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宁的情书是这样写的: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个小孩儿,我也是小孩儿。我觉得你长得像小雪人冰激凌,眼圆溜溜的,脖子后面有一条直直的沟,我看了你的沟很久,神奇得觉得有点好看。可是你会说我听不懂的话,这点特别讨厌。后来组织和老大派我跟你同桌,卧底在你旁边,看看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使得班花都喜欢你。我阮霸天像天使一样考验了你,觉得你这家伙很不错,毕竟跟谁同桌,谁都不会把他的半张桌子借给我摆迷你四驱车。
后来,我得了精神病,咱俩好兄弟,你不怕我,我神经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听见你喊我名字,那会儿我不记得你是谁了,可是我本来很焦灼、很暴躁,很想用拳头打破这无情无义的天地,听到你这家伙的声音却平静下来,也开心起来。虽然我不能同你说说话,可是心里清醒,咧嘴笑了。
我妈说,假设一个人的一辈子只有六十年,而每个人这辈子会遇到六十个陌生人,那么我们每年至少遇到一个,他来了记忆会自动封存到大脑里的图书馆。认识了六十年的是爸爸妈妈,五十年的是发小,四十年的大概是一生挚友,三十余年的是爱人和孩子,之后的人庞杂而不可分类,统称为过路人。你过路时他也只是路过,匆匆地,谁也不必多看一眼。
可是我粗粗计算,七岁时的我认识的你,又该归入哪类?五十年的发小你出席,四十年的挚友有你难得至极,而三十余年的那个人,但愿是我劫后余生庆幸的那个你。
我爸说,以后让我嫁给军人,我跟他说,林林是要当医生的人。
你说过要当医生,希望告诉更多的人,有我在,不必死。
是不是?
现在的你,早就是个合格的医生。因有你在,我不想死。从前更小的时候,或许你不信,可是我真的想过,妈妈生下我只是为了让我看蓝天白云,但蓝天白云也不过如此。
我想我的胆子特别大,死了也并不可怕。
我想过死啊,林林。
但是,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很怕死。
第一次写情书,写得不好,你可别见笑。
不过你笑了也好,我想让你笑很多很多次,笑五十三年。
我还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捏你的手,把你捏哭。
我更想把你变成我的,只有我能占有的。
别的女孩,谁走近你,我就像条小狗,把她吓走。
你奶奶对我没有意见,我爸爸对你没有意见,不知你是个什么意见。
盼复。
她写完后,折进特意买的粉色的信封里,揣了许多日,却又不好意思递出去。后来同安安说了说,安安答应当信使。他拍拍胸脯说你以后和喜欢的人结婚了,可别忘了我这个大媒人。
小孩子总是幼稚的,明明才十四岁,一句话就能夸口到四十岁如何如何。可真长大了,连预期起明天都小心谨慎,生怕说了什么让人耻笑的狂话。
卢安安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北京工作,偶尔在异地他乡遇到了吃面的阮宁,阮宁虎皮蛋一摔,追了他五条街。
她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个小崽子负不负责?”
安安迷糊地想了想当年,说:“那封信我确实交给林林啦。”
当年的当天,他看了看,问都未问,直接塞给了宋林。
因宋林时常同他说起,他与阮宁小时候的情谊,也有阮宁如今与一圈人玩得都好,却只与宋林疏远的缘故。
安安是这么个逻辑思维:林迟是她闺密,阮致是她哥哥,自己是她兄弟,那宋林呢?
宋林定然是阮宁喜欢的人。
不是有句话说,你对谁越别扭,你就越喜欢谁嘛。
阮宁信封上忘了写收信人,安安懒得问,掀开了信函的一角,上面写着“亲爱的林林”。
宋林从小人称林林,你看我卢安安这聪慧逼人虎灵劲儿。
于是想都没多想:“嘿,哥们儿,有你的信。”
因此,二十七岁的阮宁蹲马路牙子上,狠狠地骂着卢安安:“你不知道你倒是问啊,这世上我喜欢谁你比我还清楚啊。”
说完,眼泪就滚了下来。
宋林是个妙人。
因为一个糊涂蛋信差,他莫名其妙收到了喜欢的女孩写给别人的情书。
换成其他人,大概早就乱了阵脚。
宋林没有。少年琢磨了会儿信,知道信不是写给自己的之后,反倒彻底踏实了。
因为他在信里也担任重要角色,红笔画重点——老大,林林显然不指他。
一向习惯了别人把想要的送到面前,可这些想要的会因为易得让他失去不少兴趣。
“他想要”和“得不到”两者兼具,宋林有了极大的兴趣,少年泡了杯嫩绿的春茶,决定好好想想。
迫近中考的五月,每个人的课桌前都摆满了参考书和练习册。
林迟和阮宁每天埋在题海里,懒得看对方一眼。
阮宁有些忐忑信为什么还没有回复,林迟也在心烦意乱,他知道阮宁已经把信送出去,给了“林林”。
这姑娘每天似乎都在藏着掖着写情书,可是彼此这么熟,他眼一斜都能看到阮宁在用笔鬼画些什么。
小雪人冰激凌?
黑眼圈太黑衬得!
脖子后面有沟?
又不是乳沟,脖子后面长个沟,多稀罕的事儿!
看了两眼,林迟彻底窝了火,书一推,出去喝盐汽水了。
过了两天,上晚自习之前,宋林把林迟约到了学校小树林。
教学楼前有一片小树林,树木长得森森郁郁,早恋的小情人们最爱藏在这里拉小手扯闲话,管纪律的老师拿着手电筒号一嗓子“出来”,乌泱泱能站出来一群尴尬的小人儿。
对,宋林也把林迟叫到小树林了。
林迟看他手中拿着一封普通的信函,便知道,阮宁的信有了回信了。
宋林说:“林迟同学,帮我个忙,把这封信递给阮宁。”
林迟问他:“阮宁喜欢你,你喜欢她吗?”
宋林微微笑了,似个唐僧的清秀与慈悲。他说:“如果收到信的时候,看着你,她笑了,你就知道我是喜欢她的,如果她哭了,那你同样也会知道,我是不喜欢她的了。”
阮宁感冒了,鼻塞特别严重。林迟知道这熊孩子并不上心琐事,便带了一卷纸放在课桌内,供她擦鼻子用。
阮宁擦鼻子的时候,哼一哼,擦一擦,纸一扔,留下一个红鼻头,然后弯着眼睛对林迟笑。她一笑,便让少年觉得很心酸。
好像养了好多好多年的猪,转眼间,却被别人拐走了。你是怪猪还是怪拐猪的人?猪还是那头猪,养了那么多年,舍得动它一指头吗?
宠着它、养着它都成了惯性。
就这么个小混账,天天头发乱糟糟的,还要拿着梳子欺负他。
“昂”一声,扬扬下巴,梳子就递到了他手里,张嘴就是你给我梳个蝎子辫,据说现在姑娘们都流行这样的辫儿。
阮宁,我欠了你大爷的!
林迟骂骂咧咧地给她梳辫子,心里却酸得像被盐酸溶解了。
你多贱啊,疼她干吗,疼了也是别人家的人,长大了指不定五年十年就不认得你了,就是认识了,也大概是这样的场景,在他路过时,拐着别人的胳膊肘子偷笑一声,那个小矮子当年给我梳过头呢。
那个小矮子也许还喜欢过我呢。
是啊。
那个小矮子喜欢过你。
喜欢着你。
林迟也选了小树林,也选在晚自习前,把阮宁叫到了身旁,又把宋林的回信递交给了她,水汪汪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瞅着她看。
阮宁看到信,手有点抖。
她说:“我能现在看吗?”
林迟点点头。
姑娘颤抖着打开信封,又颤抖着打开折了的信。
“对不起,我不喜欢你,家人叮嘱我现阶段好好学习。林林。”
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阮宁愣愣地从信中抬起头,因为感冒微微有些发烧的额头这会儿似乎更烫了,她瞧着林迟的眼睛,那双眼睛平静而淡漠。
阮宁觉得自己面对林迟什么样的答案都会嘿嘿一笑,喜欢了固然很好,可是倘使不喜欢了,那就努力让他喜欢上不也很好。
可是她高估了自己。
姑娘哭了起来,握着信鼻涕都出来了。
她扭头就走,林迟猛地拽住她的手,想要说些什么,阮宁却甩开,沙哑开口:“没关系,我得走走。”
她走了很远很远,可是眼泪还是一直掉,打电话给爸爸,却说不出话。
爸爸问她怎么了,她说:“爸爸,来接我,我的感冒好像重了。”
小小的姑娘因为生病有些虚脱,便歪在电话亭里靠着。
鸽笼一样小小的电话亭旁,有一盏昏暗的路灯。
阮宁呆呆地看着路灯下的灰尘,路灯的对面还有一家冰糖葫芦店。
店里播着很大声的歌儿:
都说冰糖葫芦儿酸,酸里面它裹着甜;都说冰糖葫芦儿甜,可甜里面它透着那酸……把幸福和团圆连成串,没有愁来没有烦……
阮宁听信了没有愁来没有烦的鬼话,买了五六串。她吃着哭着,也盼着。
盼着没有愁来没有烦,盼着爸爸高大的身影。
站在冰糖葫芦店铺的对街,有个小小的少年,被路灯拉得高高的,也长长的。
他安静地凝视着那个姑娘,静静地陪她盼着。
她还有念想。
可他已经没了。
待到姑娘的爸爸把姑娘和冰糖葫芦背走,穷困潦倒的少年也似乎走到了绝路,蹲在墙角,哽咽大哭起来。
他看到她哭了,便知道,宋林不喜欢她。
他以为这是对他而言,最好的结局。
可是,她哭了,哭得那么难过。
害得他的心像是被镰刀剜去的野菜。
他想问问这女孩,问问他青梅竹马的小女孩。
和阮宁永远在一起这件事。
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为什么,我不可以。
如若只是因为贫穷。
阮敬水和程平东一贯联系紧密。自阮敬山上任以来近一年,益发亲密。
程平东打电话时无不懊恨地说道:“如今上面对他的态度倒像是在狠狠打我的脸。剿控边匪明面上功劳都归我了,可实际上管制不力的账记到了我头上,一笔笔的功劳都归了你大哥。我之前降他的职,反为他做了嫁衣。实在可气!”
阮敬水冷笑:“我认他做大哥,他认我做弟弟吗?东子,你就甭在这儿不咸不淡地说话了,听着腻味。我跟你穿开裆裤发小长大,他几岁才来我家,谁亲谁远我分不清吗?”
程平东语气也缓和一些:“我如今真真是有些胆战心惊了,说话语气也不好,你多担待。我在这位置上八年了,延边人人不愿来,便是来了也只是攒资历,吃过苦的按惯例提拔得快些。可是因为阮敬山一事,上级认为我借着剿边匪一事,欲置他于死地,对我颇有微词,如今不升不降,落了个不尴不尬的位置!若我想害他,他能活到现在?上头真是有些糊涂!”
阮敬水听他叫苦不迭、义愤填膺地申辩,心中却一哂,与平东处的时间长了,如何不知道他性子。这次上头可没冤枉他,他平素未害阮敬山,也仅仅是没逮着机会罢了,可明里暗里整治得还少吗?话都传到南边儿了,多少人看不下去,喝闲酒时提点他,说程平东这样辖制你哥哥,你与他关系好,怎么不去说一声,由此便可见一斑。
前年逮到机会,东子可不就狠狠用上了。他以为阮敬山死了便无对证,可是阮敬山带着手下的几百人,抓了匪首,绝地逢生,失联一个月后竟回来了。
现在东子落得他口中的境地,阮敬水认为,自己这发小并不冤枉。
可他不冤枉的地方在于,还是心慈手软了些。
因此阮敬水也并无好声气:“机会已失,你我皆有所失,在我面前,你也不用涂新墙,粉饰太平了!”
程平东咬牙:“放虎归山,如今再难阻他寸步。他这样的年纪,都走到如此地位,再过五年经营,你父亲又一心帮他,俞立他日若回,整个南方,肥沃大地,竟只有他能与阮敬山论上一二了。可俞立还能活几年?俞立的三个儿子一个赛一个地不争气,私生子尚小,孙儿早已流落市井之地,别说我无能为力,你今天看我笑话,到时也只能瞧着你大哥扶摇直上,这辈子没有回寰之地!”
阮敬水心中恨意陡生:“你怎就知道他长命百岁,有富贵也得有命享!”
程平东笑了:“毕竟是你哥哥,你也下得了手?”
阮敬水平淡道:“岂止你我想他死,他如今升迁,打破了园子里几十年的平衡,我不动手,多的是手痒的。”
程平东叹息:“唉,当年背着一麻袋红薯,衣衫褴褛的穷小叫花子如何就走到今天了,他在跟你父亲相认的路上,我们遇到他,还嘲笑戏弄了他一番,那时怎知今日差距啊。”
阮敬水握紧了话筒,东子不提父亲还好,一提父亲,他就想起,这些年因为阮敬山,在父亲手中受到的磋磨。虽说与他是兄弟,可又何尝不是胎里带来的仇家!阮敬山的母亲是个大字不识的农妇,却赚得了父亲这辈子的尊重和愧疚,而他的母亲明明是大家闺秀,却只能屈辱做几十年小老婆。父亲对阮敬山和阮宁的疼爱几乎延续了阮家二房三代的郁气,可是父亲却顶着压力这么干了,他既如此,做儿子的又何必处处守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牌坊!
阮敬水说:“暂且等等吧,等我有了万全之策……”
阮致不知听了多久的墙根,他最近也快被大哥阮静的秘密熬疯了,他顶着一口气,颤抖着开口:“爸,再等等,恐怕真的来不及了。”
妞妞知道了大哥的事儿,大伯想必很快也就知道了。
他被奶奶、父亲欺负这么多年,妞妞疯了的事又如此不清不楚,大伯怎么会轻易放了他们!
五月十号,晴。人事如常,除林奶奶去世。
林奶奶突然呼吸困难,送到医院抢救,也不过是二十分钟的事。
这一日是周日,林迟如同往常一样,起床后打扫卫生,煮稀饭,叫奶奶起床。
奶奶挣扎着,双眼突出,打碎了水杯和床边的镜。
那一声惊响,也打碎了林迟的人生。
她仓促离世,死前只是把一封信推到他手心。
她说:“我一年前就料到了今天,写了这封信。把信寄出去,让……让那三个混账来接你。”
她说:“那里有很多混账王八蛋,努力融入那些混账中去,不为了别人,只为了奶奶。告诉他们,堂堂正正告诉那个畜生,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林家巷第一林的女儿林清俊养出的孩子。”
她说:“我的林林啊,喜欢一个人,为什么只能哭,奶奶这么失望。奶奶告诉过你不要喜欢阮宁,是因为你贫穷到配不上她。”
“可是,为什么不细想想奶奶的话,而只能那么沉默。倘使你回到那里,比得过所有人,能配上她,有朝一日,我的孙儿配得上任何女人的时候,便可以喜欢她了。你既然有朝一日明明能喜欢她,那还哭什么,难过什么?!”
她含泪抱恨而去,握着孙儿的手却意气难平。
林迟在家整整待了三日,他租了一辆架子车,把奶奶抬回了家。
家中只剩下不到一千块钱,林迟买不起棺材,埋不起奶奶。
租的棺材也只能用五天。
他把奶奶留给他的珠子卖了。
邻居介绍来买珠子的人,那人目光贪婪,林迟恍若没有看到。他说只值一万块,林迟目光冷漠,把珠子递给他。
那人丢了一摞钱给跪在灵堂的林迟面前,偷偷摸摸离开,林迟却说:“你转头。”
那人诧异,他问:“为什么?”
林迟说:“我得看清你,日后才能寻到你。”
葬完奶奶的那日,家中没有来三个“混账”,却来了个穿黑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