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幼萱只是侧王妃,虽然大婚时候除了嫁衣,其余与正王妃没什么分别,但嫁入贤王府以后,所有的规矩还是得按着侧王妃的身份来。
由赫连钰带着入宫去觐见萧皇贵妃,其实严格来说已经破了规矩,原是不需要去的,只是萧皇贵妃想到养子难得挑了一门好亲事,便特地让身边的女官来贤王府知会了一声,说皇贵妃要见侧王妃。
彼时,陆幼萱才刚刚起身,浑身的酸痛让她头晕目眩,连路都走不稳,得着人扶着。
陪嫁丫鬟们看得既心疼又脸红。
心疼的是自家姑娘在闺阁时何曾受过这般折腾,走到哪都是一堆人跟着,生怕哪里磕着碰着。
脸红是因为王爷昨夜要了好几次水,可见他体力充沛,于自家姑娘而言,是有福。
陆幼萱哪里晓得她的丫鬟们在想这个,当下只觉得胳膊随便动一动都疼,“嘶”了一声以后问:“长信宫的女官在外面等着吗?”
“娘娘,那位女官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婢女道。
陆幼萱皱皱眉,“可我这样,怎么去?”
铜镜里映出一张半熟的小脸来,眉眼间青涩减退,添了几分妩媚,好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经历一夜的细雨滋润过后极致绽放,将骨子里的美发挥到了巅峰效果。那漂亮的锁骨和白皙的脖子上,几道爱痕如红梅,一点点往下延伸。
陆幼萱越看越觉得羞耻,忙拉中衣仔细盖住。
小丫鬟看出来了,嘻嘻笑说,“娘娘不必担心,一会儿奴婢给您换套紧实的外裳,脖子里再加一圈兔毛围脖就看不出来了。”
直接被丫鬟点破,陆幼萱羞窘得无地自容,小脸上泛着诡异的红潮,“你个死丫头,谁让你多嘴了?”说着要去挠那丫鬟的痒痒,丫鬟咯咯笑着闪躲开,“娘娘害羞了呢!”
陆幼萱双手捂脸,“你快别说了,帮我把一会儿要穿的衣服拿来。”
丫鬟马上收了笑,正色应声,“是。”
收拾打扮好,陆幼萱在丫鬟的陪同下先去见了女官,说了会儿话以后才去王府大门外的马车上坐着,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见赫连钰往里面出来。
马车上虽然不冷,但等这么久,换了谁都会急躁。
陆幼萱本想问问赫连钰为何这么久才出来,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嫁前娘的嘱咐,咬了咬唇,还是把所有的疑问都咽了回去。
马车内气氛很安静,安静到有些不正常,赫连钰自上了马车之后就没和陆幼萱说过一句话,陆幼萱也没敢主动开口,怕惹得他不痛快。
赫连钰从余光中看到她有些不安的攥紧衣袖,到底还是出了声,“入宫而已,又不是上刑场,不必如此紧张。”
陆幼萱被戳中了心思,脸上烧得厉害,“我……”
“从今天开始,贤王府后宅的所有庶务,都由你接手打理。”他的眼神淡漠,几乎不带一丝情绪,很难让人从中发现点什么。
陆幼萱并不清楚赫连钰的野心和意图,只是婉拒道:“妾身只是个侧妃,若是接管了打理后宅的大权,待将来王妃姐姐入府,岂不是……”
“就算王妃入了府,后宅也由你掌管。”赫连钰视线落在她白里透红的小脸上,这的确是个长相很精致的小女孩,让人只想捧在手心里呵护的那种,然而昨夜,她却在自己身下婉转娇吟,放肆妖娆,赫连钰蹙蹙眉,心中涌起一种极其莫名的感觉。
就算王妃入了府,后宅也让她掌管吗?
陆幼萱有些无措,她从来没管过庶务,在娘家时有点什么事,都是她娘一手解决了的,从来不会让她去操心,可是,王府这么大的家业,让她一个从未有过经验的弱女子去掌管,是不是有些不妥?
正想再次开口拒绝,却对上赫连钰有些冷沉的眼,咽了咽口水,到底不敢说出口。
赫连钰之所以对她放权,自然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陆修远陪嫁来的江北一带那些铺子的地契都在陆幼萱手上,只有放权给她去管,将来赚的钱才会源源不断地往贤王府滚。至于正王妃,那不过就是个小娃娃而已,她什么都不用做,她只需要有个手握三十万兵权的爹,然后等及笄乖乖坐上花轿嫁过来就成。
赫连钰直接在心中就把邱总兵家那位嫡幼女给据为己有,自信得很,完全没想过中途会否发生意外,谁让邱总兵是他的人呢,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更何况是让他家闺女来做正王妃,能上皇家玉牒的正王妃,想来邱总兵那老家伙不可能不心动。
萧皇贵妃要见侧王妃,也并非因为喜欢这个儿媳,而是想给陆家造成一种“被重视”的错觉。
侧王妃婚后第二日本没资格入宫去给皇贵妃请安,但萧皇贵妃如今是后宫老大,想如何见,自然是她说了算。
赫连钰带着陆幼萱直接来了长信宫。
萧皇贵妃早就坐在大殿里,见着二人进来,马上让人赐座。
二人行礼之后,往旁边一坐。
萧皇贵妃打量的目光时不时往陆幼萱身上瞟,瞧得对方心中直擂鼓。
“幼萱是吧?”萧皇贵妃笑看着她,“可还能适应王府的日子?”
陆幼萱怯怯道:“有劳皇贵妃娘娘挂念,妾身、妾身一切安好。”
“往后,跟着钰儿唤本宫母妃便是。”
陆幼萱眉心一跳,母妃?那不是正妃才有资格喊的吗?
似乎瞧出了陆幼萱的疑惑,萧皇贵妃莞尔道:“你大婚时,皇上便是按着亲王妃婚礼仪程来的,可见除了称呼,你与正妃并无不同,自然能与钰儿一同这般唤本宫。”
“是,母妃。”陆幼萱小声应下。先是赫连钰对她放权,说就算正妃入了王府,后宅也由她打理,再是皇贵妃松口,让她这个做妾的跟着王爷唤她“母妃”,陆幼萱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荣幸,心里反而觉得有些奇怪,她与王爷分明是昨日才见的面有的夫妻之实,王爷为何要对她这么好,再则,传闻中的皇贵妃蛇蝎心肠笑里藏刀,可是眼前这位…这位分明看起来慈眉善目,是个很好相与的婆母,那么,到底是传言有误,还是自己太过肤浅了?
一连串的问题搅得陆幼萱头疼,她不着痕迹地甩甩脑袋,没敢继续往下想,怕分神太久被人发现说失了仪态。
萧皇贵妃嘱咐道:“钰儿的后宅没几个女人,留在里面的,都是以前安排伺候他的通房丫鬟,你若是不喜欢,随意打发了就是,往后,还得劳烦你多多费心帮他打理庶务,好让他减轻些负担。”
“妾身…儿臣晓得。”陆幼萱颔首。
看着陆幼萱紧张的模样,萧皇贵妃眸底涌上一丝轻蔑,商户女就是商户女,怎么都上不了台面,若非看中陆家的钱财,她又岂会对她这般和颜悦色,不过区区一个侧妃而已,严格来说连见她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直接管她叫“母妃”了。
不过,为了钰儿的大好前程着想,自己委屈些就委屈些吧,不就是认个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做儿媳么,只要钰儿以后能大成,想要多少年轻貌美的官家小姐没有,到那时,这说出去都抹面子的商户女自然是哪儿凉快哪儿待,钰儿要真成了最后的赢家当上皇帝,她顶了天也只能到妃位,贵妃和皇贵妃这种级别的位份,自然得让出来给比她优秀的人坐着。
因为陆幼萱初次入宫,能聊的话题也少,再加之萧皇贵妃打心眼里看不起她,所以仅是简单的打了招呼交代几句就完事儿了,也没留她久坐,反正让陆家那头知道她这个皇贵妃亲自召见了侧妃就成。
遣人将陆幼萱先送回去,萧皇贵妃把赫连钰留了下来。
陆幼萱自然不敢有半分质疑,跟着引路的宫女朝着宫门处走去。
赫连钰重新落座,手中捧着茶杯,神情闲适了不少,“母妃单独将儿臣留下,可是有要事?”
萧皇贵妃揉了揉眉骨,“皇上的寿辰就快到了,礼部倒是已经在准备,可本宫看皇上的态度,似乎可有可无,我正头疼呢,今年这寿宴,到底该如何办?”
若是骆皇后还在,那么这些事怎么都轮不到皇贵妃来操心,但如今骆氏已死,后宫皇贵妃一人独大,这掌凤印理后宫的大权就落到她头上——不是永隆帝授意,而是萧太后直接给萧皇贵妃的权利。要说政务上,太后还真没法儿插手,不过这后宫之事,她常常依着身份插进来管一管,尤其是这次骆岚的死,让本已经绝望的萧皇贵妃看到了希望,又去太后跟前献了献殷勤吹几句耳边风,凤印便轻松到手。
对于太后的“擅权”,永隆帝不好多说什么,但他这个人硬气,你要把凤印交给萧氏是吧,无所谓,反正朕再也不去后宫,再也不宠幸任何女人,就不信你还能找绳子将朕绑了去。
所以说,萧皇贵妃的“权利”只是相对于后宫那群整天枯等皇帝临幸的女人而言,其实根本就不在永隆帝承认的范围内。
永隆帝就是要让她一个人在后宫唱独角戏,你不是就想要凤印,就想要权掌六宫么,朕偏就不宠幸任何人,看你嫉妒谁修理谁去。
而萧皇贵妃自接了凤印以来,除了把她以前就看不惯的几个小贱人狠狠修理了一通之外,其他还真没干过一件正事,不是她不想,是没有,因为皇帝不来后宫,那群女人一个比一个规矩,一大早就排成队地来给她请安,开初的时候,她还能瞅着哪个不顺眼说哪个,时间一久,没意思了,全都是皇帝不宠幸的,她就算再修理再埋怨,也只是平白给自己拉些仇恨值罢了,还能将皇帝引来不成?后来干脆连请安都给免了,宫妃们本来就不服萧皇贵妃管教,一听不用去请安,自然是乐得清闲。
如今终于来了一件“正事”——皇帝寿辰,可愁煞了萧皇贵妃,第一次给皇帝操心寿宴,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对了,以前骆岚是怎么办的来着?啊呸,骆岚算个什么东西,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她模仿学习的!
赫连钰并不知道仅这刹那的功夫,萧皇贵妃的心思早已百转千回,又嫉恨到了骆岚头上去,只是瞧着萧皇贵妃脸色阴沉难看,不由得疑惑出声,“母妃脸色不好,莫非是在准备寿宴的时候遇到了什么难题?”
萧皇贵妃拉回思绪,“你也知道,姓骆的刚死不久,皇上如今虽然已经开始理政,但心中难免还在介怀,本宫是担心寿宴可会触到他什么忌讳惹他不痛快。”毕竟是头一回经手,自然要小心谨慎,否则给百官的留下不好的印象,会影响到自己将来在后宫的地位。
赫连钰想了想,“这一点,母妃大可不必忧心,父皇即便有什么不痛快,也不会当场发作,更不敢归咎到母妃头上。”
“哦?”萧皇贵妃疑惑,“此话怎讲?”
赫连钰道:“今年父皇寿辰,北燕是要来使臣的,父皇就算不给母妃和太后面子,总不能不给北燕面子吧,做他也要做出来。”
萧皇贵妃恍然大悟,继而眼睛一亮,“难怪我说礼部今年怎么准备得这么早,似乎比往年还要隆重,原来是北燕使臣要来,哦对了,钰儿可知道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暂且不知。”赫连钰摇头,不过他猜测,北燕国师易白应该会亲自前来,提及那个人,赫连钰想到了一桩事儿,当初黄妙瑜双眼被易白弄瞎以后,赫连缙曾经去追赶过,这件事最后以一个条件作为处理结果,赫连缙说,他放易白离开,就当北燕欠了南凉一个人情。倘若这次易白真的来了,赫连缙会不会借着太子身份暗中与易白完成这个“人情”?
不行,这件事得提前做准备,不能让赫连缙捷足先登,他又不是死的,怎么能让便宜都被赫连缙一个人给占了。
——
陆修远再次来找苏晏的这日,天朗气清,终于能出门的苏晏坐在跨院内教云初微投壶,她身子笨,动作也拙了些,老是投不进去,一次又一次地泄气,“不玩了不玩了,反正我怎么都扔不进去的。”九爷坐着都比她站着扔得准,简直不要太打击人。
苏晏让她站到自己跟前来,他慢慢起身,将尖端处理过的羽箭拿起来送到她手里,又调整了姿势,然后扣住她的手往后扬,再发力扔出去,一击中。
云初微瞪大眼睛,“进了?”
“你不笨,是方法没用对。”苏晏道。
云初微重新燃起了斗志,自己拿起一支羽箭来,照着苏晏方才教她的姿势扔出去,虽然还是没进,但已经击中铜壶了,她兴致勃勃地再拿起一支,再扔,总算准确无误地投进了壶里。
“不错。”苏晏向她投来赞许的眼神。
云初微挑挑眉,“原来这样简单。”
“九爷,夫人,陆少爷求见。”这时,韩大姑姑走近跨院。
苏晏眸光一动,“请他进来。”陆幼萱已经嫁入贤王府,陆修远这时候过来,想来是问他要陆清绾消息的。
云初微很自觉地跟着韩大姑姑出了跨院。
陆修远将随侍宛童打发走,自己转动轮椅进来,见到苏晏,笑问:“伤势如何了?”
“恢复了五六成。”苏晏道。
“能出房门,想来恢复得不错。”陆修远打量他一眼后直入主题,“上次咱们说好的,等萱萱嫁入贤王府,你就告诉我关于我母亲的事。”似乎是在担心苏晏会一转眼忘了此事,他特地提醒。
苏晏挑眉,“回答你之前,你也回答我几个问题。”
陆修远不置可否,为了得到母亲的消息,他已经豁出去太多,也不在乎苏晏几个问题了。
“你生父是谁?”苏晏问。
陆修远眉眼微沉,摇头,“不知。”
苏晏心念微动,若不是查到陆清绾身上,他都不知道陆修远其实不是陆大老爷陆嘉平的亲生儿子,而是陆嘉平亲姐姐的儿子,只是不知何故被带到了陆府成了陆家大少爷。
其中纠葛,苏晏查不到,但隐约能猜出几分,大概就是跟他生母陆清绾有关了,他不知道生母的下落,那么不晓得生父的身份也正常。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陆家?”苏晏继续问。
“三岁。”陆修远如实答,原本这在陆家都是秘密,不过他相信以苏晏的能力,能帮他查到很多他查不到的东西,所以在苏晏面前,他尽量不隐瞒。
“这么说,你三岁之前一直和你生母在一起?”
“嗯,那时候娘亲带着我住在鹿鸣山,她是个很勤劳的人,自己种了不少地,我们娘俩就靠着那几亩地过活,她从来不告诉我生父是谁,也不会说她自己的事,所以我对母亲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那后来,你为何来了陆家?”
“因为母亲被人带走了。”说到这里,陆修远瞳孔里光泽暗了暗,“是一伙黑衣人,其中一人的口音是北燕人,他们来势汹汹,似乎背后的主人跟我母亲有着深仇大恨,直接杀了她都不解恨,非得将她本人带去亲自折磨才行,我想保护母亲,可是我才三岁,什么都做不了,最后膝盖被黑衣人扎入毒针,母亲为了求他们放过我,把自己交了出去。后来,是我三舅舅赶到,将我给带了回来,再然后,你也知道的,我就成了陆家大少爷。”
苏晏掐指算了算时间,眉头紧蹙,“这么说来,当年我外祖家出了事的时候你三叔并非避而不见,而是为了去鹿鸣山接你回来,所以才会与我母亲错过?”
陆修远点点头,“是。”
苏晏抿着唇,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事情已成定局,二十多年后的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陆修远看着苏晏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替三叔说句良心话,他从来就没负过你母亲,当年他带着我回到陆家的时候,才知道她早已入了苏府,年轻时候难免气盛,所以做出了拿钱来赎人的举动,这一点,是他思虑不周,给太夫人造成了困扰,我很抱歉。”
苏晏神情恍惚,倘若母亲当年嫁的是陆川而不是他爹,如今该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这世上便无苏晏,也没有静瑶太夫人了。
可见很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国公爷,我的问题回答完了,那么,你答应我的呢?”
苏晏敛去思绪,“当年派人将你母亲劫走的,是北燕如今还健在的朱太后。”
陆修远整个人都僵住,“朱…朱太后?”
苏晏点点头,“所以我觉得你此去北燕,或许是最好的决定,只有到了那边你才能弄清楚所有的事情,包括你生父的身份。”
陆修远从怀里取出那枚玉坠放在掌心,眉目凝结了一层霜,“你曾告诉我,这是北燕先帝的密令,而现在又说,劫走我母亲的,是朱太后,那么,我生父……”
总感觉真相呼之欲出,可是细想又不对。
“你也猜测是成孝帝?”苏晏直接问出来。
陆修远攥紧玉坠,“我不知道。”
“也不是没可能的。”苏晏道:“毕竟成孝帝年少时曾在南凉当过质子,他或许就是在南凉认识的你母亲。”
陆修远深深吸了一口气,“罢了,既然已经决定去北燕,那就等到了那边再操心这件事。”又得知了一个重要信息,陆修远脑子里很乱,想一个人静静理理清楚。
苏晏看得出他神情郁郁,“你何时启程?”
“大概就是这两日了,等我把手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就走。”
“陆大老爷他们都知道?”
“不,我只说自己出远门谈生意。”
苏晏目色微闪,“看来,他们三兄弟并不赞同你去查这些事。”
“可我必须知道。”陆修远态度冷硬,在陆家生活这么多年,虽然每个人都待他极好,可还是没法掩盖他没爹的事实,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娘又去了哪里,死于谁人之手,埋骨何地,这些,全都是他想知道又查不到的,哪怕真相残忍,哪怕与他预想的不同,他也要弄个水落石出。
——
北燕,国师府。
“主子,邰家那边有消息了。”金鸥单膝跪地,神情恭谨地看向易白。
“什么消息?”易白问得漫不经心。
“属下找到了一个曾经在邰家侍奉过老太太,后来被赶出邰家的老嬷嬷,她说她其实是邰家的家生子,从小就侍奉在老太太左右,夫人(易白生母)待字闺中的时候,这位老嬷嬷曾受了老太太的嘱咐护送夫人去寺庙进香,岂料中途遇到山匪,夫人受了重伤,生命垂危,老太太很生气,回去以后没多久就将一干人等打的打,罚的罚,也发卖了好几个,老太太看在这位嬷嬷是家生子的份上,当时没赶她走,又让她继续去伺候夫人将功补过,后来…后来这位嬷嬷是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而被彻底赶出来的,不仅是她,连她在邰家当差的爹娘都被一并赶了出来。”
“说错了一句话?”
“老嬷嬷说她发现夫人忘了以前的很多东西,原是出于关心,去老太太跟前提了一嘴,希望老太太能引起重视,岂料老太太当即大怒,让人打了她板子不说,还将她一家人都给赶出邰家,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回去过。”
易白皱眉,他母亲患有失忆症吗?为什么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在相府伺候过我娘的那些人又怎么说?”
金鸥道:“相府这边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就算是跟着夫人陪嫁来的那些下人,也都说夫人一切正常,倒是有一件事,属下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说。”
“主子出生的那晚,稳婆是邰家亲自找来的,说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太太担心夫人会难产,特地给请了。”
易白低喃,“我娘倒是没难产,却在生下我以后没多久就死了。”然后留了一身的病给他。
金鸥道:“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邰家为什么要给夫人找稳婆,难道相府连个善于接生的稳婆都请不到吗?”
易白示意,“接着说。”
金鸥犹豫了一下,“主子得提前赦免属下,否则属下不敢妄言。”
“本座不怪你。”易白神情冷峻,他已经没有几年时间了,要再查不清楚找到解药,顶多两年半,他就得因为体内的毒而丧命。
“属下猜想,或许夫人的死,跟那稳婆有关?往大了说,很有可能就是主子外祖家一手策划的。”
易白深邃的瞳孔急剧收缩,邰家!
“让人给邰家送帖子,本座要亲自登门拜访。”
既然外祖母可疑,那么何必在这里猜来猜去,直接上门去问不是更好。
金鸥很快准备了软轿,易白坐上去,带上自己的人浩浩荡荡朝着邰家行去。
在很多年以前,邰氏家族是没入世的,族内子弟只掌管家族产业,无人入朝为官。
邰家入世从嫡女邰芷云嫁给易丞相开始,当时的少年丞相易卓明惊才艳艳,是北燕皇都多少世家心目中的乘龙快婿,但他最后被皇帝赐了婚,而赐婚的对象,是邰家嫡女邰芷云,也是从赐婚之后,邰氏子弟才逐渐得到朝廷重用,历经二十余载发展成了如今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
然而,就算是到了现在都没有人能想明白,先帝为什么会把邰芷云赐婚给易卓明,要知道易卓明在当时有多炙手可热,而邰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且处于半隐世状态的小家族,邰家那位嫡女,美则美矣,出身背景却不高,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娶了邰芷云,是易卓明亏了。不过人家主角儿娶得乐呵,旁人自然也就没话说,谁让易卓明对那位美人一见倾心呢?撇开身份背景,这两人也算是郎才女貌了,登对得很。
入了世,邰家便迁居到皇都,距离国师府约莫半个时辰的距离。
易白来到邰家,直接点名要见老夫人。
门房一看是这祖宗来了,片刻不敢耽误,第一时间往里禀报。
邰老夫人一听说外孙来了,脸上乐开了花,忙让人开中门迎接。
一番冗杂的礼仪过后,易白在前厅见到了他那满头银发的外祖母邰老夫人,一旁还站着他的舅父舅母以及众表兄弟姐妹。这么多人里面,真心欢迎易白的人没几个,因为他的尊贵身份而来的倒是一堆。
想也是,邰家之所以能有今天,全靠已经故去的前丞相夫人邰芷云以及如今担任了国师的外孙易白,如今帮他们家族撑面子的人来了,自然得礼数周全地好生招待着。
旁人是何心思易白不想管,他不喜欢有太多人的场合,于是一进门就不悦地皱了皱眉。
邰老夫人最是了解自己这个外孙,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不喜了,忙找了个借口将众人打发出去,只留下易白的几位舅母。
易白再次皱眉,直接道:“我今日只想见外祖母,诸位舅母,请吧!”
寡淡无情的语气,让他那几位舅母很不高兴,可再不高兴也得陪着笑脸,易白这身份可不是她们随意开罪得起的。
等那一干女眷都离开,易白才看向上首的邰老夫人,“贸然到访,给外祖母添忧了。”
“你这孩子,难得回来一趟,没见外祖母正高兴着么,哪里来的忧,怎么样,一会儿是不是吃了饭再回去?”邰老夫人看起来慈眉善目,那笑容是一下比一下灿烂。
留在邰家用饭自然是不可能的,易白患有轻微的孤僻症,人一多他就烦,不管做什么都只喜欢一个人,“孙儿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外祖母。”
邰老夫人笑意收了收,“什么问题?”
易白斟酌着词句,“孙儿偶然得知,当年母亲临盆那夜,外祖母特地给母亲请了稳婆,是吗?”
邰老夫人脸色登时变了,“你为什么想起来问这个?”
易白道:“因为母亲在生下我没多久就死了,后来我问了人,说既不是难产也不是大出血,而是死于…慢性毒,我想知道,是谁给她下的毒。”
邰老夫人呼吸不畅,脸色青得难看,却还是强自镇定,“阿白,你娘的死,外祖母也很难过,可你要问我是谁害的她,我确实不知情。”
“那你告诉孙儿,为什么要给我娘请稳婆?”易白揪着不放,既然来了,不得到点有用的消息,他是不打算回去的。
“你娘体弱,我担心她会难产,所以特地请了个经验丰富的稳婆,这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易白冷脸,“丞相府有的是人脉,不可能连个像样的稳婆都请不到,外祖母的用意显然不止如此。”
邰老夫人颤抖着嘴皮,“你怀疑我杀了你母亲?”
“似乎没别的解释了。”易白那一脸的笃定,直接给邰老夫人定了罪。
“阿白,你!”邰老夫人颤手指着她,“你怎么能这么想外祖母?”
“要我不往哪方面想也行,你说实话,为什么要安排稳婆去给我娘接生?说不出来,那么我娘就是你让人毒杀的。”
邰老夫人气得不轻,嘶声吼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易白挑挑眉,知道了他还会特地来邰家逼老夫人说出真相?
看着易白那张略带挑衅的俊逸容颜,邰老夫人闭了闭眼,亲自站起来关上门又转回来坐着,“关于你娘,我希望你到此为止。”
“外祖母难道不知,孙儿只有两年多的寿命了吗?”他说得云淡风轻,好似生命即将到头对他来说是件很寻常的事,却把邰老夫人吓得不轻,“你说什么!”
“若非如此,我这些年来不会一直查母亲的死因,我就是想通过给她下毒的那个人找到解药,外祖母若是再不说实话,那么两年以后我若是真的死了,那也是你亲手杀的。”
邰老夫人面色大骇,她不是害怕易白把这些罪名扣她头上,而是完全没料到这个身负盛名的外孙竟然中毒到如斯地步,一直以来,她只知道他体弱,哪里想得到这般严重。
“阿白。”邰老夫人眼中聚满了泪花,“你这傻孩子,怎么不早说呢?”
易白嘴角浮现一抹讥讽的笑,早说了又如何,他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他娘的中毒会与外祖家有关。
“你娘不是我杀的。”邰老夫人垂首,眼泪簌簌往下滚。
易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我之所以请稳婆去给她接生,是因为你娘她…你娘嫁给你爹的时候已非完璧,虽然新婚那夜想法子瞒过去了,可生过孩子与没生过孩子的人,稳婆一看就知道,我是担心她会露馅,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易白俊颜僵住,“你的意思是,我娘在生我之前,还有过别的孩子?”
既然是嫁了易卓明才有的他,那么之前的孩子就不可能跟他一个爹。
“应该说,你娘她根本就不是我邰氏族人。”邰老夫人痛心疾首,“我那个女儿,早在当年去进香的途中就被山匪杀了,而那个时候,她已经被皇上赐了婚,与易丞相有婚约在身,人却突然没了,交不出人,整个邰家都得遭殃,你外祖父和我想方设法隐瞒消息,连府上的下人都不让晓得,同时我们夫妻也在想办法找人顶替。
后来…后来我就遇到了你娘,她满身的伤,我见她可怜,就给带了回来秘密养着,等她大好了,我才惊奇地发现她的容貌与我那女儿竟是如此的相似,就好像想睡觉便有人递枕头,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可是当时的我和你外祖父别无选择,只能让她去顶替。
然而我没想到,她早在来邰家之前就生过孩子,已经箭在弦上了,死马也得当成活马医,我不得不去找有经验的婆子询问了一些法子帮她瞒过新婚夜,只是瞒得了那一夜,临盆却是怎么都瞒不过去的,所以我只好又请了稳婆备着,等她临盆的时候让我的人去接生,对外就说我这个当娘的放心不下,好在易卓明他并没有怀疑,所以你才能平安出生。”
易白如遭雷击,完全忘了反应。
所以说,他娘连邰家人都算不上,而是被找来顶替的冒牌货。
那么,他娘到底是谁?
“至于是谁给你娘下的毒,我是真不知道。”邰老夫人道:“阿白,你好好想想,邰家处在这种境况下,我怎么可能杀了你娘,那对邰家有什么好处?我巴不得她一辈子顶替我女儿好好活着,你要知道,我女儿和易卓明是圣上赐婚,一旦我女儿出了任何问题,无论是易卓明还是皇上,都有可能问罪上门,我再傻,也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易白怔怔,“我娘,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邰老夫人还是摇头,当年情况危急,自然只能把“邰芷云”这个名字安到那个女人头上去了,至于她本来的名字……被救回来那么长时间,她从来不主动开口说话,哪里会告诉别人她叫什么名字,况且,他们也不想去问,只知道从那以后,她就叫邰芷云,是圣上赐婚给少年丞相的邰氏嫡女。
“阿白。”邰老夫人见易白神情不对,心中有些慌,“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若非你今日上门来逼问,我是打算一辈子都不把这件事说出来的,你怨我恨我都无所谓,但你要记得,你是邰家的外孙,永远都是。”她是真的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可谁能想到,如此风华绝代的人,寿命竟然只有两年多了,唉……
易白以手掩唇咳了几声,只撂下“告辞”二字便快速离开了邰府。
邰老夫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再想到自己那个早殇的女儿,一时忍不住泪湿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