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他们的生活依旧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唯一的不同就是,在经过与瞿远舟那次短暂的谈话之后,程述忽然想要开始去了解与他分别之后的孟惠予,到底是怎么度过这十年的。
他喜欢现在的孟惠予,却也不想割舍或是否认掉过去那个她。毕竟,在瞿远舟描述里的她,实在太神秘太令人好奇,让他不可避免地去想象那段悄然流逝的时光。
该不该问呢?他想起那夜孟惠予在怀中的痛哭,温热的泪水从他的胸口传来,一直流淌进他的心里,将他一同带进他从未踏入的回忆中。
没能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撕裂。他这点不值一提的探究欲,还是就此埋下比较好吧,程述犹豫着。
“活在当下”的生活训诫与旺盛的好奇心在打架,为此,他特意咨询了康念慈。
康念慈女士虽然依旧趾高气扬地指责他贪心,却还是认认真真地给出建议。
亲密关系一定需要承担对方的一部分期许,这个期许不见得一定是看向未来,也同样可能是回望过去。
“你去追问并不是因为想要苛责她的过去,而是去了解去发现,是什么造就了现在的她。换句话来说,是为了更好地爱她。”康念慈一语点醒梦中人。
“因为爱她而想要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是很正常的事情。爱情不是计算,给你多少张演算纸你都不可能推演出所有的可能性。所以啊,别想该不该问,能不能问,一切都让它自然而然地发生就好了。你表达你的想法,然后接受她给的结果就行。”
“我怎么没发现你一天到晚能想这么多,还预设人家会难过?人比你想的可坚强多了。”
“你就是自私的爱,不要想伪装成无私的爱。自私的爱并不可耻,你不是为了伤害她而去问的,再说了她难过了你不会安慰吗?下一次不会适可而止吗?”
“爱情不就是在不断试错中相互磨合吗?这么简单的逻辑都搞不清,你是不是得抽空帮我做个实验锻炼下脑子啊!”
她一番话说得又文艺又粗鲁,帮他解决疑问的同时还不忘吐槽他。最后程述还得点头哈腰地谢谢她一通指点,他觉得有些无奈。
可是康念慈有一点说得没错,他是关心则乱。
说实话,他对现状已经很满意了。好好工作按时回家,有心爱的恋人也有相对稳定的生活质量。如果不是瞿远舟那番话,他说不定不会生出这么强烈的好奇。
在好奇的同时也感到惋惜和郁结,怎么就偏偏是瞿远舟陪她经历了这么难过的时候呢?感激与生气共存于他的心中,程述对着手上的文件夹无声叹气。
晚上到家的时候,孟惠予刚从浴室里出来。
发梢上还明显地挂着水珠,程述照常给她吹头发,并且熟练地用指腹给她按摩着头皮,吹风一关,他才发现,孟惠予已经睡了过去。他轻轻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又帮她换成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才去洗漱。
他们俩最近加班起来都比较忙,为了不打扰对方工作,很少有亲密接触。
程述却在刚洗完澡,看见她毫无防备地躺在沙发上的模样时,心里开始躁动。这些日子里瞿远舟的话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生理上的需求又得不到解决,他简直陷入两重天的烦恼之中。
他看看睡得正香甜的她,打横抱起就放在了床上。他想要做点什么,看她睡得香甜,便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孟惠予的睡眠质量一向不高,他舍不得搅了她的清梦。
然而事实上孟惠予在程述刚将她抱起时就已经醒了过来,只是没有出声。躺在身边的程述什么也没做,只是仰天思考着什么,一言不发。孟惠予便嘤嘤呓语地翻了个身,想要试探下他的反应。结果他也只是稍微侧了侧,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背,然后顺势留下一个额头吻。
“程述,你心里有事吗?”她看出他的疑虑,没有再装作睡着。
“你没睡吗?又睡不着?”程述看看身前的她,“再过来一点,我哄你睡。”
“不是睡不着,刚才你抱我的时候,我就醒了。你在想什么,不能告诉我吗?”孟惠予听了他的话,往他怀里钻了钻。
程述发出笑了的气声,听得出有些怅惘。孟惠予枕着他的胳膊,又问:“工作上的,还是什么别的方面?说出来,我至少能安慰下你。”她的气哈在他的喉结下,刚吹过的头发散发着洗发水最浓烈的馨香,有意无意地扫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有些痒痒。
他有些犹豫,放在孟惠予身后的那只手随着思绪变得不安分,开始描摹起她的蝴蝶骨来。孟惠予被他弄得在他怀里乱动,程述忽然停止了动作,像是想通了什么,微笑着叫她的名字。
孟惠予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听见他问:“能不能给我说说,你休学之后的事。”
“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孟惠予双手抵住他的胸口,问他。
“瞿远舟说,你之前吃了很多苦,所以我有些好奇。”是不是之前所说的那些都只是最惨痛的一部分,而剩下的一切她都自己消化了?程述在每一次吃起她早起给他准备的便当,将一切都过得与常人无异时,他都会想,她是怎么重新活过来的。
“嗯——”孟惠予笑了笑,开始回忆起他所说的那个时段的生活,“其实没有瞿医生说的那么惨。我的生活轨迹很正常的,就是上大学、读研、工作,没什么太特别的。”
“那这个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程述牵起她的左手,抚过手腕内侧的一道道伤痕。她平常有戴手表的习惯,都将那些伤口遮住,因而不太容易发现。
孟惠予任由他的指腹划过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痕,缓了缓之后开口才告诉他这些伤口背后的故事。
“我前前后后其实自杀过2次。就初叁一次,高叁一次,因为什么你大概可能也猜得到。我那个时候太小了,以为经历了一些不愉快,天就要塌了,其实好像没有。还好我当时没死成,不然就见不着你了。”
“那你高叁毕业之后呢?”
“就正常上大学啊,虽然大学生活也不太愉快就是了……”
“怎么说?”
“我体质比较弱嘛,军训一直往校医院跑,错过了最佳的交友时期,总是独来独往的,大家就觉得我挺清高的。其实这些东西我之前都经历过,所以没觉得怎么样。后来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要统计家庭信息,就有个人知道了我们家里的情况。
按理说这些东西应该都是要保密的,但是可能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一件大八卦。然后不知道就怎么传开了,再然后就变成一种氛围上的孤立?
你知道,大学生肯定不会像初中生那样再扔你作业本或者有意无意地朝你泼水啊什么的,主要就是语言暴力了。
当时有个男孩子追我来着,知道这件事之后还在学校表白墙骂我勾引他。我后来想了很久,可能就是不甘心喜欢了我这么一个在他看来家世不太清白的女孩子吧。
再后来就是谈恋爱被人家嫌弃我太保守、不够爱、碰不得、性格奇怪……反正挺多理由的。
我本来鼓足勇气,是想让自己体验更多的情感,结果好像总是在碰壁。读研的时候被导师压榨,工作的时候被领导揩油,这都是挺常见的事情了,我觉得好像也不值得一说。”
孟惠予眨眨眼,对自己这段时光的评价是“一个普通人的普通阶段”。
“当然,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是从过来人的角度回头去看。
当时的我其实也很辛苦的,比较敏感比较容易受伤,这些很普通的经历会因为我的病而被我放大,所以也确实找瞿医生哭过很多次。
可能人生就是需要哭着往前走吧,哭着哭着就走远了,哭着哭着就长大了,哭着哭着也就遇见了很多值得笑的事情了。”
程述有些喟然,康念慈和瞿远舟都说她很勇敢,他也已经想象过了她的勇敢,然而这勇敢的程度还是超出他预料。他没想到,回忆起那些生命中的至暗时刻,她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带着对过去的慈悲。他忽然间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变得格外渺小。
从前孟惠予说遇见他很幸运,现在看来,应该是自己比较幸运才对。程述低头感慨,想起瞿远舟那段话,这才懂得了他那些关于她的形容词,到底分量有多重。于他而言,化作五个字便是,珍重再珍重。他的心好像软作一滩被月光照亮的水,只倒映出她的身影。
“程述,你怎么不说话?”孟惠予仰头去问他。
“没有,就是没想好怎么夸你。”你太厉害,厉害到我脑海里都无法准确地一个词来与你相配。“如果早点遇见你就好了。”末了,他有些惋惜地叹气。如果早一点遇见,是不是就不会吃那么多的苦,是不是好歹在吃苦的时候还能多一个人陪着。
“我觉得不好。”孟惠予却立马反驳道,“早一点的我很脆弱很无力,你也还年轻,没有义务去拯救一个濒临破碎的我。我有自己的修复力,虽然修复得很慢,但是现在不是修复得还不错嘛?”
孟惠予笑嘻嘻地用头去顶他的下巴,想让自己更加听清楚他的呼吸。她笑着,想了想又说,“不过现在说起来很简单。当时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想开的,走了不少弯路呢。光是重新穿上裙子,学会正常地面对男性,就费了很大的功夫。”
她想起之前重新拿起裙子、重新试着去接纳两性关系的自己,以长大之后的她的眼光去看,很是怜爱,也很是感谢当时自己的咬牙硬撑。
掉了几层皮,还好最后得到的是还不错的结果。
“而且那段时间多谢瞿医生,我每回熬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告诉我,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我的路可能比其他大部分人要长一点弯一点,所以走得会比较难比较累,但是也因为这样,
走过之后尝到的果实也会比别人更甜一点。”
程述揉着她的发尾,犹如品鉴一件珍宝。“嗯,他说得对,以后都会更甜的。”
“我不用以后更甜,我不贪心,能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孟惠予一边说着,一边吻上他的唇,带着明显的情欲,还未散去的沐浴露香味弥漫在床褥之间。
程述显然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刚才那句“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很好还在他脑子里反复播放,孟惠予的香软气息便悉数袭来,他感到一种真切的欣喜。
“那——我们一块儿尝尝有多甜吧。”
他猛地翻了个身,压在孟惠予身上开始认真地回应她的动作和她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