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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高坤没说话,他婶婶于是去推丈夫,一旁的高仲水,也就是高坤的叔叔这才道:“家里什么都没有,就在这儿吃吧,我们也是在这儿吃了再回去。”

高坤转头看了看一旁的李荧蓝,李荧蓝也望向他,似是等着高坤的意见,片刻,高坤点了点头。

对面的这房子和高坤家的没什么区别,除了大了些,多了点基本的生活用具外,几乎也是穷得一清二白,不过桌上吃了一半的菜倒还算不错,有绿有白,竟然还有盘炒肉片,夹着些肥肉,在村里绝对算是大荤了。

两人进门的时候胖姑父就把高坤的小姑往屋里拽,里头又走出一十四、五大的小丫头,黑黑瘦瘦的,见着这情形忙小声央求道:“爹,你给松松手吧,我来跟妈说,你别打她……”

之后的话听不着了,因为胖男人把门带上了。

他婶婶急忙进了屋子盛了两碗白饭出来放在高坤和李荧蓝面前,又招呼两人坐下,笑着道:“今儿个跟你叔来看看你小姑,正好多带了些米给他们,别傻着,饿了吧,赶紧吃。”

高坤问了句“你们呢?”得到他婶婶已经吃得差不离的答复,这才把筷子先递给了李荧蓝。

他想说这些东西一定是入不了他的眼的,但是现下也只有这些了,让李荧蓝勉强将就下,结果李荧蓝倒也没客气,一筷子夹了片大肉放嘴里,只是嚼了嚼就被那肉腥味冲的在下不去第二筷了。

其他人许是没看出来,但高坤觉着了,忙给他碗里添了些菜,自己也就着几根大白菜,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饭。

婶婶和叔叔都看着他们,不同的是,婶婶带着笑,而高仲水则表情一直没有明媚过。

半晌,他开口道:“你这是……还在上课?”

高坤一顿,点点头:“嗯。”

婶婶也有点惊讶:“学费怎么办?”

高坤说:“学校给免了。”

婶婶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李荧蓝小口小口的吃着饭,一边却竖起耳朵听着几人的交谈,如此看来,想必眼前这叔叔就是当初接高坤去u市,后来因为待不下去自己回了家乡,把他一人留那儿的那位了吧。

“好什么,学费免了,吃饭睡觉不都得给钱?”高仲水的眉头就没松过。

他婶婶这才想起,又忙问:“这是怎么弄啊?”

高坤放下空碗,看了看一旁的李荧蓝道:“我当家教,就是放了学教低年级的功课,也是有钱的。”

他婶婶叔叔的视线也落到了李荧蓝的身上,说实话,这模样的孩子从刚在外头起自然就没法忽略,他叔叔是到u市做过生意的,他婶婶也时常去县里省里跑动跑动,这一看就不像是一般家庭养的,方才两人就都在悄悄琢磨,此刻见高坤自己说起了这才顺着问了。

高坤简略的把他和李荧蓝的关系介绍了,但没说李家多有钱,而李荧蓝则一直沉默着,但看着倒也乖觉。

他婶婶当即拿了筷子夹了片大肉到李荧蓝碗里:“你、你这来玩,也没什么招待的,可别见怪……”他们说的没有那些老一辈村民的土话重,李荧蓝还能听懂个大概。

他点点头,尽管恶心,还是把肉吃了,又礼貌地对两人点点头,道:“谢谢。”

他叔叔却把话题又扯了回来:“这活计还能一直做下去?”

“嗯,对啊,坤子,你这是要考大学了吧?”他婶婶也问。

高坤说:“快了。”

“就靠这个活计能考大学?”高仲水冷声,满眼的怀疑。

高坤抿了抿唇:“大概,还要想想法子。”的确,大学的开支可比高中多多了,且不说能不能拿到助学贷款,至少饭钱、住宿钱一开始都是需要备置的,而他现在的存款显然还有点差距。

听着这话,高仲水一下子扔了筷子:“你这年岁也大了,脑子怎么还转不过弯呢,想着城里人的日子怎么过,也不看看自己的出生,真当飞出去了能成了个金凤凰?”

高坤被骂得低下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倒是一边的李荧蓝对高仲水投来匪夷所思的目光,似乎不能理解这男人怎么回事,人家都是孩子爱读书长辈笑都来不及,这人怎么反着来,难道和屋里那神经病是一个路线的?

他婶婶听了也用力推了一把丈夫,让他闭嘴,结果高仲水反而说上劲了。

“我那时候就让你回来,你偏要犟,现在还犟,农村人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真,想东想西的老指望别人的命,你妈糊涂,你跟她一样糊涂!”

“我妈不糊涂!”

一直沉默的高坤听着这句忽然抬起可头,他嗓门不大,但说话掷地有声,加之那略显锋利的眉目,竟然连高仲水这大汉都一时楞了,紧接着自然是沉下了脸。

眼看着他似乎要起火,忽然有人敲门,那一直待在里头的胖姑丈听了走出来开了,然后回头去叫他叔。

“水哥,陈老板来了。”

一听这话,高仲水当即起身,也没空和高坤他们废话,直接就和胖姑丈一起走了出去。

“陈老板,你好你好,正好在吃饭,进来坐进来坐?”

“不了,我来就是跟你们说说批发价的事情,一会儿还要到县里去。”另一个男声回到,这人似乎有点大舌头,说话含在嘴里,听着费力。

眼看着几个男人在屋外聊上了,桌边他婶婶这才小声凑过来对高坤说:“坤子,你别怪你叔,他这是心疼你在城里受苦呢,唉,你也知道,他没用,这生意在那儿做不下去,只得回来,但你又不愿意随他一道,这几年他想到这个就难受,他总希望你回来,到身边也好照顾。”说是做生意,其实高仲水就是去u市摆小摊的,结果撑了才小半年就因亏本打道回府了。

“我知道,”高坤安慰他婶婶,“我不会怪他。”

“不过你叔最近不错,在倒腾饲料的买卖,还认识了不少人,他一直希望你能回来帮他。”农村人本就没读过多少书,对高仲水这样的识字就够用了,当初原本打算让高坤读完初中就走的,那种了不得的大学生对他们这种眼界的人来说实在太遥远,就算能考上家里也没这条件,所以高坤的追求在他看来就是好高骛远,不应该幻想和自己身份不符的奢侈品,而到现在这地步也该踏实地做些事了。

高坤听了没说话,李荧蓝也只用筷子拨着碗里那油肉上的一点油沫,表情也冷了下来。

感觉室内陷入一片寂静中,他婶婶这才叹了口气说:“不愿意就不愿意吧,要真能读出个头也是为你们高家长脸,只要你自己争气,婶婶信你。”

高坤对他婶婶笑了笑,眼中涌出只有对李荧蓝才有的一些暖意。

李荧蓝碗里的饭已是凉了,高坤将它挖过来三两口吃了,本想收拾但被他婶婶拦住了,屋里那小姑娘这时走出来,抢在他们之前默默地捧了碗出屋去洗。

高坤见此便拉着李荧蓝打算告辞,李荧蓝则趁着没人注意,把那两张红钞放在了一边的桌上。而他婶婶硬塞了一口小锅和一个碗,加之点柴火让他带去,高坤见的确需要便没拒绝。

开了门就瞧着外头三个男人靠在墙沿边抽着烟,其中最靠里的是一个矮个男,脸型四方,颧骨处都是横肉,正眯眼瞧着刚出了门的姑娘问:“这丫头是谁家的?”

胖姑丈说:“家里的讨债货,陈老板要有门路过两年给她介绍个对象早点嫁了我们也好少操点心。”

那陈老板呵呵一笑,对着蹲在井边的女孩儿上下一通打量,道:“行啊,几岁了?”

“十五。”

陈老板颔首:“没问题,长那么好模样,多得是人要呢。”

说着听见门声咿呀,几人都朝走出来的高坤望去,那矮个儿男忽的一怔,在瞅到高坤身边的李荧蓝时眼瞳猛然缩了缩,叼在嘴里的烟都差点掉了。

李荧蓝却没注意,只觉得被高坤拉着的手猛地一疼,他今天已经被捏了好多回了,但这下最重,比之前进村时还狠,李荧蓝只觉骨头都要被掐断了,抬头望去,就见高坤直直地望着前方,那一刻,他的眉眼中有李荧蓝看不懂的深沉晦暗闪过,哪怕仅只一瞬,却让人瞧得有些心惊。

那被看得陈老板也察觉到了什么,硬生生把视线从李荧蓝身上拔开,对上高坤的目光,陈老板一愣,扬起了一个和蔼的笑容,还伸手摆了摆:“你们好啊,家里这是哪儿来的贵客。”

高仲水瞥了眼高坤道:“小侄子。”

他原本似是有意要拉高坤过来说话,就像他婶婶的意思,让他一道跟着学做生意,结果高坤却直接牵着李荧蓝对几人点点头就朝对面走去,只把他叔给气的脸皮都抽了。

而李荧蓝因为关心着手上的生疼,难得没有敏感地注意到有两道目光一直戳在自己背后一路瞧着他进了屋都久久不散。

☆、 第52章 返乡(二)

到了房间,高坤这才注意到李荧蓝的手在刚才都被自己不小心捏红了,他有些心疼又有些愧疚地默默给李荧蓝揉了起来。

李荧蓝只是看着高坤的脸,说:“现在还早。”

高坤沉默。

李荧蓝又道:“今天的机票已经没了,我们可以定明天的,走不了就在这儿住一晚,所以现在还能去些其他地方。”

高坤揉完李荧蓝的手,又相顾无言地坐了半晌,终于道:“那……去后山一趟吧。”

出门的时候天空却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雪,高坤替李荧蓝把帽子戴上,两人一道穿过一丛枯萎的小树林,蜿蜒了二三十分钟的山道后,远远就看见有一方孤坟出现在远处。

高坤没再敢捏李荧蓝的手,只咬了咬牙,慢慢上前。

那坟包是用泥土堆得,坟前无碑,只是竖了块小木牌,许是经年累月,那木牌边角都已溃烂,如今只依稀能辨出上面写着“荷巧”两个字,笔法有点青涩,却让李荧蓝觉得眼熟,而姓已是模糊不清了。

高坤在坟前站定,李荧蓝看着他那肃然的表情,有些想退到一边,高坤却没撒手。

“不要紧,”他说,“我妈妈……也会喜欢你。”

他们仓促而来,什么准备都没有,没有供品,没有冥纸,只有空空两手,和两颗颤巍巍的心。

高坤一直没说话,他就那么站着,任山头狂风在周身呼啸,背脊仍是笔挺,那浑身的冷意仿佛要和眼下的温度都融到了一起。直到雪越下越大,他才注意到李荧蓝的手早已冰凉,回头去看身边那张脸冻得苍白却仍旧一言不发。

高坤暗道粗心,动了动僵硬的腿,对那坟最后说了句:“妈,我现在在u市读书,就快要上大学了,一切都挺好的,以后……也会很好,你放心吧,你放心吧……”

最后四个字他重复了两遍,像是强调,又像是保证,那语气轻轻,却每一个字都落得极重,仿佛能震荡着胸腔。

等到脚边的细雪铺了一层浅白,高坤终于转身带着李荧蓝离开了这里。

路上谁也没说话,再回到那破落小院,天色已暗,高坤赶紧又出门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几个地瓜,就着他婶婶给的柴火,烤了给李荧蓝吃了。

李荧蓝是第一回吃这东西,虽有点涩嘴,但香香甜甜也勉强裹了腹。

临睡前,高坤去准备了点热水,还烧了炕,然后掏出最后一把钥匙将房中唯一的那个小橱打开,从里头抱出一床棉被来,掸了掸放上了床。那被子自然新不到哪儿去,还充斥了和屋中空气差不多的霉湿味,但李荧蓝知道条件有限,并没露出什么嫌弃的神色来。

正中一个昏黄的灯泡映着幽幽的光,两人用自个儿的衣裳做了枕头,李荧蓝先进了被窝,只觉身下铺子虽硬,但还算暖和,而在高坤脱衣上床时,光裸的臂膀上却躺了两道明显的牙印,李荧蓝不由想起这应该是方才所见的那个名义上是高坤小姑的疯女人留下的,高坤当时可是穿着大衣的,却还是硬生生被对方给咬出血痕来,可见那用得多大劲。

高坤自己倒没觉什么,直到躺进被窝臂膀上被一只凉凉的指尖抚过,微痒微痛,他才低了头去看,继而抓过李荧蓝的手,将之揣在胸口捂着,对他解释道:“我小姑她……精神有些问题,她不认人,但是遇着没见过的又会受刺激。”

李荧蓝面露疑惑。

高坤道:“小时候生病留下的后遗症,那时候只是有些迟钝,现在年岁大了,就比较严重了。”

李荧蓝想到那女人哪怕披头散发,也隐隐看得出容貌端正秀丽,想必年轻时也算是美人。

仿佛猜到李荧蓝所思,高坤的话验证了他的想法:“我姑丈也是因为这个才愿意和她结的婚,大家都穷,没什么好挑的,能找一家养得活自己的就算运气好的了,只不过我这姑丈的脾气不是很好,而且重男轻女,所以……”

高坤没继续,但后话李荧蓝也能自己琢磨出来,夫妻的日子水深火热,拖累的孩子也跟着受苦,这生活的辛酸到底该怪谁?

“重男轻女……”李荧蓝咀嚼着这个词,然后道:“我外公是重女轻男。”

忽然听李荧蓝说起这个,高坤有点意外,不过因为李家这个情况太过明显,他不喜管事都觉着李元洲的想法和社会上部分传统家庭出入不小。

“是因为你……外婆吗?”高坤斟酌着问。

李荧蓝却摇头:“为他自己。”

高坤不懂了 。

李荧蓝说:“他自己教出来的女儿,如果不疼,不就是证明自己的失败吗?”

原来李元洲早年就和李荧蓝的外婆分开了,当时还没有离婚的概念,不过就是两人各过各的,李元洲那时候还在做生意,没空管那么多孩子,他从小就嫌弃李乾又笨脾气又差,李翎呢,闷声不响过分精怪,相较于他们,嘴甜可人的李小筠就讨喜多了,李元洲从小就偏心小女儿,于是自然选了这个带着。只是虽说要照顾,但之后工作繁忙,生活上根本管不了许多,眼看着李小筠给他乱七八糟惹了许多的麻烦,结果李元洲连修正的时间都没有,只能用无尽的物质来满足女儿的挥霍,等到回头再看,早已来不及了。

而在李荧蓝外婆去世后,李元洲的生意稳定,可是就算把人全接过来,他和两个儿子之间生疏的感情已是落下,尽管李小筠不争气,但对李元洲来说她仍旧是最亲近的一个,李家人天生冷淡,骨血亲情有时远不及某些自我价值的追求来的重要,李元洲如此,李小筠如此,李乾、李翎也是如此,或许有一天,李荧蓝也会变得如此。

高坤没想到李荧蓝小小年纪其实心里已经知道了许多,他比很多大人在这问题上都过分冷静明晰,高坤觉得作为半个老师,半个兄长,又或者是朋友,他应该对李荧蓝说点什么,这是李荧蓝生活中的缺失,未来很有可能演变成性格中的缺失,高坤想起会觉得难过,可是李荧蓝本人并不因此而痛苦,高坤不知道这会否是一件值得他庆幸的事。

正凝神思索着,就听李荧蓝道:“到你了。”

高坤一愣:“什么?”

“不说吗?那我睡了。”李荧蓝拱了拱被子。

高坤沉默,直到李荧蓝眯起眼睡意渐起时才听他忽然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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