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璟决尝了一口给景成帝的药,试了试温度正好,这才喂了过去。
景成帝在睡梦中时常感到痛苦,他就想办法求了浮猋先生问问有没有办法,浮猋先生给了他一瓶孟婆粉,说是放些在药里可以安神。
他喂过来的药,景成帝颤巍巍的,一口一口喝完了。
不算苍老的手覆在应璟决的手背上,景成帝笑了笑,虚弱开口:“我很少在你面前提及你母亲。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用的是‘我’,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和自己的儿子说话。
应璟决垂下眼:“儿子幼时问过的,太过缠人,惹得父皇震怒,给了儿子一巴掌。”
温睿皇后——
他的亲生母亲。
在宫里似乎是个禁忌。
从挨了那一巴掌以后,他就再也没有问过关于他母亲的事情了,连母亲的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景成帝不知道后宫勾心斗角,他不主动去关心应璟决,自然也不清楚应璟决听了多少流言蜚语长大。
他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平民女子。
“你母亲…你母亲,璟决,你想不起来,也不要忘记她,我对不起她……我这辈子,亏欠了太多的人。”
“你要多记着她一点。”
景成帝喘了几口气,不知道是不是药效上来的缘故,他声音很轻。
“我和你母亲,相识于民间,她那样温柔又特别的一个女子,喜欢梅花,喜欢看雪,最疼她的弟弟,你都比不上,你还吃过醋。”
“你要经常去看看你母亲,雪,南巡很好,南巡……很好,金陵也很好,”他说的听起来很混乱,应璟决一直沉默着,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景成帝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停了。
“孩子,对不起。”
应璟决眼睫一颤。
“父皇,您是天子,天子不会有错。”
景成帝努力睁着眼睛看他,“……对不起,璟决,你可以,叫我一声阿爹吗。”
“就一声就好。”
少年储君垂在两侧的手慢慢收紧。
景成帝话里恳求和愧疚的意思他如何听不出来?病重之中,只有他这个儿子随叫随到,又想起已经故去的亡妻,所以才有如此和软慈爱的态度。
这些年冷冰冰的忽视和一直以来的斥责,一句道歉,就能全都抵消了吗。
应璟决鼻尖发酸,心里已经软了,嘴上却犯了倔,硬的像蚌壳。
他把药碗放下:“父皇还是好好休息吧,儿臣宫里还有事务要处理,您有什么事,下次再说。”
景成帝看着他离去,想伸出手挽留,伸到一半,却苦笑起来。
药效上来,他伏在床边沉沉睡去,可是睡着睡着,嘴里涌上血来,身体开始抽搐。
不多时,紫宸殿里顿时乱成一团。
有个小太监快速朝着淑妃的宫里跑去。
今日京城温度骤降,秋风寒凉,灰沉的天空里卷着枯叶,落到了摄政王府的池塘中。
连慎微往里面撒了一把鱼食,残荷佛性盎然,水面涟漪阵阵。
有只鸟儿扑棱棱飞了过来,天南捉住,在它脚上取了信,然后上前低声道:“主子,时间到了。”
“嗯。”
青年漫不经心的应了声,“还没死吧?”
天南摇头。
“该进宫了。”
连慎微喂完了鱼,净了手,“封锁京城,清道。”
沉寂了许久的摄政王府毫无预兆的动作起来,眨眼之间就把隐隐稳固下来的京城争斗的局势打破。
连慎微打着‘清剿逆贼’的名号,再次向所有人解释了,什么叫一手遮天。
明烛带着摄政王的信物调兵,强势封城,玄甲卫全部出动,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迅速从街巷走过清道。
百姓闻到了危险的苗头闭门不出。
没有人知道逆贼是谁,不过现在最像逆贼的就是连慎微本人了。偶有敢上街骂出声的官员,被以阻拦国本大事的名义无情扣下。
直到整个宫城安静的只能听见落叶声。
连慎微拢着黑色的薄氅,发间插着一支极简单的白玉簪从马车上下来。
有人为他打开宫门。
青年缓步踏进去,枯叶飘到他脚底,被踩碎的那瞬间,发出轻响。
第105章
“吱呀——”
连慎微推开紫宸殿的殿门。
龙榻上有细弱的呼吸声, 景成帝被外面刮进来的凉风一吹,哑声咳嗽了几声。他起不来了,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却叹了一声。
“你来了……”
香炉的安神香烟雾袅袅,和满殿的药味混在一起,明黄厚重华贵, 满室沉沉寂寂。
“是不是,入秋了。”
黑色的衣摆停住,连慎微站在龙榻前,“是啊, 入秋有段时间了。”
“我知道, 你来干什么,负雪剑就在……书架后面的, 格子里, 你推开, 就能看见,”景成帝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藏了这么多年,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临了, 是要还回去了。”
连慎微照他所言,推开书架,拉开格子, 取出了负雪剑。
剑身通体雪白, 连剑柄都是极特殊的半透明材质, 雪一样剔透, 上面刻着负雪二字。
负雪剑没有剑鞘, 它是剑鞘和剑身合为一体的一把剑,只需要按下剑柄左侧的机关,剑身就会立即封刃,变成类似于尺子的形状。
尺,约束、分寸之意也。
负雪剑也被称为仁慈之剑。
连慎微手扶上剑身,语气淡淡:“应汤赴死后,除了我自己之外,我最恨的人就是你。”
应汤赴是先帝。
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恨。
十年来他没有一刻放下过。少年时他初闻噩耗,那段时间变得偏执而疯狂,他恨坠月流,查清真相后开始恨朝廷,恨那些冠冕堂皇的官员,恨曾经受过浮渡山庄恩情的人为什么没有伸手帮一把。
但他最无法原谅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山庄出事的时候他不在,为什么会连累无辜替他死去的仇澄。
这些年,他的仇人一个个被他亲手除去,看着那些人临死前或绝望或愤怒的眼神,他冷眼旁观,只会想到浮渡山庄的那一晚,他的亲人们死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绝望。
景成帝恍惚片刻:“我知道,早就知道。”
“我这一生……”
眼前快速闪过从前种种,最留恋不舍的就是曾经在金陵的那几年,梨花沾雨,细雪纷飞。
做了十年尊贵威严的帝王,他终于在濒死前,正大光明的落泪,明黄色的枕头微微晕湿。
“我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
亏欠最多的,还是浮渡山庄,是犹蔚,被他疏离了十年的孩子,还有连慎微。
世间最无奈不过阴差阳错,如果他生在平常百姓家,如今是不是还是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
“我听不见璟决叫我一声阿爹了,”景成帝说,“他长大了,还怨着我。”
他吃力地看了一眼连慎微。
遇见犹蔚的时候,她的这个弟弟不过十一二岁,是个小少年,他就和犹蔚一样,把连慎微当成了半个儿子来疼。
曾经那样耀眼明亮的人。
外面微弱的光线穿过窗棂投射进来,晦暗交织,青年姿态依旧,却分外漠然苍白,在并不寒冷的天气里,他穿着宽大的玄袍和薄氅,如今虽然仍旧拿着剑,但再看不见当初的一点影子。
他好像被大盛朝摄政王的身份吞没了。
“瑜白,对不起……”
原本该快意潇洒一辈子的人生,被三代应氏皇族,毁得干干净净。
“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我走了以后…咳咳……大盛朝廷,就没有护着你的人了,你要好好的,璟决…璟决如果给你气受,你就走吧,离开这里……”
“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你阿姐那样疼你,我下去之后,她知道你这样辛苦,会更加怨我。”
连慎微静了片刻:“你护着的从来不是我,是早就死去的连瑜白。”
他走到龙榻前,负雪剑的剑尖抵在景成帝的颈侧,“临死之前说这么多,是想听见我说什么?原谅吗?”
寒凉的触感没叫景成帝躲闪,反而有些眷恋这柄剑的温度。
对一个每日都处在自责和悔恨中的人来说,如果有人愿意对他说一声原谅,便等同于救赎。
可是世间唯一一个有资格对他说原谅的人,除了应璟决,就只剩下了连慎微。
原谅那样奢侈的东西,他怎么会妄想。
就叫他一直在愧悔中吧。
十年悔恨,能不能叫犹蔚对他有一丝心软,在地府还愿意见他?
“暗卫,我都驱散了,不会有人看见的……”,景成帝眼底逐渐涣散,“瑜白,我最后这几个月,活得很努力。”
“你阿姐…喜欢看雪,但她死在了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