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凉意,吹在季寒川面上。眼前良辰美景,他却心不在焉,全然不将蓝天、海水放在心上。而是竖起耳朵,佯作不经意,听身侧人讲话。这是头等舱直接连通的甲板,来这里的,大约也是一样的名流。季寒川听到有人惊讶,说:“宋小姐也在这艘船上?”
他挑挑眉,耳边有另一个人说:“对,今晚的舞会,大约就能见到她。”
前一人说:“宋小姐来,是被船长邀请,还是……”
“这就不知道了。兴许是的确有事,也要去对岸。”
前一人感叹:“从前只在电影院里见过她。”
几句话的信息,已经够季寒川推断:这个“宋小姐”,大抵是个电影明星。颇受追捧。
船客们满怀期待,而季寒川兴致缺缺。能有这样明确的身份,还有交际任务在身,“宋小姐”多半是本土npc。
再准确一些,说不准和上一局中的彭总、讲师一样。面上光鲜亮丽,可灯一关,就七窍流血。
那两名乘客借着“宋小姐”的话题,开始谈天说地,说起许多八卦。季寒川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挪开脚步,去另一边。
这回,他听到些有用的信息:船上有数个餐厅,二等舱、三等舱需要乘客定时前去,头等舱的餐厅却始终开放,同时,乘客也可以选择让船员送餐到房间;
晚上的舞会,只有头等舱乘客可以参加。除去“宋小姐”外,还有颇多来历不凡的乘客会露面。
两位贵妇挑剔地评价过餐厅食物,再嫌弃一番二等舱、三等舱的“下等人”。最后你一眼、我一语,打着太极,含蓄地说起要怎么在晚上的舞会中,把女儿送到贵人面前。
季寒川:“……”
他又换了个地方,听到:安平轮是背后轮船公司斥巨资打造,光是老板投入的保险金,就足够出事之后,保险公司赔到破产。
季寒川想:哦,还挺有先见之明。
他在甲板上,从天色渐暮,待到夜幕笼罩人间。轮船划过海水,天上一轮明月孤悬。到这时候,季寒川终于慢吞吞抬脚,走去餐厅。
他绕了一点路。船舱复杂,虽然不至于迷路,但还是让季寒川费了些功夫。最后,他找了名船员,在对方的带领下,才算找到地方。
餐厅明亮,需要自己点餐。安平轮为头等舱乘客提供“符合身份”的服务,也要从头等舱乘客身上赚到足够利润。
季寒川翻了翻菜单,随意点了份套餐,额外加了小费,然后问:“舞会是几点开始?”
他模样英俊、出手阔绰,眼下问话,也显得温文尔雅。船员听了,回答:“晚上八点,先生。”
季寒川微笑着道谢。等船员离开了,才若有所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在上一局游戏里,兴许是常识欠缺、也兴许有其他缘故,虽然有彭总、碎骨女人,乃至出租司机那样的“鬼”,但总体来说,对于环境本身,季寒川还是颇为习惯。等到休息时间的第二天,几个玩家聚在一起,又聊一聊,不免提到自己在游戏降临之前的日子。胡悦提到,她从前也参加过很多类似的培训。
一言蔽之,上一局的温泉酒店、乃至整个城市,在季寒川的认知里,都很“真实”。
不止环境,还有街边嘻嘻哈哈的游客,小卖铺里翘着二郎腿刷抖音的老板。每一点细节,都带着烟火气。
可眼下,无论是甲板上诸人谈论的内容,还是方才服务生讲话的态度,都让季寒川觉得微妙。好像自己脱离了现实世界,进入一部电视剧、一部电影里。
他胡思乱想、神思游走。在这期间,船员端着餐盘过来。季寒川尝了尝,味道倒是不错。他决定暂且放下疑问,按照惯例,填饱肚子再说。
一顿饭吃完,怀表上的指针走到二百四十度。船员记得他先前问舞会时间的事,这会儿特地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带路。
季寒川点头,跟在船员身后,七拐八拐。船舱中走道狭窄,但到了某一处,倏忽开阔起来。他面前出现一道大门,门上有精致雕刻。把手是金制的,上面有一颗龙头。这会儿被船员推开,其中的衣香鬓影骤然出现。
季寒川脚步顿了顿,朝身侧船员道谢,又给了一次小费
然后抬脚,镇定地,走入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世界。
他看到香槟桌,看到甜点台。如果不是自己身上的中山装、身侧女郎别具特色的妆容发型,季寒川兴许会觉得,自己回到了往后的世纪。有人“认出”他,过来招呼,又拉着他,要为他引荐某某某。季寒川十分配合,很多时候,不知该接什么,就只微笑。看在npc眼中,完全是高深莫测、年少老成。
这样的交谈,过了约有两刻钟。季寒川又听到许多消息:某地当官的贪腐,很乐于收取“好处”,于是有人讨论,要如何投其所好。再说起对方偏爱的姨太太,还有姨太太那条哈巴狗颈上的金铃铛。讲到这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笑。而季寒川侧头,在众人之中,看有没有谁格格不入、举止局促。
可惜毫无所获。
兴许是其他玩家并未前来,兴许来了的玩家和他一样,撑起一张能够融入npc的皮囊。
再或者,他们根本没有分配到头等舱的身份,而是去了二等、三等舱。
下午听人讲过,二等舱是一间房里四张床,要与陌生人拼房。三等舱更糟糕,干脆是通铺,完全是“穷人”住的地方。
季寒川思绪转动。他身前,npc们不免又说起“宋小姐”。这会儿,所有人都衣冠楚楚,讲话的时候,也要当自己是体面人。明明心思明显,却还要撑起一丝脸面,不透露太多垂涎。
他原本只把npc们当做遮掩用的道具,可有人坚持不懈,要问“韩川”,是否也想和“宋小姐”有一段露水情缘。
然后挤挤眼睛。男人嘛,天性如此。
季寒川:“……”
他干巴巴道:“我有家室了。”
第32章 宋和风
先前拉来季寒川的npc十分惊讶, 带着些许尴尬:韩川这样说,未必是对“家室”有多么情深义重。更大的可能性,是觉得眼前的纨绔轻浮, 兼不欲与宋柔那样的交际花扯上关系,怕拖累自己名声。
他立刻拉开话题, 想想韩川的态度, 先问他:“这倒是不知道……”
季寒川笑一笑。玩家进入游戏,虽说身份各有不同, 但身体都是自己的。前一局游戏, 玩家们便觉得季寒川模样出挑, 完全是明星面孔。到此刻,旁侧女郎见到他,也一样与周围人低声打听, 那边的青年是什么身份、来历。
这样情形中,季寒川道:“我家夫人比较,嗯, 低调。”
到现在,他都没记起人家的名字、样貌。
季寒川略觉惆怅, 眼前的npc倒是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些回护意味, 心中又有计较。
这样的交际,于季寒川来说, 只是走走流程、不用上心。游戏会重启,换下一名玩家来, 眼前的npc也会是一样的反应。亲昵中带着慎重、甚至是隐隐讨好, 又掺杂了试探。这样一想,季寒川都替npc累得慌。
他很快把话题回抛给npc们,手上端了杯酒, 一副不欲深谈的样子。往后,npc们配合着扯东扯西,总算不曾再提那位引人遐思的电影女郎。更往后一点,舞会主办来了,对方正是轮船公司的老板。厅内音乐声停下来,老板先穿了身唐装,道:“我知道,诸位都想一睹宋小姐风采,而非看我这老头子。”
周身传来低低的笑声,轮船公司老板则宣布:“但宋小姐身体不适,今晚恐怕不能出席。”
方才的笑声,转眼间,都成了遗憾的叹息。
季寒川身在其中,心中所想,却是:不知船上隐患究竟在哪里。
如果能够“符合逻辑”地排除隐患,这场游戏,会不会轻松结束?
他抿了口酒,觉得酒液甘醇,回味悠久。同时随口问身侧的npc:“小丁,你知不知道,哪里有这艘船的平面图?”
npc一怔:“韩少,你问这个做什么?”
季寒川不答。npc看他这态度,反倒觉得自己僭越,迅速道:“要看图,最快的方法,还是找张老板。”
也就是方才讲话的那位。
季寒川“唔”一声,把杯盏放在旁边服务生的托盘上,朝轮船公司老板走去。
先前在日记里,他看出自己的身份:商贾之家的独苗,父亲在长达十数年对外抗战中散出大半家财,得到颇多敬重。季寒川原本觉得,这只是些背景信息,就和上一局中的“公司职员”身份一样。但从npc的态度中,他又发觉,自己这份背景,或许比想象中要好用。
他决定试一试。此刻,走到张老板面前。张老板原本正在与人讲话,见到他,先微微一怔。季寒川自我介绍,说了“家父”的名字,又笑一笑,举止得体、落落大方,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您。”
这话很含糊,而张老板原先的疑惑,在季寒川的话里一点点变作惊喜。最后,他感慨一声,亲切地说:“原来是小川。你小时候,我和你爸谈生意,当时也见过你。”
季寒川缓缓眨眼,趁机说出来意。
张老板微微一笑,说:“小川还对轮船感兴趣?先前听你爸说,你去了……”
季寒川:“去外面读书,也是想学成归来、报效祖国。”
张老板叹道:“年轻人,该有这样的志气。”
他答应季寒川,等到舞会结束,会有船员送一份图到他房间。季寒川达成目的,道了句谢。随后,又是一番寒暄。
他口上应对,心中疑惑,纠正先前的想法:如果自己的身份用处这样大,那“宋小姐”,也未必会是npc。
季寒川想:要去试探一下吗?
很快又纠正:没必要。
上一局,他在很多时刻,都因为身侧有其他玩家在,不能得偿所愿、肆意行动。
这一局,还是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他想到许多事,慢慢地,有其他人来找张老板讲话。季寒川适时告辞。
厅内,又响起音乐。先前众人闲聊时,只有留声机在放唱片。眼下,却多出一个小型西洋乐团。季寒川最后环视大厅一眼,富丽堂皇的装潢、衣冠楚楚的名流。他退出大厅,巨大的木门在他身后阖上,盖掉讲话声、音乐声。他喝了一点酒,分量很少,只有些暖胃功效。这会儿身上暖融融的,季寒川干脆脱掉马甲,只留最里面的衬衫。他把多余的衣服搭在手臂上,循着记忆里的方向向前。最后,找到一处楼梯,通往下一层甲板。
二等舱的廊道,装修明显黯淡许多,但仍然干净整洁。有几扇门开着,季寒川瞄一眼屋内,见到几张学生面孔在打牌。往后,三等舱,空气里多了些潮闷,仿若不透气。舱室内没有窗子,只靠一盏黄灯,灯线随着轮船的行进而轻微晃动。即便如此,他见到的人虽然穷苦,但仍有尊严,有人商量着到了对岸,还要转其他船,去往大洋彼岸,那里遍地是黄金。
季寒川看完,在“战争导致沉船”的选项上,慢慢画一个叉。
他再上楼、回房间,图纸已经送来。古往今来,总是人情社会。那位张老板言语之间,自诩“韩川”世叔,讲话时,就十分温和慈爱。眼下,也像特地对船员吩咐了什么。
故而船员送完图纸,并不急着走,口中说:“韩少如果有什么看不清楚的地方,我来负责解释。”
季寒川好好脾气地笑一笑,先请船员进门,问他的名字。到这一步,船员显出些紧张,在海上晒得黝黑、略有脱皮的脸上泛出一点红,放在身侧的两只手紧握着。季寒川丝毫不怀疑,对方掌心恐怕在出汗。半晌,响亮地回答:“韩少,我是宋和风。”
季寒川就说:“好名字。”他态度温和、亲切,看着宋和风,问:“你是福建人?”
下午,他听人讲话,知道这艘安平轮是从海城开往对岸。季寒川仍未想起自己过往,但听到“海城”两个字,就觉得亲切。又听了几句当地话,心中隐隐认定,自己恐怕也是在这座城市出生、长大。眼下却觉得,宋和风的口音与自己不甚相像,便忽而冒出这样一句。
宋和风听了,更加紧张、局促,还有些羞赧。他虽然已经工作,但论年纪,恐怕比季寒川要小将近一轮,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已经在船上讨生活、风吹日晒。凭借一点机灵,入了人眼,被派来做这份“好差事”。
季寒川见好就收,请宋和风在一边沙发上坐下。画图转到图纸上,宋和风自信很多,侃侃而谈,先对季寒川夸赞安平轮一番,说:“张老板出了大价钱。现在全国、甚至全世界来看,安平轮都算数一数二。”
季寒川心道:听起来更会沉船了。
……也不知道我会不会游泳。
他琢磨着,等到明天天亮,最好找个空子,试试自己的水性。口中道:“我之前只知道,张叔叔投了许多保险。”
宋和风笑道:“对。”又介绍起轮船的长宽高数据,还有可以容纳人数。
季寒川听了,觉得自己眼力不错,与下午估计的数字出入不大。船上乘客,加上船员,约有两千人。此外,还装载了一些货物。
讲完这些基本信息,宋和风再带着季寒川,去看船上各个区域布置。他笑道:“我听同事说,傍晚在头等舱这边,遇到一个不认路的乘客。”
季寒川坦然承认:“是我。”
宋和风就很仔细,与他说起船舱的排号规则、各个功能区如何分布。季寒川默默地听,补全自己下午在心里画出的那张图。到最后,整艘安平轮的平面图,都被印在心中。虽然对具体走道分布还不太熟悉,但季寒川相信,自己已经可以到达船上任何一个地方。
他视线在驾驶室内停留了片刻,忽而听宋和风说:“啊,外面起雾了。”
季寒川一怔,抬头,见宋和风正望着窗外。他顺着宋和风的视线看出去,果然,在下午还清朗的海面,到此刻,已经是一片模糊。雾气蒙蒙。
季寒川拧眉,想到游戏介绍里那句“海雾弥漫”。他在宋和风脸上看出一些忧色,便问:“这种情况很严重吗?”
宋和风解释:“会影响航行速度。雾太大了,能见度很低,如果再往前开,可能会撞上什么东西。”
季寒川道:“这个地方,会撞到什么?”
宋和风笑一下,“不好说。而且如果天气糟糕,也可能会影响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