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宸便又道:“你心里清楚,什么是大局为重。如果是苏静,想必也希望你这么做。”
叶宋声音沉了下来,道:“少拿苏静来压我。”
“那皇上呢”,苏宸细细看着她的脸色,尽管光线昏暗,她的脸色还是微微白了白,“做事有始有终,你答应帮他守护的江山,莫不是想半途而废?”
最终叶宋拂袖而去,冷淡道:“我不会食言。但从今天开始,我也有我自己想要守护的江山。”
苏宸侧了侧身,看着叶宋的背影。她所指的江山,是谁?苏宸又一次苦笑,回头看了看苏静的房间,亦转身离去。
结果苏宸还是来了,帮叶宋换药。他来的时候,叶宋正把双手的布条拆了,因为白天照顾苏静,布条已经被打湿,沁出了血水,显得殷红。布条全部被拆除,她原本白皙均匀的十指如今变得伤痕累累,屋子里没有烧酒,叶宋正准备用水随便浇洗一下就可以,苏宸一看见,立刻近前阻止,握住她的手腕,呵斥道:“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吗,你就是这样好生照顾你自己的?!”
叶宋额上有汗,另一只手随意擦拭了一下,道:“总归是死不了。”
“你到底是不是女人”,苏宸铁青着一张脸,摆开伤药就开始帮叶宋处理,咬牙切齿,“我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叶宋淡淡道:“所以说,赶紧悬崖勒马。这种时候我没把自己当女人,自然就不像是个女人。”
“我看你把自己当铁人,以为自己打不死饿不死身体坏不死,简直愚蠢至极。”他嘴上不留情,可是手上的动作却极为温柔。以前的时候叶宋还在他的身边,他没对叶宋有过半分的温柔和耐心,而今叶宋不在他身边了,这样的温柔却是耗一次少一次,他给叶宋上药的时候怕她痛着,还不忘往她手指上吹着气,等十根手指和掌心都均匀地抹上药了,才将新的纱布重新缠上,并道,“你的手暂时还不能像今天这样沾水,否则反反复复很难痊愈。以后你要做什么,都交给我来做吧,不然像你这样粗心大意下去,双手迟早得废了。”
叶宋闷闷道:“别人我不放心。”
“我是他三哥。”
“是他三哥又怎样。”叶宋道。
两人沉默一会儿,苏宸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我不会像皇上那样,趁人之危对他下手的。如果他有什么闪失,你尽管找我,我负责就是。”
叶宋愣了愣,低头看着自己白生生肿大的手指。苏宸说完也跟着看了下来,目色被淬上一层柔色,道:“到底是女人,以后这双手保不准会留下疤痕。”
叶宋不在意道:“没关系,我自己不介意就是。”
苏宸道:“还有真正爱你的人,也不会介意。”说着就站起身,将药物和换下来的布条收拾了一下,回头对她道,“你好好睡一觉,苏静那边我会仔细看着的。”
熄了灯,叶宋在床上平躺下,肩背上的伤口还隐隐发痛,但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她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屋顶有些破楼,几缕星光浅淡点缀,心想,她答应过苏静,不会离开他。
等他醒来的时候,就会看见她。
一旦松懈下来,两天一夜没好好休息过,叶宋觉得疲惫极了。几乎是眼帘一阖,意识就混混沌沌沉了下去。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待黎明将尽时,她又准时地清醒了过来。推开门时,外面微凉的空气流了进来,她眉宇间有两分神清气爽,气色也好了不少。
这时外面的天色还是青灰色,星辰未完全沉沦,天空中也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月影。院子里干枯的光秃秃的树枝,张牙舞爪地盘桓着。她去井边准备浇水洗一把脸,手将将要伸下去时,才注意到自己的双手被裹得严严实实,她蓦地想起了昨天晚上苏宸说的话,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缩了回来,边上有一个盆,便用盆打了一盆水,然后不用手浇水,把整张脸都沉入了盆里。
水盆里咕噜噜冒出两个水泡,片刻之后,叶宋才把头扬起来,整张脸挂满了水珠,连睫毛也颤颤恍若受了一晚上的夏露。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的下巴滴下,整张脸显得莹白但又好像表面被涂抹了一层浅色的蜜蜡,是很健康的肤色。鬓角的头发也被水打湿了,随着她的动作,水珠从发梢撒到了地上,然后黑色的头发便贴在她的脸颊上。
叶宋洗了脸算是彻底清醒了。晨风吹拂在脸上,有种格外的凉爽之意,脸上的水珠不知不觉就被风干了。
她起得很早,包子和英姑娘他们都还在睡觉。
苏静的房间外面十分安静,枯萎的树叶在地面铺了松软的一层,因为白日里阳光的缘故踩起来有些脆,又因为晚上的露水的缘故,踩起来又有些润。
叶宋走过了铺满叶子的院子,走上几步台阶,轻轻推开了房门。
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发出的声音在这清晨里显得悠然。
房间里还有些暗,叶宋轻车熟路地走到床边,看见苏静睡着的模样,她就站在床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随后弯下身去,手指尖碰到了苏静的。彼此的温度只在那相触碰的一点交汇,她能感受到苏静的指尖温温凉凉的,就好似梦里那把玉骨折扇拿在手里时的触感。
叶宋走去了窗边,推开了两扇窗,窗棂被露水浸得有些湿润,窗下是个篱笆,空气里有着淡淡泥土的味道,似乎泥土里正孕育着新的生命准备破土而出。这里的景象并非全是萧条,萧条之下也还蕴藏着一股顽强。
她回过身来,就高挑地站在窗边,看着苏静道:“早。”
以后每天,她都来唤他起床。每天他都可以看见她,只要他愿意睁开眼睛。
叶宋在房里陪他说了一会儿话,她知道,苏静一定可以听见的,因为他的心在这里。她想说高兴的事情给他听,想说幸运的事情给他听,于是便说起了两人的过去。
那是些混账的过去。
他们两个天一黑,便勾肩搭背地出去逛楼子喝花酒,还要叫上姑娘来寻欢作乐一番。可能是有叶宋在,他俩都是摸摸姑娘的小手捏捏姑娘的腰,除此以外并未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叶宋觉得他不是放不开的人,起码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中间只隔了一层纱,苏静都还在隔壁与人姑娘进行着天人交战。
说到这里时,叶宋便停下了,说不下去了。因为现在想来,那些她曾经觉得无忧的轻松的过去,有关苏静的,现在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是什么幸运的事。
叶宋道:“我想来想去,你我最快活的便是那么一段日子,可我现在回忆起来,忽然间觉得一点都不快活。除了那一段,你交了我这个酒肉朋友以后,就真的没发生过一件好事……”顿了顿又道,“好吧,帮你走出过去的阴霾勉强算是一件好事,但后来你又陷入了无数的危险和困惑之中,付出了许多代价。”
本来是说高兴的事情给他听,结果叶宋说着说着就扯远了,后来她索性不说了。为苏静理了理薄被,起身便走出了房间。天色还很早,苏静暂时还用不着喝药和泡药浴,叶宋便紧急召了军中大将,一起开了早会。
大家一致赞成,趁着现在南瑱还没缓过神来,北夏大军一举出击,拿下益州。
在此之前,北夏大军先前往姑苏,尽管是座废墟,仍还是要收归囊下。
军队抓紧时间整装待发,刘刖和诸位将领进行点兵。门前兵马齐聚,赫尘踢着蹄子,兴奋地哼着气。它是一匹战马,就应该在战场是意气风发,和主人一起杀敌。
叶宋一身戎装,长发高挽,英气逼人。苏宸不准她把手上的纱布拆了,她握着铁鞭,虽然没有以往灵活,但还是收放自如。
她把鞭子套在赫尘的马鞍上,然后大刀阔斧地走进院子里去。院子里药气扑鼻。
包子正烧热了一桶药汤,让人抬到苏静的房间里去。不等叶宋自己动手,苏宸便紧跟其后,先一步把苏静从床上扛起来放到浴桶里。他知道,若是叶宋没做好这一切,她无法安心上战场。苏宸不想她去,但她决定的事情就一定要自己去完成。
苏宸和苏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和苏若清相比起来,这两兄弟的感情更加深笃一些,因为他们的地位相当,没有权力和利益的权衡与斗争。可能唯一的疏远,便是因为叶宋的出现。
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依照苏宸的性格,不可能还对苏静有好脸色,尤其是叶宋这个女人还曾经是他的妻子。尽管后来叶宋不再是他的妻子了,每每他看见叶宋和苏静一起时,还是会嫉妒。
不知不觉间,每个人都在改变,因为自己所在乎的人或者事。而苏宸最大的改变,或许就是他为了叶宋学会了温和谦卑,他王爷的骄傲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他的身份和地位也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一个人不可被侵犯的自尊,并不是只有这些外在的东西才能够衬托得出来。
叶宋去拿巾子来为苏静擦拭身体,被苏宸一把拿过,他打湿了巾子,在苏静的肩背上一下下擦拭着。他老说他是苏静的三哥,理应做这些,而今叶宋看在眼里,才真正觉得他是苏静的三哥。
而且他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