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易容术,却不想被她一眼看穿。
“眼神。”她望着那双熟悉的眼回答道,“本来我也不确定,只是你实在是不怎么懂礼数,又会武功,便瞒不住我。”
滕署默然,心里却是激荡不已。她总是能认出他,认出他的怀抱,认出他的温度,认出他的眼神。他在她身边只求一个默默守护的位置,即使卑微如尘亦无怨无悔,然而她却一再令他意外和惊喜。
她不问他为何进宫,她何尝不知,他进宫只是为了她。
无声无息地想把双足从他怀里抽出来,却被他抱紧。
“……求你……让我在你身边……不用把我当成下人以外的人。”他的声音微哑,带着祈求。
她不会知道他在门外愣愣地注视了她一整天,更不会知道他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亦不会知晓他的心有多痛。
那个男人竟然舍得让她跪一整天!
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如何的怒不可遏,她是他舍了命都要守护的女子,是他宁可遍体鳞伤也舍不得她半点不开心的人,她那个丈夫就算是皇帝又怎么样,是皇帝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她了吗?她那时如此回护这男人,这男人转身便罚她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抄书。
他的心痛得好似滴血,望着她瘦削的背影,他的手指在掌心掐出了淤痕。在把她冰凉的玉足放进自己怀里时,心中的痛几乎要把他吞噬。
她的腿好冷,抚摸着她的膝盖,只觉得心在被凌迟一般。
她叹了一口气,任由他抱着,不经意地岔开话道:“这张脸原本的主人去了哪里?”
“……关起来了。”他知道她不喜欢他杀人,否则依着他性子定会斩草除根。离了她,他便是修罗再世,所有的温情和善意都与他无缘。
“你总也不能一直关着他。”
“……至少最近我想在这里。”滕署咬了咬牙说道。
那个男人对她不好,所以他更不能留下她一个人。
宫里有多可怕他不知道,可他知道暗箭难防的道理,隐藏的危险总比明着的更可怖。
听出他语气里的出奇的固执不化,她只好拣些不要紧的话来说:“这是人皮面具吗?”
“嗯。所以表情还是有点僵硬。”
仔细想想他原本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配上他那双冷冽的眼倒也合衬。
她不再开口,只是凝神看着他。
纵使很多话要和他说,却知终会被他的固执拦回,所以只好缄默。
“为什么他会让你……”滕署本想问她为何在这里罚跪,说到一半却住了嘴。
她的夫君,他有什么指责的余地?遑论天子之尊,便是一个凡人,他又有什么资格以什么身份过问她的家事?
“自是因为我和见愁有私情的缘故。”她全然不介意他的吞吞吐吐,微笑道,“而且比起宫中我更喜欢这里,若只是抄抄经书,我宁愿住在这里。”
见愁!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她的心是见愁的,她的人是皇上的,而他连只求一个卑微的陪伴都如此艰难。
殷菱注视着眼中带着疏落的痛苦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他对她的心意她何尝不知,他本是多么高傲冷漠的男人,却甘愿在她的脚边做一个奴才,然而他既不说破,她亦佯装不明了。她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被人真情相待总是会感到温暖,只是她明白,今生她只能是傅国的皇后娘娘,皇上便是她唯一的男人。
况且,爹爹不是也说了吗,自己失忆以前,作为倪帘的时候就已经钟情于太子,她又怎么可能始乱终弃?
“我是自己甘愿受罚的,我身体好得很,你不用担心。”见男人垂头不语,她忙说道。
滕署缓缓地把额头抵在她的膝上,沉默良久道:“……你快乐吗?……和他在一起,你快乐吗?”
殷菱微笑,如薄雪初霁的烟霭的笑容:“即使不快乐,又能如何呢?”
她没有说她不快乐,他却懂了,她所做的选择,他也懂了。
即使她不爱皇帝,即使她还喜欢着见愁,她依然宁可自己不快乐。因为只有她不幸福,对其他人来说才最好。对傅申而言这是他穷尽一生去爱的女子,对见愁自是势不两立的两面唯有用别离替代相爱,对倪家来说,一个恪守妇道的女子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他并不知道倪家和皇室的关系不仅是姻亲,是以认定殷菱的存在对于家族来说必定很是重要。
她以为便是如此所有人都得到了最好的结果,却不想唯有他是和她一起堕入泥淖。
唯有她幸福才能让他安宁,看着她的痛苦他只会有翻倍的痛苦,反而比她更煎熬。她总是会为别人考虑,却不会因为让他好过一点而顺应自己的心意。
忽然听见她开口唤他:“滕署……”
“嗯?”
“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太好了。”她没有看他,目光延伸到很远的地方,飘渺的眼神中纤尘不染。
他怔住,随即又低下头去半晌,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该觉得庆幸的人是我。”
如果没有她,他的生命仍旧是毫无意义。他从一开始便不是报恩,而是一点一点把她的影子种在心底。
能够遇到毕生挚爱,此生不枉。
她的唇角带着浅淡的笑容,一如过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她好像想到什么一样促狭地扑哧一笑:“你怎么想到扮宦官?怎么不扮作侍卫?你应该没有净身吧?”
他一愣,没想到一向平淡如她也会这样打趣他,脸上不觉红了红,讪讪道:“……当然没……”
她凝视着他有些恼了的面容,眼中不易察觉地带了点凄然。
即使是朋友也是做不长久的,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天涯若比邻。她不愿说这个话题,他亦不想提,所以她岔开话题去。仔细想来,她身边的真诚的人又有多少呢?她身边有了许多人,反而并不比在江湖上漂泊那会儿的孤单少了一些,在陌生的眼光中做着陌生的自己,反而更劳心劳神。
她没想到滕署会来找她,虽然知道今生只能负他情意,却是暖暖的感动盛满心间。她直到见到他,才知道她是那么贪婪地眷恋着那些作为殷菱的记忆,即使是一个破碎的没有结尾的梦境,她依然固执得不肯放下。
即使是错,她的情依旧在那里,斩而不断。
与此同时,倪笔正在傅申的书房内踌躇着是否应该把倪帘的身世分说清楚,思来想去依旧觉得现在火候并不成熟,加上内忧外患很是令皇上忧心,而契约亦需要创造机遇,现在总归是不合适。最重要的是,现在傅国的状况还没有危急到一定要倪帘化龙的程度,光是他一人尽管没了老皇帝的契约赋予的相对自由,还是可以应付得来。
姹紫嫣红的牡丹屏风后,倪笔正跪坐在傅申的前方,声音有些颤抖和发急:“这么说,皇上是没有曾经说的那般喜欢小女了?”
“朕没有这么说,”傅申连日批阅奏章已是筋疲力竭,现在倪笔这种态度与他说话,尽管是国丈,他依旧感到很是不耐,“朕不过是说,朕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舍弃自己的生命。”
“可是皇上难道忘了那个时候得知倪帘去世的消息时几欲与她同死的心情吗?”倪笔虽然知道傅申贵为九五之尊,必定不会做江山换美人这种蠢事,却还是止不住感到有些生气。
契约是太重要的东西,比婚姻更重要的东西,他不能不慎之又慎。
倘若用情不够深,只会落得两人皆亡的下场。
方才他不过试探性一问,问若他与倪帘只能活一人他要作何选择,本以为傅申至少会很为难地选择自己独活,没想到傅申想都不想,竟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
倪蓝不知所踪,倪帘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纵使是他忠于先皇,纵使他乐意让倪帘服侍傅申一生,却依然难平这口气。
这个男人竟然没有半点犹豫就选择了自己,那么他曾经对倪帘的深情,原来不过是年轻时的冲动吗?
“国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傅申的语气骤然冰冷起来,怒火也止不住上窜。他不过是如实相告,他已经经历了太多伤悲,本又在为国事烦忧,不想倪笔分明是一员老将还是如此不知事,尽是问他些儿女情长的事,怎能不让他感到恼火?
“皇上如果看微臣不顺眼,微臣就此告辞。”倪笔不欲继续说下去,只是恨着这男人的不通情意。
“等等!”傅申怒道,“就好像全是朕的错一样。父皇把江山留给朕,不是让朕做为女人负天下的蠢事的,更何况菱儿她如此知晓事理,朕相信如果是她也会和朕做同样的决断。”
“微臣不过想知道皇上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犹豫。”倪笔苍老的面容带着难掩的失望,“菱儿……你也这样叫她。你爱的只是倪帘,不是那个叫殷菱的姑娘。”
“胡说,她的记忆总会回来的。”傅申打断倪笔的话,急不可耐地反驳道。
“皇上……您一直不了解她,无论是倪帘还是殷菱,您都不了解。”倪笔摇头道,仿佛没看见傅申疑惑的眼神,“先皇有很多事没有对您说,微臣本想今日告知,只是皇上您的答案让微臣失望了。”
“国丈的意思是要朕为了你的女儿去死吗?”傅申感觉面前的老人十分不可理喻,“不能让你失望,那朕便可以让天下对朕失望吗?国丈怎会如此糊涂?”
天下?倪笔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乱世出滕龙,仁者得天下。
即使他全力辅助老皇帝统一各国,又能如何呢?最后还不是落得一个风雨飘摇的山河和一个皇室墓冢的下场。所谓天下,不过是被人争来夺去,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东西罢了。
“微臣亦没有这么说,微臣只是以为,皇上想起如果有朝一日失去皇后,会觉得难过。”倪笔神色平静,“然而微臣在皇上做出决定的时候没有看到一点艰难,也没有看到一点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