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曜依着赫连双的嘱托送黄妙瑜回府。
黄家与云家除了有二太太黄氏这根纽带之外,平素是鲜少有往来的,所以云安曜在此之前并没见过黄妙瑜,他只知道她出自黄家长房,是嫡次女,打娘胎里出来就气血不足,每天必喝药,十足的病秧子。
没见过,便没有共同话题,这一路上云安曜都很安静。
马车里。
黄妙瑜轻轻攥着绣帕,小巧的唇瓣微微抿起,整个人有些失神,似乎在想什么。
丫鬟翠芙见状,关切地问:“二姑娘,可曾觉得哪里不舒服?”
黄妙瑜的病,一向是黄大太太的最操心的问题,请了多少自称“神医”的大夫都不见好,就连宫里的太医都给她瞧过,奈何人人都说这病是天生的,只能小心翼翼将养着,不能过度受刺激,不能过分忧郁。
这次五公主设宴,原本黄大太太是不同意二姑娘出门的,奈何二姑娘一听,马上就泪水盈盈要哭出来,黄大太太最见不得黄妙瑜的眼泪,无奈之下点头应了。
当着二姑娘的面好言好语,但当着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黄大太太下了死命令,但凡二姑娘在外面出了一丁点意外,哪怕是病发,她们这些跟着出来的丫鬟都得被打板子发卖出去。
是以,翠芙在看到黄妙瑜面色不对劲的时候,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没事。”
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黄妙瑜抬起头来,笑笑,“大概是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出来走动了,不太适应而已。”
一句“不太适应”,让小丫鬟脸色再度变换了一番,“二姑娘若是哪里觉得不好了,可一定要说出来,否则不仅您自个遭罪,要让大太太知道了,奴婢们也脱不了干系呢!”
瞧着小丫鬟心慌意乱的模样,黄妙瑜禁不住失笑。
她之所以会失神,大概是外面多了一个护送的人。
长这么大,她因为体弱的缘故,很少接触外面的人和事,云安曜算是她真正意义上接触过的第一个外男,也不知为什么,自从上了马车之后,只要一静下来,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之前在宴会上的那一幕。
云安曜谈笑风生的模样,答应送她回来时的大方模样,那些画面,一帧一帧地划过,让她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黄姑娘,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云安曜的声音。
黄妙瑜“啊”了一声,这么快就到了?半个时辰的路程,她怎么觉得才一眨眼就过完了?
心中不免失落。
“既然姑娘已经安然回府,那我这就告辞了。”
云安曜的声音还在继续,把马儿掉了个头,他突然顿了一下,“对了,黄姑娘的这个病,可曾请了大夫看过?”
黄妙瑜全然没想到云安曜会这样关心自己,一时愣住。
云安曜没听到马车里传来声音,这才后知后觉自己问得过分唐突了,他马上赔礼道歉,“不好意思,是在下唐突了,姑娘若不方便告知,在下这便走。”
说完,双腿一夹马腹,以极快的速度绝尘而去。
黄妙瑜急忙挑开车帘,却只看到一抹越来越模糊的挺拔背影。
原本绯红的小脸上慢慢浮现一丝遗憾。
她不是不想回答,只是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关心自己,一时失了神,却没想到竟让他误会了。
这一别,往后便很难有再见的机会,自己给他的印象,注定不会好了。
——
许菡在京郊宴会上得罪了二殿下赫连缙,虽然这混世魔王难得的一回没有动怒,但许菡还是得小心翼翼。
帮二殿下洗衣服更是大事,许菡丝毫不敢耽误,趁着第二日天色好,仔细地洗了晾在自己的院子里,又怕风大吹落下来,索性搬了张椅子坐在廊下亲自看着。直到风干了才又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叠放好。
第三天,许菡问东阳侯府的丫鬟借了一个玄色描金托盘把赫连缙的衣服叠放进去,打算去外面租辆马车去往宣国公府。
许菡素来认得准自己的身份定位,虽然范氏曾放了话说他们兄妹若是想出门,大可以吩咐门房小厮套马车,但许菡总觉得,自家兄妹借住在这里让人家管吃管喝就已经够叨扰的了,若再事事跟着府里的主子们来,未免脸大。
打好了主意,她端着那件叠放整齐的外袍,快速往角门外行去。
正巧云安曜从角门进来,见到许菡,他这才想起那天在京郊宴会上的事。
“许姑娘。”
云安曜唤住她。
“云大公子。”
许菡极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你这是准备去宣国公府吗?”云安曜问。
“嗯。”许菡点点头,“去给二殿下送衣服。”
云安曜双目一闪,“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
其实云安曜是不打算在云初微跟前伏低做小的,奈何范氏的那句话点醒了他。
犹记得当日范氏对他这么说:“你连对自家妹妹都这样没有耐性,将来还怎么对自家媳妇儿?”
云安曜当时不屑,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范氏这句话非常有道理,如果他连云初微这样冷心绝情的人都能哄乖,那么将来何愁没法子讨好自己的意中人?
许菡却不这么想,云安曜与云初微不对付,当下云安曜又主动提出要去宣国公府,万一一会儿这对兄妹一言不合打起嘴仗来,那她岂不是成了罪魁祸首?
“大公子。”
许菡委婉地道:“我自己能去的,就不劳烦你相送了。”
云安曜知道她误会了,直接解释:“我是打算去给微妹妹赔礼道歉的,见你也要去,那不如一起?”
之前他和云初微的对话,坐在马车上的许菡全部听到了,所以当下云安曜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直言不讳。
许菡没想到他这么直白,愣了一瞬。
“许姑娘就别再推辞了。”云安曜说完,马上吩咐门房小厮备马车。小厮们动作快,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套好了马车。
许菡抿了抿唇。
云安曜挑开车帘,对着许菡招手,“姑娘可得快些,否则一会儿去得迟了我那妹妹出门了。”
许菡低低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坐上马车。
云安曜又去把自己的爱马牵来,翻身骑了上去,两人很快朝着宣国公府的方向行驶而去。
——
云初微这几日突然来了兴致,整天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做绣活,打算等苏晏回来的时候送他一个精致的香囊。
白檀进来提醒时辰的时候,她抬起头看了看外面,慢慢把手中的针线都收了,起身去往赫连缙的院子。
算准了许菡今天一定会来,赫连缙便没有出门,搬了个摇椅,躺在花树下闭目养神,听到外面传来零碎的脚步声,他猛地睁眼,却在看清楚来人是云初微的那一刻再度闭上眼睛。
这一幕没有逃过云初微的眼睛,她挑挑眉,“怎么,等到的人是我,失望了?”
赫连缙自然不会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你怎么来了?”
云初微摊手,“一会儿我要陪我婆母上街,若是许姑娘来了,你替我招待一下,毕竟她今天是你的客人。”
赫连缙翻了翻眼皮,一句话没说。
云初微懒懒看他一眼,心中狐疑。
按说赫连缙乃骆皇后所生,在身份和地位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只要他想,随便表现得好一点就能被永隆帝册封太子,那他为什么偏要反其道而行处处与永隆帝作对呢?
凭云初微的认知,赫连缙骨子里绝不会像表面上那样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他如此要强,怎么可能甘心把皇位拱手让与他人?
所以,赫连缙在外面的这么些年,一定在暗中培养势力。
但有一点,云初微怎么都想不透,赫连缙真的只是想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就想方设法让永隆帝把他踹出京城吗?
这似乎不太现实。
云初微当然不知道,赫连缙在这两年半之内培养了自己的势力,还特地去培养了一下他未来的小娇妻。
许菡能有今天的知书达理通透聪颖,与赫连缙是脱不了干系的。
许菡住在扬州乡下,赫连缙就去离她最近的扬州府城。
她身边的贴身嬷嬷和唯一的小丫鬟,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人。
两年半,他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完全涉入了她的生活,而她却从未察觉过。
因为赫连缙从来不会出面,只是躲在背后每天接收着关于她的情报。
他知道时机未到,还不是他该出现的时候,那样会吓坏他家菡儿的。
一直到前段时日,算准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她陪着哥哥许菡上京来借住在东阳侯府,所以他才会提前回京,为的就是阻止上一世的悲剧再度重来。
——
云初微陪着静瑶太夫人走后不久,东阳侯府的马车就到了。
许菡掀帘下来,打算请门房的小厮进去通报。
小厮告诉她:“许姑娘,我们家夫人和太夫人出去了。”
许菡惊了一下,“什么时候出去的?”
小厮道:“就在许姑娘来的前一刻。”
许菡心中懊恼自己没能早些来。她对赫连缙有一种莫名的惧意,就算只是来还衣服,她也打算请云初微陪着自己去,起码撑撑场面,不至于让气氛过度尴尬,但没想到这么不凑巧,她出门了。
许菡咬了咬唇,想着进去吧,自己没那个胆单独面对那混世魔王,要是不进去吧,这来都来了,若是就这么走了,消息传到二殿下耳朵里,同样不好。
许菡觉得自己陷入了两难境地。一直在马车旁等候的云安曜见许菡这头半晌没动静,心下一急,走了过来,“许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许菡叹气道:“青鸾夫人并不在府上。”
云安曜眉目一动,“出去了?”
“嗯。”
“那真是太不巧了。”
云安曜并没多少遗憾,毕竟不在就不在,改天再来也是一样的,更何况,他也不是非要找云初微不可。
“大公子。”许菡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把这件外袍送进去给二殿下?”
云安曜脸色微变,“你不就是来送衣裳的吗?怎么不自己进去?”
若是送给其他人,那么让他代劳也没什么,但对方是二皇子,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他清楚地记得,二殿下特地吩咐了要许菡亲自送来宣国公府的,若是由他去了,混世魔王一个不悦做出什么愤怒的举动,那可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许菡也知道这么委托他不好,可她实在是没办法了,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就这么进去见了二皇子,无论是名声还是其他,总归都不会好。
“青鸾夫人不在,我就这么进去,不太妥当。”咬着唇,许菡道。
事到如今,她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若是云安曜不帮,那她就在门口等着,等青鸾夫人回来以后再与她一道进去,有青鸾夫人陪着,她或许不会太过紧张。
云安曜蹙了蹙眉,“许姑娘,并非我不肯帮你,你知道的,这是二殿下的东西,他指定了要你送,那就非得你亲自去不可,否则别人要是敢碰他的东西一下,后果绝对不堪设想的。”
希望破灭,许菡点点头,“我知道。”
“既然知道了,你就别再请我了。”云安曜道:“虽然我有心帮你,但很可能会帮倒忙,到时候给姑娘惹来麻烦,我会过意不去的。”
许菡转而看向门房小厮,“青鸾夫人可曾说什么时候回来?”
小厮想了想道:“夫人说了,大概傍晚才会回来。”
“傍晚啊!”许菡满心失落。
傍晚才回来的话,她指定是没法等的。
请人帮忙又不成,那看来只能她自己进去了。
咬了咬牙,许菡狠下心,转身去马车上端过赫连缙的外袍,跟着领路的小厮走了进去。
赫连缙保持着云初微走之前的姿势不变,依旧躺在花树下的摇椅上,听到外院的人禀报说许姑娘来了,他睁开眼,“嗯”一声,“把人请进来。”
云安曜在外面等,许菡战战兢兢走了过来,不等与赫连缙对视,直接“扑通”跪在地上,双手把托盘举高,“二殿下,民女依着您的吩咐把衣服洗干净了,并没有熏任何香。”
赫连缙侧躺着,眼风随意定在许菡身上。
即便这样的眼神不带任何侵略性,也还是让许菡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压。
赫连缙半晌没接托盘,许菡心中忐忑。
“二殿下。”她小心翼翼地又唤了一遍。
赫连缙似乎才回过神,“嗯,放那儿吧!”指了指一旁的石桌。
许菡暗暗松一口气,站起身来把托盘摆放到石桌上。
“衣服已经送到,民女这就告辞了。”许菡躬身,正打算就此离开。
“许姑娘。”
赫连缙唤住她。
许菡脚步一顿,转过身,“二殿下还有事?”
“姑娘可曾有意中人?”
赫连缙直接问。
有时候他在想,这只小白兔怎么就注意不到自己呢?莫非是自己在她跟前的存在感太低了?
许菡面色有些古怪,她怎么都没料到混世魔王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暂时,还没有。”为了早早打发他,她不得不如实相告,免得一会儿撒了谎,他再追根究底,自己很难圆回来。
“是吗?”赫连缙唇角笑意不明。
“在二殿下跟前,民女不敢有半句虚言。”许菡低了低头。
“那你介意有吗?”
“呃……”许菡噎住,不明白他今天为何说话这样奇怪。
她说不出话的样子,急得面上一小片潮红,看得人心痒痒。
赫连缙不知用了多少自控力才忍住将她揽入怀的冲动。
“没事了,你走吧!”
莫名其妙!
许菡在心中嘀咕一句。
若非对方身份尊贵,她早就翻脸了,不带这么戏耍人的。
——
自从苏璃死了之后,云初微都没陪着静瑶太夫人上过街,今天难得有机会,婆媳俩再度来到碧玉妆。
掌柜一如既往地热情客气,忙吩咐人好茶点心伺候。
云初微扫了一眼柜台,看到几样从前没见过的新品,让掌柜的拿出来瞧了瞧。
只一嗅她就知道,这是最新配方的头油。
“这东西出来几天了,销量如何?”云初微问。
掌柜这回笑眯眯地答:“才出来三四天,果然还是夫人的方子奏效,少东家让人加大力度宣传了一番,第一批拿货的都是老主顾,不过三四日的光景,口碑就已经逐渐传开了,引来不少新顾客,说很喜欢新配方的香味和功效。”
云初微面露喜色,“那就好。”
“夫人要不带几罐回去试试?”掌柜的问。
“不,暂时不用。”云初微摇摇头,“上回拿去的还有好多,等那批用得差不多了再来拿。”
又问:“少东家可曾把新配方宣传进宫了?”
掌柜道:“新品出来的消息已经入宫,但主子们都还没开始用,是她们身边的女官在用。”
云初微了然。
宫里那些个主子,一个赛一个的金贵,自然不会傻到以身犯险来第一个试用新品头油,所以全部由身边的女官代替。
不过也没关系,既然在外头的口碑都不错,进了宫,肯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出了碧玉妆,云初微让白檀陪着静瑶太夫人去逛,她自己去了苏璃给她买的那间铺子。
焦燕已经正式上任大掌柜,但由于还没开张,这几天还在带着几个小厮布置打点柜台、货架以及仓库。
见到云初微,焦燕忙笑着迎上来,“云姐姐。”
云初微摸摸她的脑袋,“怎么样,这几天累坏了吧?”
“哪能累到?”焦燕咯咯笑,“这些活计,还比不得我在杏花村时做的一半呢!”
这姑娘是个勤快又孝顺的,在乡下时下田插秧割猪草,进山砍柴样样做。
这也就是当初云初微看中她的原因。
踏实,稳重。
年纪不大,却总能让人放心把事情交给她。
“对了云姐姐。”焦燕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凝重起来,“我听人家说,前几天苏五少,也就是你那个侄儿没了,这事是真的吗?”
她近段时间太忙了,都没去宣国公府,所以根本不知道内情。
云初微神情遗憾,点点头,“是真的。”
焦燕长叹一声,“你说人命怎么就这么脆弱呢?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
云初微不想在这里谈及关于苏璃的任何事,笑了笑,转移话题,“杏花村的作坊和铺子虽然倒闭了,但在出事之前,芦荟凝胶和蜂胶面膜卖得不错,我已经让作坊那边投入生产,相信用不了几天就能上市,你们这边的安排布置得抓点儿紧。”
焦燕自信地扬起小脑袋,“就算是云姐姐不说,我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的。”
云初微莞尔一笑,“把这些交给你,我自然是放心的。”
又与焦燕谈论了一下店铺名字的问题,最后拍板叫“倾心斋”。
临走之际,焦燕问:“云姐姐,吴大哥和吴二哥他们……”
这段时间太忙,若非焦燕提起,云初微都忘了这件事。
“你可以让人捎信回去,就说店铺马上要开张了,正是聘请长工的时候,他们兄弟俩若真有来帮忙的意向,就尽早动身。”
想了一想,“上次作坊倒闭的事,若非吴婶肯掏空家底帮忙,又时常安慰太太,恐怕太太早就因为打击而动了胎气,人都说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虽然我走之前留了一百两银子,但情谊这个东西,是没法用金钱来衡量的,如果吴大哥吴二哥都要来的话,你就交代他们兄弟俩把吴婶也带来,到时候我给安排住处。”
吴老爹去得早,吴婶一个人把这俩孩子拉扯大不容易,每天还不是得靠那几亩薄田度日,收成好的那年,全家能过个好年,收成不好,就只能饱一顿算一顿。
贫苦人家的日子素来这样。
云初微亲眼见过的,她不是个容易忘本的人,自己过得如意了,没道理就瞧不起与自己身份不在一个等级上的人。
况且在她看来,京城里很多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做的却是禽兽不如的事。
单论人品,他们与吴婶可没得比。
听到云初微要把吴婶也给接来京城,焦燕高兴坏了,“多谢云姐姐。”
云初微低着看着这个拽着自己胳膊兴奋得跳起来的小姑娘,哭笑不得,“我这是接的吴婶,又不是你爹娘,你至于这么激动吗?”
“激动,我当然激动啦!”焦燕道:“云姐姐你都不知道,我在这京城除了你,其他的一个人也不认识,更说不上话,如今听说有熟人要来,又是村里最合群的吴婶,我一想着她来跟我作伴,就兴奋得连一会儿的饭都吃不下了。”
云初微再度失笑,“那你继续兴奋吧,我婆母还在外头等着,我就不多待了,以后要有什么事,你只管亲自来宣国公府找我。”
“嗳,好。”
——
苏府。
因为前天没把粗活做完的缘故,云静姝已经被饿了两天,直到现在都还滴米未进,只是口渴的时候把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罐了几大口进去暂时充饥。
可这到底不是长久之法,水只能抵得住一阵,过了那会儿,肚子照样咕噜噜响。
正在刷恭桶的云静姝靠坐在围栏边,又饿又困,好想饱饱的吃上一顿再睡个觉,哪怕只是个白面馒头,哪怕只能睡一盏茶的功夫。
可这些,都是她奢求不起的。
自从苏璃出殡以后,苏家人对她越来越过分,府里的丫鬟都成了闲人,一大半的活计全数落在她头上,每天做这做那,完全没有时间停歇。
很多时候,云静姝想过就这么死了算了,那样就能永远解脱,再也不用受这些苦。
可一想到云初微还在有滋有味地活着,她马上就有了继续生存下去的念头。
“小贱人,还敢偷懒耍滑?”
身后突然传来管事妈妈尖酸刻薄的声音,伴随着话音而来的,是鞭子抽打在皮肉伤的声音。
云静姝本想着这里背阴,又有些偏僻,应该不会被管事妈妈察觉,这才敢悄悄休息一下,哪曾想这么快就被发觉了,她扎扎实实挨了重重的一鞭子,疼得龇牙咧嘴。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她感觉得到伤口处的肌肤都在细微颤抖。
管事妈妈早就得了上头的交代,说这位只有主子的名头,实际上比府中下人还不如,让她好生“伺候”着。
平日里刷马洗恭桶做粗活的,都是府上最低等的下人,管事妈妈又得了上头嘱咐,哪里还会手软,每天对云静姝,能动手就绝对不吵吵。
短短时日,云静姝消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她每天都想从这高墙大院里逃出去,奈何苏府眼线多,岗哨更是密匝,莫说逃出去,她就算只是上个茅房,都能被再三查问。
这样的苦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知道这种时候求情是没用的,云静姝含泪咬着牙,重新拿起刷子,蹲下身继续刷恭桶。
——
转眼到了云绮兰从影梅庵回来的日子。
云三太太丁氏一大早就让人备了马车,遣了身边最得力的嬷嬷和贴身丫鬟,带上簇新的衣裳和头面,打算风风光光地把云绮兰接回来。
云雪瑶知道以后,在房间里发了好一通火。
近半个月的努力,她终于把脸上和身上的墨汁全部洗掉了,却也因为这张脸错过了不少出席宴会露脸的机会,反而让有心人把她“毁容”的消息散了出去,遭到不少白眼和冷嘲。
这两天终于恢复原貌了,正在沾沾自喜,却有人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云绮兰要回来了。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二姑娘云惜蓉当年是“犯了错”被罚去影梅庵带发修行的,并非真正出家,她今年十七岁,已经到了适婚年龄。
所以,云家这头再没道理阻止她回来。
早在几天前,二太太黄氏就收到了影梅庵传来的信笺,上面说,云惜蓉不日将会回京。
这对于云雪瑶来说,无异于致命性的打击。
云惜蓉虽然只是个庶女,虽然她生母位卑又软懦,她却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儿,整人花样玩得套路百出,让人防不胜防。
云惜蓉是被云雪瑶和二太太联手弄去影梅庵的,此番要回来,不用想也知道她必定会为自己出了口恶气。
云雪瑶越想,脑袋就越疼,噼里啪啦掀翻一桌子的茶碗茶壶,弄得满地狼藉,丫鬟们劝阻不住,只好偷偷去请了二太太来。
黄氏见到自家女儿这个样子,忍不住皱了眉头,“不就是一个身世卑微的庶女么?值得你如此大动肝火?”
这一路上,黄氏听小丫鬟们说了不少,所以她知道云雪瑶为什么会动怒。
“要真是一般的庶女,当初咱们娘俩就不会费了那么多手段才把她送到影梅庵而不是直接把她弄死了。”云雪瑶很不甘心。
“这敌军都还没喊开战,哪有自己先缴械投降的道理?”
“娘。”云雪瑶心神慌乱,“一个云绮兰也就算了,这回连云惜蓉也要回来,她在影梅庵待了这么久,想必积怨已深,回来后肯定想方设法给自己报仇,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云惜蓉是最擅长使手段的,此番若真让她得了机会,自己怕是招架不住了。
二太太冷哼一声,“你别忘了,她再精明,也不过是个庶女而已,这次回来,不就是到了适婚年龄么?掌家大权虽然在你大伯母手中,可终究我才是云惜蓉的嫡母,我若想让她嫁到哪一家去,你大伯母总没有插手的道理吧?”
云雪瑶眼睛一亮,“娘说得太对了。”
二太太叹道:“从前我们母女自视过高,总以为有黄家撑腰就能在长房和三房跟前扬眉吐气,谁能料到你外祖母根本就不稀罕我和东阳侯府这桩姻亲,反而楚楚警醒我们母女,若敢作恶牵连了侯府,绝不会给咱们母女好脸。娘就想着,既然你外祖家那头靠不住,咱难道还不能靠自己么?好歹我也是二房的正经太太,要整治一个小小的庶出姑娘,简直易如反掌。”
云雪瑶听得心花怒发,已经在脑子里幻想云惜蓉被整治得哭爹喊娘的悲惨场景。
二太太随手招来一个心腹婆子,吩咐,“随便找个由头让林姨娘犯点儿错。”
婆子心领神会,马上笑眯眯地去了。
——
傍晚时分,前去迎接云绮兰的马车回来了,车帘挑开,云绮兰当先走了下来。
尔后又转过身对着里面道:“二姐姐,咱们到了。”
里面的人似乎才听到一般,淡淡“嗯”一句,紧跟着掀开车帘。
那是一只细长却略显粗糙的手,布满了厚茧,一看就知平时没少干粗活。
紧跟着,露出来的,是一张恬淡娴静的脸,与貌美的林姨娘有几分相似,只是她身上多了历经世事而积淀下来的沧桑和成熟。
分明只有十七岁的年纪,那股子成熟的气韵却能让所有人咂舌。
看来这么多年的庵堂不是白待的。
就连云绮兰都暗暗惊叹。
二姐姐与刚去影梅庵的时候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如今的二姐姐,越发高深莫测让人看不懂了。
对上云绮兰的笑脸,云惜蓉淡淡撇开目光,“五妹妹是嫡出姑娘,我只是个庶出,你没必要给我挑帘。”
云绮兰微笑,“这是我对二姐姐的尊重。”
这段日子在影梅庵,过得虽然清苦了些,但云惜蓉教会了她很多道理。也是在接触到了这个人以后,云绮兰才知道自己以前活得有多狭隘,跟坐井观天没什么两样。
云惜蓉不再说话,很快走了下来。
三太太丁氏站在大门外,见到云惜蓉,笑容越发热络,走过来拉着她,“二姑娘总算是回来了。”
“三婶娘。”
云惜蓉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好似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丁氏的热情,在她眼中不过是一种讨好式的利用而已。
她并不笨,早知道二房三房不合,也明白丁氏此番故意把云绮兰弄去影梅庵,就是为了利用自己这个与黄氏和云雪瑶有着深仇大恨的人。
但明白归明白,她不会傻到去戳穿这种人人心知肚明的事。
因为,她本来就恨透了黄氏和云雪瑶,刚去影梅庵的那几年,做梦都想杀了这对母女。
几年的历练,让她学会了隐忍。
仇自然是要报的,但不是现在。
离开侯府那么多年,她总得花时间来适应这一切才行。
进了角门,云惜蓉问丁氏,“老太太可还依旧住在沁芳园?”
丁氏道:“老太太早就会祖籍养老去了,如今所有的大权都在你大伯母手中,你一会儿先去荷风苑见过你大伯母再回去见你母亲,方才符合礼数。”
云惜蓉点点头,想着这几年,侯府的变化实在是大。
若是换了她还在的那个时候,老太太哪能轻易放权给儿媳,自己安安心心去祖籍养老?老太太怕是巴不得一辈子都活在掌权的成就感中,一直到老死。
丁氏不是个多嘴的人,这一路上的许多话,都是云惜蓉问一句,她答一句,就算是答话,也是再三斟酌过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自己有计较。
到底云惜蓉是二房的人,很多话若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给她听,让人传出去了总是不好的。
一行人来到荷风苑。
范氏正在训斥几个做事不得劲的丫鬟婆子,听到三太太带着云绮兰和云惜蓉往这边来了,她马上抬手让丫鬟婆子们全都出去。
“大嫂子。”丁氏一进门就笑眯眯的,“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范氏定睛一看,见到是云惜蓉,面上露出几分讶异,“二姑娘?”
云惜蓉跪在地上,给范氏磕了三个响头,“惜蓉见过大伯母。”
范氏上前虚扶她一把,“快起来让大伯母好好看看这几年都长成什么样子了?”
云惜蓉依言抬起头。
范氏仔细端量着她。
这姑娘比当初去的时候更加成熟了,骨子里透着稳重的气质,比起府里这些个养尊处优的的确要强上许多。
“好。”范氏拍拍她的手,“出落得越发貌美了。”
云惜蓉淡笑,“大伯母过奖。”
往范氏身后扫了一眼,又问:“三妹妹呢?怎么一路上都没见到她?”
提及这个,范氏脸色阴冷下来,好久才吐口,“你三妹妹犯了事儿,前段时间被逐出族谱了。”
云惜蓉瞳孔猛地一缩,“逐出族谱?”
云静姝可是长房的明珠,到底是犯了怎样的大事,竟然让长房怒到把她逐出族谱的地步?
“算了,不提她了。”范氏摆手,“你们都还没吃饭的吧,我这就吩咐下去让厨房准备,二丫头你刚回来,先去见过你母亲,再沐浴更衣洗洗乏,待饭准备好了,我会让人去传的。”
云惜蓉屈膝,“多谢大伯母。”
“去吧!”
云惜蓉走后,云绮兰才给范氏请安。
范氏眼眸深深地看她一眼,“两个月,你可曾在影梅庵悟出什么道理来了?”
云绮兰点点头,“当日多谢大伯母帮忙隐瞒那封信的事,绮兰去了影梅庵两个月,跟着二姐姐学了不少东西,今后不会再行事鲁莽,更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人给算计的。”
范氏轻舒一口气,“有些事情,你自个心里明白就好了,不必刻意说出来,我素来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没有过分偏颇谁的道理,就算是长房的子女,我也一样的对待,否则就不会大义灭亲把云静姝逐出族谱了,五丫头你是个明事理的,当明白我的意思,往后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拿捏分寸,否则若再让我抓到一回,可就没上次那么好说话了。”
如今老太太不在,范氏才是掌家人,云绮兰自然晓得这其中利害,忙屈膝应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