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真心实意又或虚情假意,该客气的客气过了,文吏差役们让开路来,秦川、朱达和周青云三人在前,县衙诸人随后,一同向官衙走去。
刚才那见面不仅仅是恭贺秦川高中,也是明确今后的上下主次,别处贫寒士子中举之后,家乡豪强还有钻空子为自家捞取好处的机会,甚至可以让这位举子供其驱使奔走,可在怀仁县这里,从一开始大伙就没有这样的侥幸,秦川是什么人,那是县外和卫所勾结的大盐枭,手里掌握过几十骑厮杀汉的,上上下下的关节没有不懂的,何况还有朱达这位小爷,大家趁早灭了火中取栗的心思,免得被烧死。
如今本县文吏首领户房经承周贵,规规矩矩的走在朱达和周青云身后,甚至没有落后半步的意思,他都把自己摆在这样的位置,大伙也明白自己如何了,但没有人觉得心气不平,这几日经历下来,实在心服口服。
大伙没走多久就来到了县衙正门前,却能看到有仆役打扮的正急忙向外跑,出门后碰到这么大帮人连忙闪开继续赶路,到队伍中段的时候却被熟人拽住询问。
“老爷吩咐了,去把各处传信的人喊回来,那些乡勇团练的就不要进城了。”
听到这话之后,很多人都是忍不住笑,秦举人和朱达周青云则是没什么反应,他们在县衙正门处停下脚步,秦川背着手看匾额上那根短矛,边看边是摇头,身后离着近的几人心下都是琢磨,这等肆无忌惮的作风会不会被秦川呵斥教训,最起码面子上的活计也是要得。
“鞑子入寇,大同那边有急报去往太原,说是大同城与怀仁县之间,村镇全毁,民众被屠戮,也有商队带回消息,说郑家集周围全完了,我还以为你们全都死了,又找不到得力的人回来打听消息,所以就在太原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没想到你们在怀仁这么不容易,真是委屈你们了。”秦川说得很沉重。
朱达笑了笑回答说道:“也没什么不容易的,要不是袁师傅临终前吩咐我们做些事,这次恐怕逃不开大难,算是善有善报吧!”
“哦?回家后说给我听。”秦川回头看了眼,袁标领着朱达和周青云做什么,他心里大概有数,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波折。
后面几位文吏面面相觑,敢情连罚酒三杯都没有,反倒是说朱达很不容易,慈母多败儿知道不知道,这么骄纵以后要惹祸的,可这话也就是心里念叨,谁也不敢说出来。
秦川聊完看完才回头淡然说了句:“扎在上面不好看,找人拔下来吧!”
他不理后面忙不迭的答应,就那么大步走了进去,拔下来倒是不难,几个年轻衙役搭个架子就把短矛拽了下来,弄下来之后不知怎么处置,却看到前面朱达招手说道:“还给我就好。”又连忙把短矛递了回去,递过去之后又觉得别扭,这朱达和周青云刀弓短矛装备齐全,到底想干什么。
来到审案的正堂之后,秦举人背着手说道:“弄张椅子过来,请艾知县来这边叙话。”
跟着过来的一干人都是衙门里当差的,自然熟门熟路,秦川吩咐下去之后,立刻有人把椅子搬了过来,居然还有人弄了个茶几,给秦川泡了壶热茶,殷勤得很,还有人要为朱达和周青云安排座位,却被秦举人肃然说道:“这个年纪不要摆什么架子,站在我身后就好。”
没过多久,快班班头从内宅方向跑了过来,来到正堂后通报说道:“秦老爷,艾知县这就过来。”
快班班头在怀仁县也是一方人物,说话在城内城外都是有份量的,此时却好像个小厮仆役的做派,他自己没觉得什么卑下,看着秦川嘉许的点头,立刻满脸谄笑的点头,就好像占了先机一般,朱达更注意到其他人脸上有羡慕嫉妒的神色闪过。
内宅正堂的距离很近,通报后片刻后,怀仁知县艾正文就来到了大堂之上,此时虽然已经下午,可太阳还没落山,大堂内还算是明亮,每个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艾知县红肿的脸颊,朱达手劲不小,那红肿一时半会消不下去,看着就和猴子屁股差不多。
这体面威严都是要维持的,艾知县从前或许有些,今日里看到这猴子屁股一样的脸颊,什么都烟消云散了,六房三班的文吏差役们都是彼此对视,想笑又不敢笑,可那嘲讽轻视强忍笑的态度却没有掩饰。
知县艾正文是穿着官服出来的,胡守秋师爷跟在背后,只是两人隔着四五步的距离,好像不愿意靠近一样。
官府大堂是审案断案的地方,身为一县主官的艾正文就在此处决定人的对错甚至生死,在这里他觉得自己有至高无上的威严,因为在这里,他就是王法和朝廷的代表,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每次上堂都会让艾知县感觉很舒服,在这里每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但今日里这样的感觉荡然无存,本来应该躬身相应的文吏和差役们都在看着自己红肿的脸颊,更扎眼的是端坐不动的那位,县尊上堂居然没有起身为礼,而且这么年轻,想想自己什么时候中举,乡试得中之后已经没有了考进士的心气,可看看眼前这位,此时还未到三十岁,居然就有了这样的成就,而且家境宽裕,可以专心科举......
更让人无可奈何的是自己对这位新晋举人没有任何办法,自家是县令,对方是本地士绅,自家功名是举人,对方功名也是举人,这是唯一能相提并论的两项,其他的都不如对方,无论是家境还是前途,县内县外以及官场上所考量的各项,都是不如,真要互相针对,其他人肯定会有所倾向,都会偏帮这位年轻举人。
艾知县站在案前想了很多,他只看到了端坐不动的秦川,却没看到站在秦川身后的朱达和周青云,不是没看到,而是不敢看,全副武装的闯入内宅,和毫无顾忌的两个耳光,让这位中年人彻底慌了,他原本以为是自己操持别人生死的角色,但刚才那年轻人却让艾正文明白,自家生死**持在旁人手上。
读书人难见真章,对心惊胆战的艾正文来说,此刻和朱达眼神对视都是煎熬,索性装看不见了。
秦川没有一直端坐不动,艾知县站在那里局促没多久,秦川就从座位上站起,拱手说道:“学生秦川,见过艾大人。”
若是客气或亲切,怎么也得说声“老父母”,秦川脸上连个笑意也无,这“大人”更是生分,不过这般表态已经让艾正文松了口气,好歹还是做了个姿态,不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当真下不了台。
“秦贤弟不在城内居住,来往却是不多,再加上得中喜报今日才到,就只能在这里道喜恭贺了。”艾知县的姿态倒是放得很低。
“多谢大人的好意。”这样的对答让艾正文松了口气,不管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好歹应付过去算完。
话说到这里,秦川本就没有笑意的神色突然紧绷起来,他盯着艾正文厉声说道:“学生去太原赶考的时候,没有管教好晚辈,让他们做下这般胡闹的事,这次没有回家就来到公堂上,是特意向大人赔罪的。”
场面很安静,每个人看看秦川又看看艾知县,艾知县脸上挤出个笑容,如此肿胀着的脸想要有个笑容也不易,这笑比哭都难看,语气也很勉强:“好说,好说。”
“财帛动人心,就算不是自家钱财,数目大到一个度,就会有人不管不顾的铤而走险,这不走正路是有风险,是要遭报应的,艾大人,我这两个晚辈就是这么昏头蒙了心,做了错事,要对艾大人说句对不住了。”
说完这句之后,秦川转头对朱达和周青云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向艾大人道歉。”
朱达瞥了眼周青云,强绷着表情,上前一步对艾知县说道:“艾大人,对不住了。”
艾正文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是火辣辣的疼,再看看堂上的文吏和差役们,各个面无表情。
堂堂牧守一方的县令百里侯,被人闯入内宅,刀抵在脖子上,又被狠狠扇了耳光,只说句“对不住”就能了结?谁也不是傻子,刚才秦川说得那番话到底是批评自家晚辈还是指着鼻子骂娘,在场诸位都是心里明白。
艾正文真的想哭了,不该财迷心窍,现在被人登门抽脸,这秦举人自己根本对付不了,这件事只能咬牙忍了,及早调任最好,刚想到这里,突然间和朱达对视了眼,只觉得这少年脸上带笑,眼神却冰冷,艾正文心里打了个突,身子都跟着颤抖了下,连忙说道:“都是年轻人胡闹,不妨事,不妨事!”
“艾大人,下不为例。”秦举人肃然说道。
艾知县已经不想说话了,眼下这场面,好似有无形的耳光一下下抽打在脸上,可看秦举人的表情,不给个回答不行。
“下......下不为例。”艾正文的言语里已经带了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