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当夜城中兵马响动,多少惊动了附近的住户与官署。岑照立在坊墙之上,眺望洛河北岸的巍峨宫阙,一时感慨喃喃:“这魏京的天,终要变了。”
新帝安排他们住的候馆位处洛滨坊,隔河便能瞧见上阳宫彻夜的灯火。岑治亦站在他身后,二人惶惶望了一会儿,听得那端渐没了声息,又回到了屋中。
岑照点了灯,阔别经年的父子两个,对灯而坐。岑照道:“连自己的父亲都能下手,这位新帝倒是个狼主,但实非良配,留樱樱一个人在洛阳,我不放心。”
“阿父,我想带樱樱一起走,只怕她自己并不愿意。”
灯下,岑治亦是脸色凝重。
若说是三个月前,他还有把握能带女儿离开,可现在呢?
新帝把樱樱囚在徽猷殿中一囚就是三个月,眼下亦是看守甚紧,根本找不到机会。何况……以那日见面时的情景,樱樱自己也未必愿意离开……
他只能叹道:“说起来,此事都是我的不是。若早知他的身份,当初就不该收留他,更不该让樱樱和他成婚。”
岑照心中一怔,敏锐地嗅到这件事似乎另有隐情,也未多问:“无论如何,我想,这件事应该问问樱樱自己的意见,如果她想走,拼却全力我也会带她离开。如果她想留下……”
他并没有说下去,心中一瞬寂如万古洪荒。他自然是想尊重妹妹的意愿,如果樱樱想要留下,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可她一个孤女,只身在洛,唯一能够倚仗的只是那人的喜欢。他不敢想,如果有一天那人变了心,樱樱会沦落到什么样的境地。
——
次日清晨,紫微城,大理寺。
辰时,苍龙卫带了薛姮及其侍女入宫。
白蔻作为薛姮的贴身侍女,得以和她共乘一车,她小心翼翼地觑着女郎木然的美丽面孔,十分担忧。
女郎自那日同世子一道从宫中回来后便似变了个人,她不知世子到底对女郎做了些什么,但那日之后,女郎变得惶惶不可终日,尤其害怕与外人接触,但凡有不常在屋中服侍的丫鬟出现在女郎面前,她都会哭喊着让她们将人赶出去,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哭。
再然后,就是今日苍龙卫上门,言郑氏告发女郎与世子私通,要捉拿女郎入宫审问。一直以来她最担心的那件事还是发生了……
她并不害怕,反而寄希望于陛下能救女郎逃离苦海,她只是担心女郎会想不开……
就如现在,她越是沉默白蔻就越是担心。她是个女孩子啊……事情败露,她要怎么活……
车驾停在大理寺门前,主仆几人很快被带了进去。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封衡已经换上了紫色朝服,风仪峻整,相貌洁齐。
他看着薛姮宛若一尊没有生气的偶人跪在堂下,心下无端被蜂蛰了般,微微的刺痛。
事情终究还是走到了谁都不愿看到的这一步。
原本陛下是不欲拿这件事来做文章的,郑氏的告发实是出乎他们的意料,既破捅破,也不能不处置,更没有理由错过这个惩治薛家的大好机会。
陛下对薛姮毫无感情,顾及她的颜面越过京兆府与刑部只让他处置已是大大的仁慈,不必闹得满城风雨。但事情查清之后,他也必然会退婚。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出。到那时候,就算薛姮是被逼的,她的声名也全毁了。对于女子而言不得不说有些残忍。
“薛氏。”他斟酌着语气,尽量平和,“本府现在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不想回答,可以沉默。”
按例,大理寺查案是要多位官员一同陪审的,考虑到她的颜面,封衡遣散了旁人,只剩下身在屏风后的两名书记。
薛姮没有答,她抬起眼来,眼中一片云淡风轻:“敢问封廷尉,这件事,陛下知道了吗?”
她的反应实在太过平静,宛如死水无澜。封衡有些担心:“是。”
“那永安县主知道吗?”
“还不曾。不过想必也是瞒不住。”
她木然颔首,仿佛松了口气般,温声开了口:“我知道了,封廷尉想知道什么就问吧,薛姮一定如实告知。”
封衡便按照事先拟定的条目一条一条问来,如她所言,薛姮没有任何隐瞒,是否被逼迫,如何被逼迫,何时开始,如何小产也都说得清清楚楚,口齿清晰,丝毫不曾停顿。
甚至于,连十四岁第一次遭人暗算被送上兄长的床榻也都如实告知,有好几次,封衡这个掌断天下奏狱的大理寺卿都险些问不下去。
白蔻更是哭出声来:“明府,我们女郎说得都是真的,奴婢可以作证!”
“您不要问女郎了,让奴来说吧!女郎她,实在是太苦了啊!”
封衡点点头:“本府会查清此事的。”
又问薛姮:“姮妹妹,若陛下将薛崇治罪,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她怔怔地重复出声,眸子里浮着一层黯淡的灰。
抿得发白的唇瓣旋即扬起一丝凄厉又嘲讽的笑:“我只想让他死!”
这一声带着近乎窒闷的恨意和幽怨,像一柄钢刀,直直剖开封衡的筋肉肌肤直击心脏,封衡全身一震,待回过神来,她已柔顺地一福,随侍卫退下了。
考虑到薛姮的精神状态似不太稳定,封衡没有接着提审白蔻,而是放了她随薛姮回去,暂且关押在大理寺的囚房中,准备隔日再审。
他放心不下,人亦是亲自送回去的,临离开时还特地安慰她:“姮妹妹,你放心,陛下知道你是被逼的,定会为你做主。”
“薛崇恶贯满盈,现亦已被陛下关押,事情很快就会有结果。”
“只是……”他略有些难以启齿,“宫中或许会派人来过问此事,你先做好准备。”
是验身之事,他没有说得太明白,也不知薛姮听懂了没有。
薛姮轻点头,眸子里浮着温温柔柔的笑,像一片片漂浮的云:“阿姮知道了,多谢封廷尉为阿姮费心。”
礼貌又疏离。
他不好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岂知还没有走至囚房门口,便听里面传来声重物击墙的钝响,紧接着是白蔻的尖叫。
他忙折返回去,薛姮已倒在了墙下的茅草堆里,额头鲜血淋漓,墙上朱红蜿蜒而下。
仿佛心脏都被人割去一角,忽然间心痛如绞。顾不得男女之妨,封衡忙奔过去将薛姮抱起,出牢寻太医去了。
——
紫微城,徽猷殿。
昨夜担惊受怕了一夜,回宫后,岑樱头沾着枕头便睡着了,醒来时,殿外天色已然大亮。
起身后,她捧了碗樱桃酥酪,只着了件素色绣折枝花寝衣,坐在妆台前任青芝替她梳发。
好容易被放出的阿黄也趴在妆台边宫人们替它新做的窝里打盹,肚皮微微起伏。宫室中熏香袅袅,炽热的夏阳被直棱窗割裂成一条一条,暑热在冰鉴寒气里悄然消散。
“青芝姐姐,昨天晚上,甘露殿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抿一口被冰沁得凉爽的牛乳酥酪,岑樱好奇地问道。
“奴可不知,要不,县主把白薇叫进来问问?”青芝笑着说。
“我才不敢呢。”她吐吐舌。
白薇是嬴衍的侍卫,偶尔被他派来保护岑樱,但她性子冷淡又严肃,除非岑樱自己过问,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岑樱莫名就有些怕她。
“县主怎么这么说呢。”青芝替她梳理着长发,又拿玉梳在头上试着,“我们是下人,县主是主子,您吩咐我们是应该的呀。若将来做了皇后,要是下面来个厉害的老嬷嬷,县主难道还要被她震住吗?”
皇后。
岑樱一阵出神。
最迟两个月后哥哥就要返回柔然,她有想过让哥哥带阿爹离开,却还没有想好自己要不要留下。
她是喜欢他的,也想和他在一起,却也舍不得哥哥和阿父……
也许她是很自私很自私的,想要他们都陪在自己身边,哪怕这并不可能……
她不愿深入去想,倒是有了勇气,把白薇叫进来问了昨夜的事了。
昨夜的事并不在陛下吩咐过的、不许告诉她的范畴之内,因而白薇略微犹豫了下,将昨夜甘露殿里的事做了简单的告知。
岑樱越听越急,到最后,“砰”地放下碗焦灼地站起身来:“那姮姮呢?姮姮怎么样?”
这种事传出去,吃亏的只会是女孩子。何况叫婆子验身是何等之屈辱,姮姮那样柔弱,要是想不开了怎么办?
头上发髻还未梳好,乌发如瀑,就此跌落满肩。岑樱手脚冰凉,无措地喃喃:“我要去见陛下……我要去见他……”
“你要找朕做什么?”
殿外有声音传来,嬴衍踏着屋外天光而入,脸色叫身上那身玄黑袍服一衬,显得有些阴郁。
岑樱被发跣足,雪白的面颊上泪珠滚落。她扑进他怀里:“闷罐儿,夫君……”
“姮姮怎么样了?可以不要验身吗?这会逼死她的……”
越说越泣不成声。
嬴衍这时也才得了大理寺那边的消息,知道了薛姮撞墙自尽一事,脸上微微一暗,握过她的手言简意赅:“她暂时没事。”
“那夫君打算如何处置她?”岑樱又焦急地询问,随他走至内室,“她是无辜的啊,夫君可以不要让这件事声张出去吗?”
青芝白薇等人都已识趣地退了下去,嬴衍在榻边坐下,俊美的脸上颇显为难:“你让我如何个不声张法。”
“此事既被捅破,薛家自是要获罪的,也正可解除我同她的婚约。届时,薛崇因何获罪,婚约又因何解除?这可能瞒住吗?”
“那要怎么办啊……”岑樱亦慌了,眸中无助地浮现一层盈然水光,“姮姮,可怎么活……”
她越想越无助,越想越伤心,密长眼睫下泪落如散珠。
哥哥说得不错,这世道对女子一向苛刻。就算姮姮是被逼迫的又怎么样呢,在外人眼里,她的声名一样毁了,皇家又要退婚,她真的害怕她会想不开……
“没有办法了。出现这种事,谁都不想的。”嬴衍揽过她在膝上坐着,面色沉静如水。
“薛姮,的确是个可怜的女子。朕不会放过薛崇的,这也算是,给她个公道吧。”
公道,姮姮要公道,又有什么用……
岑樱心里一阵凄惶无助,睫下无声地沁出泪珠。
嬴衍瞄了她一眼,并不说话,他在心里默数了五个数,还没有数完,果见她泪落涟涟地勾了勾他手指,呜咽着求:“你……可不可以先不要和姮姮退婚啊?”
作者有话说:
闷罐儿(勉为其难):……好吧。
樱樱:!夫君真好
3500!这算加更了!
第6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