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太后当然有异议!
虽说皇后册封庆典,历来定于宣政殿,普天同庆、大赦天下亦为顺应礼法,甚至于帝后大婚,皇后凤驾理所当然应由丹凤门经御道入宫,不过贺烨与十一娘早在十年前便已成婚,依制,应当卜得吉日后,先以王妃仪仗接十一娘入宫,当然便不能经御道入宫城正门,更不说贺烨以皇帝之尊,亲自往兴礼门迎候,册封典礼之后,还要前往丹凤门接受臣民拜贺,大周自建国以来,便从无哪一个皇后能够享此殊荣!
又何况穆宗帝丧仪虽止,一年丧期之内,连皇室王公以及百官家中都必须禁止婚嫁宴庆,册后之典自然理当从简,贺烨却如此铺张,岂合礼法?
更让韦太后心惊的是贺烨的用意,他既然早便准备好要让十一娘母仪天下,并不惜违制逾礼,向天下宣示帝后情深,给予十一娘无上荣光,这哪里像是对十一娘心怀忌备,哪里像是属意秦氏为后?
但他为何故布迷障,有意使后位空悬数月,引得朝野疑惑,议论纷纷?
难道就是为了逼迫自己妥协,配合他此番逾礼逾制之行?
不,这太不符合情理。
瞬息之间,韦太后脑子里晃过千万个念头,万千种疑惑,她当然不会相信贺烨目的其实相当单纯,仅为一个丈夫,自作主张想要给予妻子惊喜以及荣耀,他们历尽险难,好不容易才实现志向,为了不枉十载以来同舟共济,为了不枉漫漫一路携手并肩,他可不愿因为穆宗的驾崩,就让一生只有一次,如此重要的册后之典如此简慢。
他的皇后原本就与众不同,所谓礼法,亦当不成约束,他就是想要让史书典籍,记载下这一不同常规的盛典,但如果没有韦太后的赞同,如果谢饶平、韦元平等太后党竭力谏阻,纵然已经是九五至尊,贺烨这一愿望仍然难以达成,难道册后之典,还得拖延到他将谢饶平、韦元平一一收拾,并且完全可以乾坤独断的那天?他可等不及。
于是贺烨又再逼进一步:“朕也知道,这并不合旧礼陈规,只太后执政期间,不是也发生过更加不合礼法之事?比如……太后亲自主持华山封禅,又比如择福地,单建陵寝……朕以为,皇后先有惠济百姓之德,更建收复国都之功,虽不能比同太后曾经执政之威,然而论德行声誉,确也远超普通后宫女子,表彰皇后美德,亦乃昭告天下功臣该当论功行赏,于社稷治世有利,又何必拘于礼法?又说如今虽仍处国丧之期,不过这数十载以来,辽东战乱西疆纷争,甚至蛮狄之军一度攻陷京畿,国祚面临危亡,所幸先祖列君神灵庇护,保得社稷不曾倾覆,大难既平,理当安抚天下,册封皇后乃朕登位之后第一大典,借此昭告万民匡复之兴,以示险难均已渡过,从此黎民不受战乱之祸,百姓有望丰衣足食,号召臣民同心协力再创盛世,使我大周福祚延长,更为益事。”
这番话不乏对太后的讥讽,但贺烨此时显然并不在意激怒这位:“不过太后若然执意反对,朕也不能一意孤行,少不得告诉皇后,太后重礼法,并非朕有意待以简薄。”
韦太后有若醍醐灌顶!
这才是贺烨的用意!他明明知道立秦氏为后诸多阻碍,而他才登大宝,权位并不牢固,当然还需要京兆柳的支持,立十一娘为后方乃明智,他故布迷障,应当是想迷惑自己,误解十一娘已经背叛,而主动提出立秦霁为后,贺烨一计不成,却仍有后着,倘若自己反对十一娘享此殊荣,贺烨便会挑拨离间,彻底收服十一娘为他所用。
她不能再中计,后位既然已经归属十一娘无疑,又何必计较典礼逾制这一琐细?
韦太后自以为想通其中关节,微微笑道:“圣上既如此看重十一娘,帝后之间恩爱和谐,当为君国之幸,我心安慰,又怎会阻拦?”
贺烨终于达到目的,喜形于表:“如此,谢公与韦公那处……”
韦太后果断应允:“我会知晓两位相国。”
一旁高玉祥,眼见着母子二人这番交锋竟然以握手言和告终,倒是百思不得其解,待贺烨告辞,他斟词酌句表达疑惑:“奴婢猜疑着,圣上似乎并无立秦孺人为后之打算,怎么……太后反倒成全了圣上意图。”
“我若反对,虽说大典逾制必然会引政事堂两位宰相谏阻,难道还能阻止他立十一娘为后不成?他如此抬举十一娘,当然是想笼络功臣,也是向群臣显明,他这帝王重情重义,将来赏功罚过御下公正,我若反对,于他丝毫无伤,反而会让十一娘心存芥蒂……不过贺烨既然打算用此荣耀,争取十一娘彻底臣服,与他夫妻同心,反而说明他们夫妻之间,未必不存嫌隙,于我而言,便仍有机会。”
所谓机会当然是指离间,太后其实并不确断十一娘是否背叛,但时势显然——后位乃十一娘与秦氏之争,秦氏若为皇后,当然不可能与太后同心,太后只能押宝于十一娘身上,而十一娘封后乃名正言顺,倘若贺烨原本有意于她,大可不必故布迷障多此一举,所以,贺烨才提出逾制行典,目的便是笼络十一娘与他同心,为他稳定后宫,杜绝隐患,彻底将太后禁绝于深宫。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贺烨其实并不确定十一娘会否心向太后,毕竟,十一娘曾经也为太后耳目。
所以太后更加偏向十一娘并没有彻底背叛她,她也没有错料十一娘,虽说经过十载,与贺烨已生夫妻之情,并且还为贺烨诞下嫡长子,曾经恳求她宽饶贺烨不死,但十一娘应当没有察觉贺烨早就心怀二意,并在多年之前便与燕国公、薛陆离、贺湛等人暗通款渠。
太后有此想法其实也不算荒唐,因为十一娘毕竟是九岁稚龄便侍奉左右,贺衍驾崩之时,十一娘甚至刚到豆蔻之龄,太后怎能相信十一娘那时便已深怀城府,在她面前虚以委蛇丝毫不露破绽?而薛陆离与贺湛,他们却可能为裴郑旧案投效贺烨,这两人看似与十一娘亲近,然而薛陆离原本乃裴氏之婿,就连贺湛,相比十一娘,与曾经的裴皇后裴渥丹,无疑更加亲近,保不定其间还有莹阳授意,豫王系显然也早怀二心。
她太过低估了这两人,与裴氏一门的情谊。
太后怀疑十一娘也是被他们利用,更不说晋阳王府,还有江迂、阿禄等为贺烨掩示,她在贺烨身边安插下多少耳目?任氏、谢氏、元氏、灵药,等等等等这么多人,居然均被瞒在鼓中毫无察觉,十一娘虽然更具智计,到底分心于治政,而贺烨也绝不容易对付,十一娘被其瞒骗并非不可能。
人往往就是如此,难免心怀饶幸,总会为更加有利自己的可能旁征博引,似乎说服自己便能赢得胜算,正如眼下,韦太后信任与否对十一娘并不十分重要,但能否争取利用十一娘对韦太后却至关重要,贺烨深谙人性,更加深谙韦太后颇为自大,其实有十足把握能达到目的,继续糊弄太后,虽说作用不大,倒也能够省却不少麻烦,至少能让十一娘接管后宫人事更加顺利,另外别看贺烨已经当了皇帝,他未必不存睚眦必报的念头,他曾经大受韦太后压制,吃了不少苦头,与太后还有杀母之仇,可太后之尊,乃贺烨嫡母,大周以孝治国,一国帝王万万不能行弑母之恶,否则莫说留污史笔,必定也会引发物议纷纷、千夫所指,贺烨的帝位哪里还能稳当?他不能为生母报仇血恨,如今能够继续愚弄这个对手,也算小出一口恶气。
其实不仅韦太后不愿相信十一娘乃陆离、贺湛背后之主,就连贺烨,其实也以为主导者乃京兆柳,十一娘不过是因为太夫人嘱令,小小年纪便承担重任,至于陆离以及贺湛为何与京兆柳结盟,贺烨并没有深度剖析,这其实也大无必要,京兆薛与京兆柳本乃姻亲,守望互助理所当然,他也接受贺湛、王宁致两人关于蒋渡余“灾星之卜”的说法,这就好比贺洱占据正统之位时,不是也有世族追随?别看韦太后曾经大权在握,党徒众多,普天之下,反对后宫弄权者大有人在,更不说当她屡行谬政,险些使君国亡于夷族战火,如王淮准等重臣显望,不是也忍无可忍另投明主?
所以,韦太后当日一口咬定陆离、贺湛二人意图为裴郑翻案之事,贺烨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隐隐觉得韦太后这时提起此桩旧案,应当大怀居心,于是这晚,当立后之事终于水到渠成,他再度小胜一局,在紫宸殿,把江迂召来询问:“当年我还年幼,因你提醒,甚至并不信任阿兄,终日惶惶于自保,只依稀记得裴郑案发,阿兄甚是愁闷,甚至还有臣子谏请废后,后来裴皇后被叶昭媛毒杀,阿兄因此悲痛不已,以至郁郁数载,终成症候,我以为,裴郑若为蒙冤,阿兄理当不会听信谗言,对此一案,你当年可曾听说过蹊跷?”
江迂蹙着眉头:“奴婢那时殚精竭虑,皆在如何保全圣上,裴郑一案乃外朝之事,奴婢便是有心关注,实在也没有途径,只隐隐听闻,满朝文武,除了韦相、谢相以及毛维之流,多数不信裴郑谋逆之说,圣上可还记得,当初柳贵妃,不是察明害死裴后者另有其人?依奴婢推测,此案大有可能乃太后策划。”
“裴皇后……”贺烨沉吟一阵,也微蹙了眉头:“我只记得她当年分明已经察觉我在隐忍,却并未告知太后,只作视而不见,又暗暗提醒我与其寡言,莫若张狂,后来我体会得阿兄与我虽非一母同胞,但对我诸多维护,以为裴皇后当年作为,确然是出自阿兄授意,她既能如此,应当不至于附逆,而她被毒杀,虽说真凶乃太后,却也未必说明裴郑一案存在冤情,毕竟凭太后心性,理当不容罪臣之女占据后位,更何况裴后还足以左右阿兄意志。”
江迂笑道:“这是陈年旧事了,圣上又何至于枉废思量,如今重要之事,还是如何筹备册后之典,待皇后接掌后宫,也能早日将大皇子迎回,奴婢好些日子不见大皇子,可真是牵肠挂肚。”
贺烨横了一眼江迂,脸上却难掩笑容:“迟儿是我长子,我还巴不得他能在邙山多学几分本事呢,你这老奴,有什么好牵肠挂肚?”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倒是他心里煎熬得很,真恨不能立即便迎十一娘入宫,明明近在咫尺,恩爱夫妻却又有半载未能见面,这才叫牵肠挂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