婆子神情有些不对劲,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食盒,云初微心中已经有了数,索性不再逗留,带着众人往席面上走去。
刘婆子拎着食盒进了屋,老太太依旧黑沉着脸,堵在胸口的那团怒气让她整张面孔都扭曲起来。
“老太太,这是您的牛乳燕窝。”刘婆子恭敬道。
苏老太太皱眉,“早上不是让人去厨房说了,今儿要摆宴,不用煮牛乳燕窝了么?”
被世家夫人们瞧不起也就算了,还连下人都开始不听话,一个个真当她是死人么?
刘婆子忙道:“老太太,其实是这样的,这碗牛乳燕窝本是给五少夫人煮的,谁料老太太安排过去伺候的婆子顺嘴说起了这边的情况,五少夫人听说了老太太的处境,这才让老奴以送牛乳燕窝为借口来解了僵局。”
苏老太太抓住了重点,“所以这牛乳燕窝是云静姝让你特意送过来的?”
“是。”刘婆子道。
总算那个女人还做了件人该做的事。
苏老太太气消了些,让刘婆子把牛乳燕窝打开,吃完了一整盅。
刘婆子收拾了桌子离开后,钱妈妈进来,“老太太,宾客差不多都齐了,咱是否跟着入席?”
苏老太太“嗯”一声,在钱妈妈的带领下来到席面上。
小辈们见着她,纷纷起身行礼,“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话听得苏老太太很受用,马上露出笑容来,客气地与宾客打了声招呼以后在主位上坐了。
寿星落座,宴席开。
一盘盘山珍海味渐次上桌,菜色都挺新颖,宾客们都露出了惊奇的目光。
云初微暗道,小孙氏这个掌管中馈的少夫人的确尽心尽力,哪怕苏家地位已大不如从前,在老太太寿宴这件事上,她还是费了不少心思,也难怪老太太会如此放心把苏家这么大的内宅庶务交给她一个人打理。
云初微瞄了老太太的方向一眼,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满了酒,然后站起来,对着苏老太太微微一笑,“母亲大寿,我这个做儿媳的理应敬您一杯,祝母亲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云初微嫁入苏家以来,很少有称呼苏老太太为“母亲”的时候,苏老太太也不知道她是碍于今天的特殊场合还是别的什么改了口,不过么,这种自己才是主角儿的场合,人家都站起来敬酒了,自己断然没有无视的道理。毕竟这么多人看着呢,自己要是不回一个,显得太没礼数。
“钱妈妈,斟酒。”老太太吩咐一旁的人。
钱妈妈面露惊色,“老太太,上回您病倒的时候,大夫就嘱咐过不能饮酒的。”
“不过一杯而已,无妨。”苏老太太就是看不惯云初微眼底的那股子傲气,所以打算和她杠上了,哪怕旁人来敬酒她都能以茶代,唯独云初微,不行。
旁人或许不懂苏老太太的固执,但她自己却是再明白不过的,云初微身上,有她年轻时候的影子。
倔强,要强,不服输,年轻,有干劲。
身为丞相之女的冯氏还在闺阁中时就很有自己的个性,但最终,还是败给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爹榜下捉婿,将她许配给了当年的新科进士,一甲榜眼苏正诚,刚嫁过来的时候,她对自己的夫君是存有幻想的,幻想他能善待自己,宠着也好,疼着也罢,只要别让她受委屈,那么后院有多少妾室,她都可以当做是摆设。
然而,事与愿违。
她的夫君会娶她是因为想借着她爹往上爬,而并非真对她有意。
可那时候还年轻,她有用不完的自信。
她自信自己的皮相高过杨姨娘,果然,老太爷玩儿了几天就把这位晾在一边。
她自信自己的脑袋瓜比谢姨娘聪明,所以,不过短短半月,专司以色侍人的谢姨娘失宠了。
她自信自己的“贤良大度”能逼退朱姨娘,最后,这位被她一个反间计弄得遭尽了老太爷厌恶。
然而她所有的自信,在见到曲氏进府的那一天,被狠狠碾成了齑粉,风一吹,就全部散了。
美貌与智慧并存,不娇柔,不造作,礼数周全不拿乔,这就是曲姨娘,老太爷爱了一辈子的解语花。
不管是笑得牡丹失色的曲萝还是哭得梨花带雨的曲萝,冯氏从来就没在老太爷眼中看到任何一丝厌恶和不耐,那双眸子里,满满的全是宠溺。
整个后院的妾室,得宠时间超过三月的,曲氏还是头一位,甚至直到她临盆,老太爷对她的兴致都还丝毫未减,可谓是盛宠不衰。
冯氏不信,她不服,所以借力打力,借着常姨娘的手亲自把中了合欢散的老太爷送到曲氏的丁香园。
曲氏中了招,落下一辈子的病根,老太爷从那以后再也没去过丁香园。
冯氏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的推断没错,老太爷对这些年轻的妾室,不过是抱着一颗玩玩的心态而已。
可事实证明,她错了。
老太爷只是为了变相保护曲氏才会选择刻意疏远她。
多年后的今天,当冯氏怀揣着这个真相,再次面对依旧貌美的曲氏,心头说不出的堵。
她曾经不信命,最后却被命运一次次打趴在阴沟里,所以她觉得,但凡性格倔强要强的姑娘,最终都该是她这样的下场,一辈子周旋于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和一群整天想弄死她的女人之间。
然而有她年轻时候影子的云初微却过得一天比一天滋润,夫君不纳妾,专宠她一人。
这无异于在老太太本就干枯衰竭的心脏上重重捶了一下。
让她如何不妒,让她如何不怒。
所以她针对云初微,她觉得云初微的命运偏离了她自己给别人设下的既定轨道,除非苏晏的后院妻妾成群,除非云初微过得比她还惨,否则就是在无形中忤逆她。
她不允许!
……
钱妈妈劝不过,只好听令往老太太的酒杯里斟满酒。
苏老太太举杯,冲着云初微一勾唇,老眼里满是挑衅。
云初微清楚地捕捉到了苏老太太的眼神,有些想笑,一个连脑袋上都找不出一根青丝的老太太,竟然想和一个年轻朝气有活力的小姑娘斗?她也不怕输得太难看么?
当然,前提是过了今天,她还能有命跟自己斗。
腹诽完,云初微抬袖遮脸,一饮而尽。
其实她喝的不是苏家给宾客饮用的酒,而是普通的果酒,对胎儿造不成影响。
应付苏老太太这种人,没必要太过较真赔上自己的性命安危。
钱妈妈紧张地看着苏老太太,待她喝完,便在耳边小声提醒道:“老太太,您只能喝这一杯,否则身子会受不住的。”
苏老太太不着痕迹地往云初微方向看了一眼,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似是在答应钱妈妈,又像是不满有人质疑自己的能力。
钱妈妈听了声儿,总算放下心来。
有云初微打头,后面敬酒的宾客便越来越多,苏老太太全都以茶代酒回敬回去。
苏老太太这一桌上的几位老夫人谈论起苏家的小曾孙来,便问:“老太太,今儿您寿宴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不见孙少爷?”
云静姝生下来的这个孩子水灵可爱,可以说是苏老太太心头的一大骄傲,若非那孩子不肯让别人抱,她早就吩咐钱妈妈抱出来了,不过既然有人论及,那就想办法抱来给众人瞧一瞧也无妨。
于是给钱妈妈递了个眼色。
主仆多年,钱妈妈早已经习惯了苏老太太的各种肢体语言,当下便不用出声交流她也能懂。
老太太的意思是让她去把云静姝请来,当然,最重要的是请小曾孙。
收到命令,钱妈妈步子利索地来到云静姝的院子。
云静姝的风寒早就退了,正在给小星烨喂母乳。
钱妈妈进去后,直接道:“老太太吩咐了,让你抱着小曾孙去席面上坐坐。”
云静姝呼吸一窒,“现在吗?”
“嗯。”钱妈妈耐着性子答。
“老夫人吩咐的?”云静姝又问。
“啰嗦什么,让你去,你麻溜儿地抱着孩子去就是了!”钱妈妈瞅她一眼,视线落在小星烨身上,又柔和下来。
并非云静姝多事,她只是想确认一下苏老太太这个时候是正常还是已经发作了。
既然钱妈妈都还有力气在这儿吼人,那想来老太太并无大碍。
云静姝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其实那盏牛乳燕窝,是云静姝用这屋里一件不起眼却有些值钱的摆件买通了厨房的刘婆子,让她送去给老太太的。
至于她选刘婆子的原因,是因为刘婆子家那口子病重,急需银钱医治,所以不得不对云静姝妥协。
云静姝纠结的是,如果苏老太太一点事也没有,那么就证明她根本没喝下那盏牛乳燕窝,自己计划失败,等这次的药效期满,自己对小星烨没用了,一定会被苏家折磨致死。
可如果苏老太太真的死了,那么她该怎么办?会不会有人怀疑到她头上来?
云静姝知道今天是云初微在布局,但她不会想到,布局人针对的,不仅仅是苏老太太,还有她。
敛了思绪,云静姝换了身衣裳,抱着小星烨跟着钱妈妈去往席面上。
云静姝一来,所有人的焦点就都落到了小星烨身上。
这孩子着实生得漂亮,席上的贵妇人们爱不释手,人人都想接过去抱一抱。
苏老太太咳嗽道:“我们家星烨认生,不让除了他娘以外的人抱。”
贵妇人们遗憾地缩回手。
苏老太太示意钱妈妈在自己这一桌上加个位,又让云静姝抱着孩子过来坐。
云静姝深深看了苏老太太一眼,眸光极其复杂,却又不敢忤逆对方,只好抱着小星烨走过去坐下。
虽然不得抱,但能在这一桌近距离看看也是极好的,贵妇人们的谈笑声又再次热烈起来,纷纷围绕着孩子。
总算不是之前那些指桑骂槐的话了,苏老太太听得心中也舒坦。
这一舒坦,她便想再饮一杯抒发一下心头的喜悦,于是再一次吩咐钱妈妈斟酒。
钱妈妈脸色大变,“老太太,您不能再喝了。”
玲珑郡主也蹙了眉头,“母亲,喝酒伤身,您还是少喝些吧!”
苏老太太道:“我就是高兴,想再喝一杯而已。”
玲珑郡主还是不同意,“母亲,身子要紧。”
“那就半杯。”苏老太太笑着与旁边的贵妇人说话,示意钱妈妈斟酒。
钱妈妈只好硬着头皮又倒了半杯。
苏老太太抬起来一饮而尽,赢得同桌的贵妇人们一片夸赞。
“老太太好酒量。”
“还能喝酒,足以见得身子骨健朗啊!”
奉承的话,谁都喜欢听,苏老太太也不例外,因此有些飘飘然。
“不过一杯半而已,还不至于就让我醉倒。”
贵妇人们竖起大拇指,“老太太雄风不减当年。”
这么喝都还能没事,难道老太太真的没喝早上送过去的牛乳燕窝?
云静姝坐立不安起来,最终决定开口搏一把。
“老太太,让厨房温些牛乳来喝吧,酒多伤身,还是别拿身子开玩笑。”
难得云静姝会说出如此体贴的话来,钱妈妈赞同地点点头,“老奴这便去。”
没多久,就端来了温热的牛乳,用勺子舀在盅子里。
苏老太太端起来喝了一口,牛乳温热,正好暖暖脾胃,她满意地点点头。
邻桌,云初微恰巧看见这一幕,似有若无地勾了下唇,云静姝竟然主动提出让老太太喝牛乳,这下子,可真要一箭双雕了。
席面上的宾客们还在高谈阔论,谁也没注意到苏老太太的脸色已经变了,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呼吸不畅,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额头上冒出虚汗来,脑袋越来越重,看人都有些重影。
玲珑郡主意识到了不对劲,面色大骇,“母亲,你怎么了?”
苏老太太还没来得及回话,两眼一翻便直挺挺往后面倒下去。
寿星突然昏厥,自然是头等大事,一瞬间,席面上闹哄哄起来,挨近的人七手八脚把苏老太太送回荣禧堂请大夫,玲珑郡主吩咐小孙氏留下来安抚众人。
小孙氏也心急,却不得不留下安顿焦躁不安的宾客。
云初微这个名义上的儿媳和曲氏理所应当跟去荣禧堂看。
前来给苏老太太诊脉的是苏家府医,他探了一遍脉搏以后,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额头滚落两滴汗珠,再一次伸出手指搭在脉搏上。
如此反复四五次,把守在旁边的众人都给弄心烦了。
玲珑郡主急吼吼问:“李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她……”
李大夫站起身,满脸遗憾地道:“回禀四太太,老太太她…气绝了。”
轰——
仿似一道惊雷劈在所有人的脑袋上,玲珑郡主完全僵住不能反应。
气…气绝了?
前一刻钟都还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之间就气绝了?
玲珑郡主难以置信,“李大夫,你开什么玩笑?”
李大夫皱皱眉头,“四太太,若非能确定,老夫也不敢开这等玩笑,老太太这症状,倒像是猝死的,不过老夫行医,对于查验死因这种事并不擅长,所以,四太太,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玲珑郡主瞪大眼眶看向床榻上一动不动的老太太,颤着身子后退两步。
旁边的婆子忙上来扶住她。
玲珑郡主缓了缓神,突然之间嘶声道:“给我出去报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