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士兵也懵了,营长一口一个三哥哥喊着,这会儿又叫他们把这个人关起来,到底是说反话还是真要关?
“愣着干嘛,执行命令。”
“是!”
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
枉盛清让出具各种身份证明与通行证,对方就是不回应,只全心全意执行看守任务。
外面传来炮击声,先是零零散散,逐渐变得密集,仿佛就在头顶,好像随时会有炮弹掉下来。
盛清让抬手看表,才刚刚早九点。
越是这样的景况,时间越是难熬,手表指针慢得像随时要停下来。
忍着这样的声音熬过上午,中午歇了一阵,下午炮声又嚣张起来,空气里的硝烟味更重了。
盛清让连日缺觉,此时被炮声震得耳鸣,意志已濒于崩塌边缘,他毫不怀疑如果这样睡过去,到晚十点,他会无知无觉地当着守卫的面直接消失。
外面天渐渐黑了,飞机轰鸣声、震耳欲聋的炮声也终于消停,一天的防守,看来终于结束了。
室内只点了一盏煤油灯,柔柔弱弱地亮着,外面朦朦胧胧裹了一层光圈,是暴风雨过后短暂的平和。
突然有人闯进来,看守的士兵迅速立正敬礼:“报告营长!一切正常!”
盛清让闻声抬头,只见老四拎了一桶水走进来,肩上还搭了两件衣服。
老四步子突然一顿,放下水桶,衣服往行军床上一扔,黯光里的一张脸藏了疲惫。
他问那士兵:“查问得怎么样了?”
士兵倏地拎起盛清让的公文包和零食袋,中气十足地答道:“未发现可疑物品,只查到几本证件,有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迁移委员会的,还有京沪警备司令部的通行证!”
他答到这里便意识到肯定抓错人了,但长官要求如实回答,那么只能承认错误。
老四问:“是不是日本间谍?”
士兵斩钉截铁答道:“不是!”
老四说:“出去!”
士兵二话不说出了门,室内便只剩老四和盛清让。
老四一身的硝烟尘灰味,盛清让则是一身的淤泥——已经干了reads;我们一起走过。
老四瞅他两眼,突然低头点起一支粗糙的卷烟,狠吸一口,眯了眼复抬头,嗓音被疲倦缠裹:“没事跑浦东干什么,难不成浦东也有厂子要迁?”
盛清让答:“是为别的事情,暂不便透露。”
老四对他们迁厂的事没多大兴趣,更无好感,吐出一团烟雾讲:“左右不过是那些事情,明面上讲得好听,最后能迁走只有大厂,小厂该亡还是亡,据说国府还搞了个‘救国公债’的名头低价收购小厂,说白了不过是趁火打劫。你四处奔波也该知道,现在车站和码头都是重点轰炸对象,加上封锁,整个上海,能救出来十来家工厂了不得了。”他弹落烟灰,皱眉给出自己的观点:“杯水车薪而已。”
盛清让抬头回道:“你的意思是没有迁的必要,可上海能守住吗?”
老四脸上显出几分焦躁来,他忽然下意识往外看一眼,可门是关着的,只隐约传来收拾残局的声音。
上海能守住吗?老四不吭声。
他抬脚踢踢水桶,抬颌指指行军床上的衣服,言简意赅道:“洗洗换了。”
盛清让没动作,老四就不耐烦地乜他一眼:“怎么,还要我帮你洗?你这个样子出去,一看就是可疑人物,不想惹麻烦就赶紧换。”
他扔掉烟头踩灭,紧接着又点燃一支。
老四这种军营里混久了的人,基本没什么*概念,大男人还面对面洗澡呢,同处一室换个衣服不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盛清让俯身掬水洗了脸,慢条斯理地解衬衫扣,老四别过脸,猛吸一口烟。
“文人就是事多扭捏。”他评价完,扯了一条毛巾走过去往桶里一丢,又捡起盛清让刚刚换下来的衬衫对光瞅了一眼,不屑地说:“一看就很贵。”瞄一眼商标说:“还是洋货。”
老四不是读书料子,和盛清让又差不多年纪,以前功课做得差了,家里便总要说“你连那个私生子都比不上”,他烦透了家里那种凡事都比较的势利风气,因此他讨厌家里,也讨厌寄养在大伯家的盛清让——会读书了不起吗?会扛枪吗?会拆地雷吗?能上前线吗?
想到这里,他扔下衬衫,走两步,咬着烟头俯身捡起盛清让的零食袋。
半透明的塑料袋,上面印着一个陌生商标。
老四毫不客气地打开来翻了翻,里面充斥着各色包装袋,有洋文也有莫名其妙简化的汉字,一看就是异端。但他不在乎也不想深究,径直拿了一袋薯片撕开,一股番茄烤土豆的味道就扑鼻而来。
盛清让回头看他一眼,未加阻拦,随他吃。
老四咔嚓咔嚓吃着无比薄脆的薯片,又拆开一只鲮鱼罐头,问了一连串:“哪里搞来的?同你那个宗小姐有没有关系?她离开上海没有?”
盛清让背对着他穿好卡其长袖衫,身形顿了顿,答:“离开了。”
饥肠辘辘的老四迅速吃完薯片,将这种新奇的包装袋揉皱。
真走了?他想起那个半明半昧的清晨,天际线一片灰蓝,那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朝他走来,衬衣血迹斑斑,抱着婴儿的手细长有力,看起来有一种独特的坚定与勇敢。
他发觉自己想多了,自嘲般笑了下,又撕开一袋苏打饼干,往嘴里塞了两块,倏地起身道:“换好没有?换好走了。”
盛清让低头看一眼手表,时间指向晚8点,距他回到宗瑛的时代还剩两个小时reads;不是妖人不是仙。
现在离开,再合适不过。
他快步走过去拎起公文包和零食袋,老四盯他道:“放下。”
他问:“放下什么?”
老四说:“三哥哥,你换走了我的衣服,是不是该付出点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