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摇了摇头,那人又问:“那你是跟家里人一块儿上山来的?还是就住在这山里?”
秦桑不愿多说,只问:“你今天就在这里画画吗?”
“给你看。”他把画架立起来,竟然是油画,不过寥寥勾了几笔,只看出山石大约的轮廓,并不辨瀑布的影子。秦桑虽然不懂画,但易家行事最为豪奢,府中收藏有不少西洋名画家的作品。她看得多了,也能瞧出这人笔力倒是不错。
他说:“中国的风景,其实还是用中国画的意境才能表现出来,油画虽然更立体,终究隔了一层。”
秦桑微微笑了笑,他正待还要说话,忽然远处有人叫:“绍轩!绍轩!”
他便转身答应:“我在这儿!”
答了一声那人却没听见,仍旧叫着他的名字:“你在哪儿?”
他提高了声音又答了两遍,来人才听见。沿着山路窸窸窣窣走下来。看他站在大石上,不由得抚掌笑道:“你挑的这个地方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绍轩笑道:“别乱说了,这里还有位陌生的密斯,别冒冒失失,吓着人家。”
那人说道:“你尽会瞎扯,密斯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
绍轩回头一看,身后竟然空空如也,秦桑早已经不知去处。他急忙走到石边,探身向下边山路上张望,只见她浅蓝色的旗袍在林中一闪,早已经走得远了。
来的那人正是绍轩的密友吴奉华,他三步两步攀上了大石,也伸长了脖子向下张望:“你到底在看什么呢?”只见密林丛丛,除了一片浓翠浅绿,什么也看不到。
“我在看仙女。”
吴奉华禁不住哈哈大笑:“这山林里头,难道还真的有女神不成?”
“清雅如兰,明眸皓齿,不是女神是什么?”
吴奉华又将绍轩的肩头拍了拍:“高公子,你别画得走火入魔了,这山林里面如果有仙女,你不正好来一出‘遇仙记’?就怕这位仙女其实是‘仙人跳’,那就大大的不妙啦!”
因为上山之前,高绍轩的母亲极不放心,再三叮嘱,言道山上有“仙人跳”。原来夏季上芝山避暑的游人多,当地所谓“混混儿”弄了娼妓来,专门勾引富贵公子们上当,借机敲竹杠讹钱,所以吴奉华才有这么一说。
不想高绍轩甩开他的手,说道:“是不是仙女,我自己心里有数。”
一时收拾了画架,下山回到高家的别墅。吃饭的时候,吴奉华见高绍轩仍旧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打趣:“看来你是真的遇上仙女了,不过一面之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高绍轩叹了口气,却并不答话,只慢慢挟了一口饭,喂到嘴里去。吴奉华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笑道:“芝山才多大点地方,你既然能在瀑布边遇上仙女,总还能再遇上。”
高绍轩被他一句话提醒,不由得大为高兴:“说的也是!”
从这日起,他每天都背着画架去七月瀑,一边写生,一边希冀能再见着秦桑。一连数日,却一无所获。每天都满怀希望而去,却失望而归。到了第四日,山中风雨大作,这样的天气无法出游,只得闭在画室里。虽然人在屋子里,可是想起那天秦桑在瀑布边的一颦一笑,仿佛仍旧历历在目。忍不住提起画笔,勾勒起来。
吴奉华到画室来的时候,见他已经用炭笔勾出了全稿,一见之下,忍不住夸赞:“这就是你那天遇上的仙女?怪不得你要害相思病,果然是位绝代佳人。”
高绍轩听他这样一说,更是怅然若失,掷下画笔,绕室而行,忍不住叹喟:“芝山这么大,我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吴奉华笑道:“你竟然连她的名字都没问,亏你还害相思病。”
高绍轩怅然看着画像,说道:“那天她穿了件细布衣裳,一样首饰都没戴,瞧上去像个女学生,或者是山里人家的女孩子,在山下学堂里读书。”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吴奉华摇头晃脑地说,“真要是个女学生,那就好办了,我保管把她给寻出来。”
高绍轩道:“这山里零零星星,只怕也有一千多户人家,你有什么法子找人?”
吴奉华嘿地一笑,说道:“亏你是督军家的大少爷,要想找个人出来,还不易如反掌。”
高绍轩怫然不悦:“仗势欺人的事情,我是绝不做的,也不许旁人做。”
吴奉华道:“这点小事,何以说到仗势欺人?我的主意你先听听,若是你觉得不好使,咱们再商量不迟。”
原来吴奉华出的主意就是,此时山中还有不少避暑的熟人,不如在别墅里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将邻近别墅的熟人朋友统统都请来。然后借口招待人手不够,提前派人在本地人家多多聘人来担任招待。
“这招待嘛,因为舞会上女客众多,所以以女招待为宜,年纪不要过大,最好是女学生,因为太太们都是有知识懂风雅的人,所以要请些女学生来当临时的招待员,才比较适宜。”
高绍轩听了他这个主意,一想还真的不错,于是问:“若是找不到她,或者找到了也不肯来当招待员怎么办?”
吴奉华道:“那大不了也就是一场舞会,难道你做这样的小东,也觉得为难吗?”
高绍轩一听,也觉得没什么为难的地方,而且现在抱着一种死马当做活马医,左右是碰碰运气的心态。立刻便叫了管家来,告诉他自己要大请客。
山里避暑的人,都是非富则贵,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夜夜笙歌的情形处处都是。所以管家倒不觉得意外,只是平日自己家的这位少爷,总是安静为宜,非常厌恶应酬。没想到这次忽然提出要举办舞会,大约是这几个月在山里待得实在太闷了。
高绍轩又叮嘱聘请临时招待员的事,管家甚是不解:“人手不够,派人去城里叫些佣人上山来就好了,为什么要在山里找?这山里都是轿夫农夫,再不然就是些小贩,只怕笨手笨脚,到时候招待不了客人,反弄出笑话来。”
高绍轩不耐道:“叫你派人去找就派人去找,有什么好啰嗦的?”
他难得发一次脾气,所以管家唯唯诺诺,立刻派人四处打听,山里人家可有合适的女学生,愿意来充当临时的招待员。
这样大肆宣扬了好几天,工作既简单,给的赏钱又多,倒还真有几个山里人家的女孩子乐意来。绍轩一一看过,都不是自己那天遇上的那一个,不由得深深失望。这样一直到舞会当天,仍旧没把人找到,也只得无可奈何,意兴阑珊。
吴奉华知道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舞会上,但是帖子是早就下了,正在山中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士,都看在高督军的面子上,纷纷来赏光。吴奉华本来担任了总招待,见绍轩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寻了个空,低声对他说:“今天来的人,可都是相着令尊的面子。何况易巡阅使的公子也要来,你这个当主人的,可不能愁眉苦脸。”
高绍轩勉强打起了精神,幸好人多,吃完冷餐,音乐一起,好多人都纷纷下了舞池,开始跳舞。高绍轩见酒如池歌如林,繁华奢靡不堪,只是佳人音讯渺茫,更觉得怅然若失。这时候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拍,回头一看,正是易连恺。
他与易连恺并不相熟,只晓得这位公子爷是个风月场中的常客。今日赴宴来,带的却是一位娇丽的佳人。有人识得是符远名伶闵红玉,吴奉华又是个最爱多嘴饶舌的,早就悄悄指给他看:“那就是易公子的新宠,听说易家三少奶奶为了她,亲自寻上山来,结果讨了好大一场没趣。”
高绍轩听过就当是耳边风,此时见易连恺微带笑意,问他:“好一阵子没看到你了,上次见着还是在府上。”
高绍轩笑着道:“是。”
易连恺却道:“我有一件私事,本想拜托令尊,可是左思右想,不太敢向令尊开口。”他勾着高绍轩的肩,放低了声音对他说,“我老子这阵子正恼我,此事若是让他晓得了,只怕有大大的麻烦。所以我想请托高公子,不晓得是否方便。”
高绍轩听他这样说,便道:“公子爷这话就太见外了,有什么吩咐,绍轩定当效劳。”
易连恺笑道:“吩咐不敢当……”仍旧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说来惭愧,我的一位旧同学,姓潘,叫潘健迟。被押在符远牢里。他家里哭哭啼啼托人求到我名下,可是你也是知道的,这种事我实在不方便出面,我想着如果令尊能跟符远那边打个招呼,作个取保,家父必然疑心不到我身上。”
他的语气虽然是商量的语气,高绍轩却晓得,此事并无商量的余地。只因易连恺自己身处尴尬,需要避嫌,所以不过是借自己父子之手,捞个人出来。于是答道:“请公子爷放心,此事绍轩当竭力而为,务必替公子爷办得周全。”
易连恺笑着拍拍他的肩:“多谢多谢。”
高绍轩受了易连恺的嘱咐,并不敢怠慢,当天晚上就给城中挂了一个电话。高佩德听儿子在电话里讲述了来龙去脉,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乐得卖易连恺一个人情。所以马上给符远的方镇守使拍了一个密电,只声称是自己的内侄被误捕。方镇守使素来久承高佩德的人情,接到了这封密电,当即就命令监狱将那潘健迟放了。不仅放了,而且因为听说是高督军的内侄,那方镇守使还特意遣了两个人,一路护送到昌邺,好在符远到昌邺有铁路的符昌通车,一夜即至,极是便利。
符远这边放了人,拍了密电回复高佩德,高佩德叫秘书派人到车站接站,接到人后,立刻用车将那潘健迟送到芝山上,好让高绍轩去向易连恺复命。那高绍轩本来甚为好奇,心想这位潘少爷被关在牢里,能劳动堂堂阅巡使的公子出面关说,来头一定是非富则贵。谁知人送到山上一看,也不过是个衣饰寻常的年轻人。只不过相貌清秀,文质彬彬,倒仿佛是个学生模样。高绍轩素来对此等人物颇有亲近之意,所以不由得十分客气,按西式的礼节与他握手,道:“潘少爷受委屈了,我这就带你去见易公子。”
那人极为沉默寡言,听到“易公子”三个字,却突然抬起头来,看了高绍轩一眼。高绍轩只觉得他眼神锐利,似乎隐隐有一种英气,但不过一瞬间,便又微垂了眼角,说道:“多谢。”
这还是他进门之后,首次说话。高绍轩只觉得他声音喑哑,又见他虽然穿着一身西服,颈中却没有系领带,敞开着两颗扣子,颈下隐隐露出黑紫色的伤痕来,想必在狱中曾经受过酷刑。高绍轩知道革命党被抓后,多半是要受刑的,可是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人身上有这样可怕的伤痕,所以不禁不寒而栗。
潘健迟见他的样子,仿佛猜到些什么,于是伸手慢慢将领口的扣子扣起来,也不知道是否触到伤口,只见他两道眉都皱起来,低声说:“我这副样子只怕会吓着易公子,还是过些日子再去拜望吧。”
高绍轩道:“此事是易公子亲自嘱托了我,在下不便专擅。咱们还是先去见见易公子吧,他见你平安无事,一定才会放心。”
那潘健迟见他执意如此,便也罢了。于是高绍轩便带着他到易连恺的别墅去拜访。
高家别墅距易家别墅并不远,但山路曲折,开车也要好一会儿的工夫。到了门上,门房认识高家的汽车牌号,所以老早笑着迎上来,替高绍轩开了车门,说道:“高少爷来得真不巧,我们家公子爷一早就出去了。”
高绍轩怔了一下,恰好此时山道上隐约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回头一看,正是易连恺的汽车回来了。
门房里的几个人都奔出来,一名仆人当先拉开了车门,高绍轩只觉得眼前突然一亮,原来从车上下来的,是位年轻的女子。定睛细看,却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一见之下,顿时觉得又惊又喜,只差要脱口叫出声来。只是今日她的装束打扮与那日山间已经颇为不同,穿着一件姜汁黄织锦旗袍,外面又系着浅色的哔叽斗篷,袅袅婷婷,如箭如荷,既清雅,又华贵。后面跟着女仆,捧着纸匣诸物,倒像是从哪里买了东西回来。
正在怔忡之时,却听到门房的仆人恭敬地说:“少奶奶,您回来了?”
这一声不啻于晴天霹雳,把高绍轩整个人都震在了那里,动弹不得,就像傻了一般。那秦桑听到这声招呼,回头看到高绍轩站在那里,也不由得怔住了。门房便道:“这位高督军家的大少爷,是来拜访公子爷的,公子爷还没回来呢。”
秦桑并不答话,眼睛看着高绍轩身后,脸上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高绍轩只当她认出了自己,只是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一直心心念念的人,竟然会是易连恺的夫人。他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见秦桑一只手紧紧攥着斗篷的细碎水钻花辫,竟似在微微发抖。
他心中越发觉得混乱,突兀地想到,她见到我如此失态,难道对我也有另一重意思……一个念头并没有转完,理智却命令他,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身边站了许多下人,如果叫人看出什么来,岂不是一场弥天大祸?自己倒也罢了,她是个女子,万一清誉有碍,这般连累了她,自己岂不是死不足惜?所以当机立断,躬身行礼:“少夫人!”
秦桑整个人本来都魂飞魄散,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听到这一声,才好似猛然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高少爷客气。”
高绍轩便对她道:“不知道公子爷什么时候回来?”
秦桑心里一瞬间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只不明白眼前这一切是梦是幻,是真是假,又该如何收场。勉强对高绍轩微笑:“要不请高少爷先到家里坐一会儿吧,兰坡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高绍轩见她站在那里,整个人似乎仍在微微发抖,说不出的一种可怜。心想她定然是觉得我的身份可疑,但那日与她在山间,不过闲谈数语,于礼法上并无可碍之处。为何她见了自己,却是这般惊恐?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虽然一见之下,自己就觉得倾心相许,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她已经出嫁,而且还是易连恺的夫人。平日听闻易连恺那种种风流韵事,完全是个花花公子。要不是易家家规严谨,禁止纳妾,易连恺已经不知娶了多少位如夫人。有了这样美丽温婉的妻子,却丝毫不珍惜,一想到这些,高绍轩便不禁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和可惜。见到她这样怕到了极处,更猜测是因为担心易连恺知晓她与自己曾经说过话的缘故,可见平日易连恺多么霸道无理。
他心里这样想着,秦桑既已经发话,仆人早已经引着他们往前:“高少爷这边请。”
易家这别墅高绍轩也来过几次,但一次也没像今天这般忐忑不安。女佣倒了茶就退下去,秦桑倒仿佛镇定了一些,说道:“高少爷请喝茶。”顿了顿,又说,“上次不知道是高少爷,多有冒昧。”
高绍轩不料她会主动提起上次的偶遇,意外之余心头不禁一阵狂跳,可是仍旧不敢胡乱猜测她的用意,只答:“彼时绍轩也不知少夫人您的身份,请夫人多多原谅。”
秦桑道:“平日高督军对我们多有照拂,请高少爷不要这样见外。”
她说得这样客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声音还在微微发抖,也许是因为冷的缘故。她进了屋子就有仆人迎上来,替她解了斗篷去。现下她端然坐在沙发中,那姜汁黄织锦旗袍做得极为俏巧,高绍轩本来眼观鼻鼻观心,目光下垂看着茶几上,搁着一只冰纹的花瓶,里面插着数枝秋兰,配着蕙草,斜欹淡然似疏墨写意。可是隔着这花瓶,隐隐绰绰就是她的身影,尤其腰身不过纤纤一握,仿佛人在花影幢幢中。他心中越发觉得混乱,也只得嘴里客气地答话,可是自己说了些什么,却是丝毫也不晓得。两个人坐在那里,秦桑倒是很周到,问了督军好,督军夫人好,又说了几句闲话。高绍轩这才觉得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他这么一走神的工夫,秦桑已经又说了好几句话了,见他并不回答,只得叫了声:“高少爷。”
高绍轩这才如梦方醒,连忙道:“夫人有话请讲。”
秦桑那日见他,不过觉得他除了几分书卷气,为人却是很爽利。今天却不知为何他整个人都呆呆的,竟然好似书呆子一般。她满腹心事,根本顾不上多作他想,只得道:“不知道高少爷此番来,所为是公务还是私事。如果不便说与我知道,要不就在这里吃过饭再走吧,因为兰坡他恐怕要到下午才会回来。”
她话说得虽然客气,可是却透着婉转逐客的意思。高绍轩道:“我一介学生,哪里有什么公事?只是公子爷嘱托我办一件小事,眼下已经有了结果,所以特意过来。”顿了顿,又道,“如果方便,就请夫人转告公子爷,就说潘少爷已经被释放,请公子爷放心吧。”
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未替秦桑介绍潘健迟,于是对秦桑道:“这位便是潘少爷,是公子爷的中学同学。”又回头对潘健迟道,“这位就是易公子的夫人,不知道你见过没有。”
那潘健迟自从进门以来,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才抬眼看了秦桑一眼,然后鞠了一躬,声音很轻:“谢谢夫人。”
秦桑眼眶一热,几乎就要流出眼泪来。易连恺数日来对她不理不睬,她本以为此事没了指望,没想到会有如此意外的结果,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救出来的这个潘健迟竟然不是别人。她几欲要失声痛哭,只是拼命强忍,手里捏的一方手绢,都要攥得碎了。此时更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高绍轩见她神色有异,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双颊通红,额头却有细密的汗珠,以为她身体不适,于是起身道:“打扰夫人多时,绍轩该回去了。”
秦桑不知他这一走,到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不由得乱了方寸。抬起眼来,看着他身后的人,那人却轻轻地对她摇了摇头。她心中一恸,眼泪却已经生生欲要涌出,连忙装作咳嗽一声,对着高绍轩勉强一笑:“高少爷辛苦了,刚刚有山农送来的时鲜,山中也没什么好吃的,如果高少爷不嫌弃,还是在这里用过饭再走吧。不然让兰坡知道,一定会怪我招呼不周。”
她此时提到易连恺,心中却似针扎一般,更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惊恐涌上来。她想到如果易连恺回来,见着这个潘健迟,说不定会看出什么破绽来。眼下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易连恺见着他。可是这次见不着易连恺,高绍轩说不定还要带着他来。要怎么样避开易连恺,自己却又想不出来,只能相机行事,因为易连恺晚上才会回来,说不定自己可以想出法子来。高绍轩见她默然无语,尤其提到易连恺时,温婉之中另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姿态,心中一软,担心她真的无法交差,不由道:“那么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吧。”
秦桑便叫:“韩妈。”
她起身去吩咐女仆,从沙发前走过,虽然穿的是高跟鞋,可是踩在地毯上,绵软无声。仿佛只是一刹那,已经从面前走过去了。只有一种幽幽的香气,向人暗暗袭来,却又渐渐淡去。高绍轩心中说不出的怅然若失,只是看着潘健迟,只盼他不要瞧出什么端倪来。幸好那潘健迟却也似在出神,眼睛只是望着茶几上的花瓶。
他们两个默然坐在那里也不过片刻工夫,秦桑已经回来了。她似乎镇定了一些,连笑容都自然了许多,向高绍轩道:“高少爷是一直在外国留洋?不知道是去的哪个国家?”
“美国。”
“美国的音乐和美术都是非常好的。”秦桑道,“一直听说风景也是不错。”
高绍轩趁机问:“夫人为什么不出洋去走走呢,哪怕是旅游也是极为有趣的。”
秦桑道:“父母在,不远游……总不过为着长辈的老人……”
说到这里,她似乎又难过起来,倒是笑了笑:“瞧我们这种守旧的思想,只怕让高少爷笑话了。”
高绍轩道:“少夫人只怕比绍轩还要年轻,何来守旧之说呢?”
这样闲闲地谈话,没过一会儿,韩妈就来报告,说厨房已经准备妥当了,于是秦桑便请高绍轩到餐厅。她因为是主人的缘故,格外的客气:“高少爷请,潘先生请……”
高绍轩便起身往餐厅走,那潘健迟跟在他身后,故意放慢了脚步。果然秦桑默不做声,错身而过之际,突然就将一样东西塞进他的手里,然后一直走进了餐厅去。
他们的别墅虽然是西式的,却有一中一西两个餐厅。因为易连恺平常请客,都是在那间西式餐厅里,所以厨房也将菜送到西式餐厅。高绍轩刚刚坐下来,女仆便上前来,替他打开餐巾。秦桑便道:“今天吃中国菜,却是用西式的餐具,也请高少爷随意一些,入乡随俗吧。”
高绍轩听她只是客客气气地对自己讲话,便如最称职的主妇一般,心中不知为什么说不出的难受,便淡淡笑道:“早就听闻公子爷这里的厨子好,今天也开开眼界。”
易家的厨子乃是江左的名厨,做的清蒸黑骨鱼,只浇上一勺清汤,热腾腾端上来,鲜美无比。更有石耳等山珍,虽然菜式简单,却极为美味。秦桑虽然不喝酒,却让仆人开了一瓶香槟,笑着对高绍轩道:“兰坡不在家,亦没有别的陪客,就请高少爷和潘先生两人自饮吧。”
这顿饭三个人都吃得食不知味,好在很快就吃完了,厨子还是按西式的规矩上了咖啡。高绍轩见秦桑一直似乎打不起精神来,于是便带着潘健迟告辞。秦桑道:“等兰坡回来,我告诉他你们来过,看他什么时候去府上回拜吧。”
高绍轩于是连声道“不敢”。
秦桑也不再客套,略送了一送,就进去了。
她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只是心神不宁。伏在床上,只觉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像是又回到学校里,大株的梧桐树,掩映着西式的旧楼。幽深阴暗的树影,一片一片小巴掌似的梧桐叶,细细密密地遮住天影云光。细细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郦望平的眼睛却是光洁明亮,如同那阳光一般灼人。他牵着她的手,低声对她说:“秦桑,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出洋去。”
而自己只是一味地摇着头,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她哭着哭着,终于哭醒过来,原来只是南柯一梦,可是枕头已经哭湿了一片。她慢慢坐起来,原来天色已经暗下来,外头却响起沙沙的声音,仿佛是下雨了。
她起身推开窗子看,果然是下雨了。细密的雨丝将黄昏一点一点织进夜色里,四面都是暗沉沉的雨,打在楼下的芭蕉树上,噼噼啪啪作响,倒像是更添了一层凉意。山里的风本来是很大的,这时候却似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雨如同白茫茫的雾气,将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全都笼罩起来,远远近近只是一片苍凉的雨。
她觉得浑身发冷,正待要关上窗子,却看到汽车的车灯一闪,雪亮的两簇照得白茫茫的雨像无数雪白蛾子飞在那灯柱中,滚成一团团,飞舞乱撞。这两簇光很快就滚过窗角消失不见,汽车引擎的声音低沉着由远及近,她回过神来,这么晚了不会有旁人,一定是易连恺回来了。
她只发了几秒钟的呆,立刻就跑到浴室去,急匆匆打开水龙头洗去脸上的泪痕。看镜子里自己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一望就知道哭过。身上的衣服也睡得皱皱巴巴,于是连忙换了套睡衣,这样一折腾,已经听见易连恺上楼的脚步声。她急中生智,干脆把浴缸的龙头打开,正放水放得哗哗响,房门已经吱呀一声开了,只听易连恺叫:“秦桑?”
她手忙脚乱,匆忙道:“你别进来,我在洗澡。”
那天在山顶凉亭,易连恺跟她狠怄了一场气。无奈秦桑自打结婚,就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样子。无论吵也好,闹也好,她只是不理他。他气得没有法子,虽然老大不情愿,却还是叫高绍轩把潘健迟给弄出来了。这件事他认为实在大大地失了面子,所以还不曾在秦桑面前提过。今天回来也不过是因为下雨了,山中无甚去处。不想一回来,韩妈却告诉他说秦桑大约是不舒服,一直睡了半天,连晚饭都没有吃。他本不想理睬,谁知走上楼来见秦桑房里亮着灯,不知不觉就走进来了。走进来了没看见人,于是叫了一声。没想秦桑就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先是一怔,听着浴室中水声哗哗,有淡淡的热气蒸腾,从门缝间弥漫开来,更有一种幽幽的香气,不知从何而来,缭绕袭人,说不出的旖旎香艳,叫人怦然心动。
秦桑背倚着门,听着外头静悄悄的,不知道易连恺走了没有。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门钮忽然转动,她吓了一大跳,易连恺却笑道:“你把门开开,我也正想洗个澡,咱们一块儿吧。”
“不行!”
易连恺便笑道:“那好吧,我先去拿衣服,等你洗完出来,我再洗。”
秦桑刚刚松了口气,没想到易连恺嘴上这么说,却突然用力将门一撞。她猝不及防,门已经被他撞开了。易连恺见她发鬓微松,只穿着极薄的白绸小衣,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说不出的一种可怜可爱。不由得哈哈大笑,不由分说便将她打横抱起,秦桑来不及挣扎,已经被他扔入浴缸水中。瞬间全身的衣服都已经浸得湿透了,她只差没被水呛到,正是又惊又怒,易连恺却已经搂着她,笑嘻嘻道:“咱们还是一块儿洗吧。”
这个澡洗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秦桑本来担心易连恺瞧出什么破绽来,结果两个人这么一纠缠,他倒什么旁的话都没说,洗完澡出来往床上一倒,几乎立时就睡着了。秦桑睁大着眼睛,丝毫没有睡意,易连恺的一条胳膊横在她腰间,沉甸甸得教人透不过气来。本来她把他的手拨开了,可是没一会儿,他翻了个身,又重新将胳膊横过来了。
秦桑想起很久之前,刚刚新婚的时候。她晚上总是做噩梦,那会儿她和易连恺还能相敬如宾,有时候她从梦里哭着醒过来,他也会问她,她只说是想妈妈了,他总是起来给她倒杯热茶,让她喝了定定神再睡。可是没过几个月,易连恺喜新厌旧的毛病就原形毕露,对着她也越来越阴阳怪气,她又不耐容忍,日子到底是过不下去。
过不下去也得过,拖拖拉拉也有两年了,只是没想到今生还能见着郦望平——她背心里出了薄薄一层冷汗,邓毓琳什么都知道,却托自己去救潘健迟。邓毓琳定然也知道潘健迟就是郦望平。可是为什么不对自己明言?难道怕自己会视死不救吗?还是另有别的图谋?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心底里几乎有一种绝望的寒意。仿佛自己已经一脚踏进机关重重的陷阱,四周八方十面埋伏,都正在等着她。她只在心里安慰自己,郦望平一定会走的,他一定会一走了之,见着自己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之后。如果他真的是革命党,难道还会傻乎乎地在这里等死吗?只要他走脱了,那么余下的事自己总可以应付得来。
万一真的应付不了,大不了也就是个死罢了。这样活着,还怕死吗?
她心里暗暗地给自己鼓着勇气,慢慢地盘算着,如果明天易连恺问起来,自己应该怎么答话。人是她托他救的,现在潘健迟一出狱就失踪了,他说不定会起疑心。幸而没有什么证据,只要她死咬着不认,易连恺总不至于拿她当同谋来审……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渐渐地就睡着了。
这一睡却睡得很沉,仿佛只是睡了没一会儿,就又在做梦。因为听到易连恺在讲电话,模模糊糊的,虽然隔得远,他的声音却像是格外清楚,断断续续:“……不行……看好了……别弄死了……”
一听到“死”字,她忽然就坐起来,天早已经亮了,只是窗帘没有拉起来,外头起居室里很明亮,太阳一直照进来,大半个起居室都是阳光。易连恺穿着睡袍,就站在那浅金色的阳光里讲电话。他身形魁梧,从身后看去,让秦桑觉得陌生——易连恺突然回过头来,看她怔怔地坐在床上,于是对她笑了笑,又对着电话里的人说:“就这样吧。”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她心惊肉跳,只怕他已经起疑,或者已经布置下什么机关,那么自己就是万劫不复。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外头光线明亮,他整个人逆着光,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神色,只觉得他一步步走近,语气却难得的温和,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秦桑本能地仰着脸看他:“你在跟谁打电话?”
易连恺笑了笑:“跟一个朋友,说做股票的事,怎么了?”
秦桑转过脸去:“没事。”
“好好的,怎么又不高兴了?”易连恺就在床边坐下,弹簧床极是松软,整个都往下一沉。秦桑本来还想往后躲,他却就势揽住她的腰,“今天晴了,想上哪儿逛逛去?”
“我不太舒服,不想出去。”
“你怎么总闹不舒服?”易连恺低声笑了笑,在她耳边问,“是不是昨晚把你累着了?”
秦桑又羞又怒,将他一推,自顾自睡下去,将被子连头都蒙住了。易连恺笑着,来拉她的被子:“闺房之乐,甚于画眉,你没听说过吗?”
秦桑心中恼怒,攥着被子不肯松手,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却听到外边似乎是宋副官的声音,轻轻敲着门,叫了两声“公子爷”。
易连恺不由得大怒,问:“干什么?”
宋副官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似的,战战兢兢答:“是……是高督军的少爷来了……”
易连恺听说是高绍轩,只得强压怒火起身洗漱,然后换了衣服下楼去见客。秦桑心中担忧,于是过了一会儿,也悄悄下楼来。刚刚下了楼梯,就听到笑声,那笑声是从偏厅里传出来的。秦桑本来穿着一双软缎鞋,更兼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落足无声,一直走到偏厅。这间偏厅被布置成吸烟室的样子,原来易连恺招待高绍轩在这里抽雪茄烟,秦桑从侧开的门扇里望了一眼,只见烟雾弥漫,易连恺与高绍轩各据沙发一端,正在谈笑,而另一侧单人沙发上坐着个人,正是化名潘健迟的郦望平。
秦桑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昨天自己冒险传了纸条给他,他为什么还不趁夜色走脱?竟然还敢这样大摇大摆地上门来,万一叫易连恺看出什么,该如何是好?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忽然身后有人叫:“少奶奶!”将她唬了一大跳。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送茶点的仆人,见着她所以恭敬地叫了声。厅里三个人都听见了,易连恺已经回头望见她,便向她招了招手:“来,见见高少爷还有潘先生。”
秦桑强自镇定,缓缓走过去,说道:“昨天高少爷就带潘先生来过,偏巧你不在家。”
“是吗?”易连恺兴致勃勃,“今天天气真不错,咱们出去打猎吧!秦桑也去,你们不知道,我的这位太太,当初我教她骑马,可费了老大的劲了,不过架势还是不错,枪法也是我教的,就是十有九不中。”
高绍轩自从秦桑进来,就老大不自在。听见易连恺如此说,只是默然而已。秦桑并不去看那潘健迟,只是道:“消停些吧,山里本来清清静静的,你又闹得鸡犬不宁。”
易连恺笑道:“玩玩而已,怕什么。”一迭声就叫人备马,宋副官是最精于这些游冶之事,一会儿就准备妥当了,亲自来向易连恺报告:“夫人没有马在这里,将标下的马给夫人用吧,那匹马最是温驯。”
易连恺说:“你的马给我,把我的给她用。”
宋副官答了个“是”,易连恺就催促秦桑去换猎装。秦桑本来心里就七上八下,如若不去,又怕反惹出他的疑心,无奈只得换了一套英国式的猎装下来,大队的侍从早牵了马来,在楼前静候。高绍轩从来没见过她穿猎装,只觉得这位少奶奶,初见时淡雅如兰,再见时富贵清丽,至今日这第三见,却又有一种妩媚英姿,颇为出人意表。
秦桑满腔的心思,倒是丝毫提不起兴致来玩乐,兼之许久不曾骑马,上马的时候认镫不准,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幸而易连恺从旁边伸手扶了她一把,笑着说:“这马太高了,回头可仔细了,要是摔下来不许哭。”
秦桑不过勉强笑了笑。高绍轩见他们夫妻调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抬头看着远处的青山。只听易连恺问:“潘先生会骑马吗?”秦桑不由自主回头,只见潘健迟微笑道:“试试看吧。”说罢认蹬上马,动作竟然十分熟练。秦桑虽然心中诧异,但唯恐易连恺瞧出什么端倪来,所以只当不在意的样子。四人纵马沿着山道而去,后面侍从背着猎枪诸物,并有十余只猎犬,一路狂吠相逐相随。
等到了山林间,侍从们首先便将猎犬颈中的绳子解了,那些猎犬顿时如离弦之箭,纷纷冲进了林中自去寻找猎物。不一会儿就逐出好几只野兔,易连恺便在马上举枪瞄准。“砰砰”数枪连发,便打中了两只野兔。几只猎犬狂奔过去,叼着血淋淋的兔子奔回马前,搁下猎物便一阵狂吠。自有侍从割了大块大块的生牛肉抛出来,喂那些猎犬。那些猎犬都是半人来高,仿佛一群恶狼一般,围着牛肉撕扯咬食,“吧嗒吧嗒”咀嚼有声,高绍轩见不得这些,只觉得头皮发麻,只好转过脸去不看。易连恺便叫着他的名字,问:“绍轩,你怎么一枪不发?”
高绍轩道:“我素来不喜欢这种事,今天不过陪着公子爷出来逛逛罢了。”易连恺大笑,说道:“你倒爽快,和令尊一样不会假惺惺地说假话。”高绍轩便笑了笑,说道:“公子爷快人快语。”
他们在山林里兜了一会儿,打了几只野兔山鸡,易连恺嫌没有打到大的猎物,便又一马当先继续往山林深处去。秦桑不惯骑马,落后了几步,正巧高绍轩停下来喝水,只有潘健迟沉默地策马跟在她身边。她趁侍从们不备,便低声问:“为什么不走?”
潘健迟这才抬眼望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弯下腰去,紧了紧马腹带子。这么一耽搁,高绍轩已经打马追了上来,秦桑只得笑着与他说话:“高少爷的骑术真不错,是跟高督军学的吗?”
“不是,是在国外的时候跟朋友闹着玩,学会的。”
于是秦桑又问了些国外的风俗人情,高绍轩与她说着话,心里一则是喜,一则是忧。喜的是可以跟她这样自自在在地说话,忧的却是另一层秘不可告人的心事。秦桑虽然和他说着话,其实心里也是有着另一层隐隐约约的担心。两个人既然说话,便放松了缰绳,任由马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后面。正在此时,突然听到前面树林中一声马嘶,紧接着喧哗声大起,好些人失声惊呼。原来不知何故易连恺的马突然受了惊吓,易连恺连连拉动缰绳,那马却拼命地踢蹶,似乎要将背上的人颠摔下来。众人惊惶失措,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惊马已经转头就往林前奔来。
那惊马来势极快,几乎是瞬间已经冲过好几名侍从,眼睁睁就朝着高绍轩和秦桑二人冲过来。这下子猝起生变,秦桑一时呆住了,而高绍轩也反应不及。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却有一骑斜拉里横冲出来,马上人合身扑上,竟硬生生用手抠住了惊马的辔头。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那人却并不放手,只差被拖得从自己马上摔下去。两马相并狂嘶人立,那人只是死命地拉住易连恺那匹马的辔头不放。易连恺骑术极精,趁机连夹马腹,谁知胯下的马却更像发了狂似的,乱跳乱甩。拉住辔头的那人被马甩得拖出老远,脚却还勾在自己马的镫子上,两马背道而驰,眼看他整个人就要被生生撕成两半,众人惊呼不绝,那人却并不放手,脚一蹬便甩开了马镫,只是整个人都被惊马拖拽得几乎悬在空中。那马乱嘶乱跳,并不能将他甩开,最后连人带马拖撞在一棵大树上。这么阻了一阻,易连恺终于勉强拉住了缰绳,侍从们趁机一拥而上,抱马腿的抱马腿,拉缰绳的拉缰绳,最后终于将马给按住了。易连恺翻身下马,众人都是惊魂甫定。宋副官一迭声地问:“公子爷伤着哪里了?”易连恺摇了摇头,回头只见潘健迟还紧紧拉着那惊马的辔头,于是道:“潘先生,快放手吧。”
原来抢出来拉住惊马之人,正是潘健迟。潘健迟手指早就被辔头勒得鲜血直流,此时一松手,血便淋淋漓漓顺着手腕往下滴着,看上去甚是骇人。他整个人更被拖撞到了树上,脸上亦有好些擦伤。好几名侍从忙上来牵开马去,宋副官命人取了伤药来,替潘健迟敷上。高绍轩已经翻身下马,不假思索便去拉住了秦桑坐骑的辔头,似乎怕她的马也会突然发狂一般。易连恺转头看见秦桑脸色苍白,就那样呆坐在鞍上,一手捂着胸口,就像小孩子受了极大的惊吓,那神情让人觉得十分怜惜。于是走过去伸出手来,便欲抱她下马。
秦桑素来不喜在众人面前有这般亲昵的举止,但今天也许是受了惊吓,被他轻轻一携就下马来,亦并不说话,仿佛惊魂未定,只是脸白如纸,静静站在易连恺身边。易连恺觉得她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不由得问:“吓着了?”
秦桑本来轻轻点了点头,可是马上又轻轻摇了摇头。那匹惊马被众人按住,只是悲鸣不已,四蹄乱撅,似乎还想挣扎着站起。宋副官骂道:“这畜牲,看我今天毙了你!”拔出手枪来,便开枪欲射。
他刚一扣动扳机,易连恺却抓住枪膛,向上一抬,只听“砰”地巨响,他这一枪的子弹便打在了天上。宋副官怔了怔,叫了声:“公子爷。”
易连恺立在那里,语气平静地吩咐:“把鞍子卸了。”
侍从官便答应了一声,走到惊马旁,也不解绳子,抽出小刀割开,将整个马鞍卸了下来。易连恺仍旧立在原地不动,瞧了马鞍两眼,便走上前去,用足尖将那马鞍拨动翻了个儿,又瞧了几眼,忽然淡淡地道:“把里层割开。”
侍从答应一声,便将马鞍按住了,细细用刀将底层的皮子割开,然后将里面整层皮子都揭起来,这一揭不打紧,众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那马鞍底下,竟然竖着数十根银光闪闪的细针,这些细如牛毛的长针藏在鞍下,骑行时间一久,便刺穿了皮层,深深扎入马背,怪不得那马会突然间发狂,原来竟然是这缘故。
宋副官目瞪口呆,易连恺亲自去检视那马,躬身一看,果然马背上全是被针扎出的细密血点,只是不着意细看,断难辨认。易连恺便起身,转过脸来问宋副官:“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宋副官大惊,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吓得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公子爷……我……我……这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马是你的,鞍子也是你的。”易连恺腕上本垂着条马鞭,此刻握着那细蟒皮的鞭子,轻轻击着靴上的马刺,“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宋副官连声音都带了哭腔:“公子爷……我真的不知道……”
“你成日跟在我身边,我待你也不薄,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来?”
宋副官吓得只连声道:“公子爷,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易连恺笑了笑,说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留着你有什么用?”便轻描淡写地叫了声,“来人!”
两名侍从上前一步,易连恺指了指宋副官:“绑在汽车后头,什么时候拖死了,什么时候解下来!”
“公子爷!”
“兰坡!”
高绍轩几乎是和秦桑同时叫了一声,尤其是秦桑的声音,几乎失了常日的温柔圆润。高绍轩瞧了她一眼,只见她脸上仍旧没有半分血色,声音却似镇定下来:“兰坡,你听我说句话行不行?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查个清楚明白,怎么能随意处置。”
易连恺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妇人之见!”
“兰坡!”秦桑见侍从就要上前捆人,忍不住变了脸色,“你这是草菅人命!”
易连恺回首冷笑:“我今天就是草菅人命,三从四德,《女训》、《女诫》,哪一条轮得到你来多嘴?”
秦桑气得没有法子,却知道易连恺一旦少爷脾气发作,自己是无论如何拦不住的,只得求救似的望着高绍轩。高绍叶早就想要说话,奈何易连恺处置他自己的副官,怎么也算是易家家事,自己不便过问。见秦桑望着自己,心中明白她的意思。脑子一热,也顾不得许多了,上前劝道:“公子爷,此人虽然可恶,但看在他曾服侍公子爷多年的份上,还是审问明白再做处置吧。”
易连恺虽然骄矜,却不能不给高绍轩几分面子,所以笑了笑:“高少爷说的是。”脸色一沉,便道,“还用我再说一遍?”
侍从们不敢驳问,马上就找了绳子来,宋副官虽然不住叫冤,但侍从们哪里理他,捋了一大把麻树叶子揉了,塞进他的嘴里,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易连恺也没了打猎的兴致:“叫他们把汽车开上来,接我们回去。”
有侍从答应一声,纵马往别墅那边叫车去了。易连恺见侍从替潘健迟敷好了伤药,不由得道:“今天真是多亏了潘先生的好身手,不知道潘先生师承何人?”
潘健迟道:“潘某毕业于东洋陆军士官学校,在学校里学过些擒拿小术,没料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高绍轩“咦”了一声,道:“这个学堂我知道,在东洋非常有名,号称东洋的将军摇篮。不想去年以全校第一名毕业的,却偏偏是个中国留学生,闹得东洋人好生没有面子,我当时听家父说起,老人家还伸出大拇指夸了一声‘好’,说这个学生,真替中国人争气。”
潘健迟淡然道:“高少爷谬赞了,那个中国学生,不过尽他自己的本分。中国人本来就不输于东洋人,考个第一名也不算什么。”
高绍轩有些不悦之色,说道:“潘先生言下之意,似乎对此颇不以为然,不知潘先生毕业的时候,考绩名列第几?”
他语气微带嘲讽,却不想潘健迟瞧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那个第一名,就是潘某。”
此话一出,不仅易连恺,连同秦桑乃至高绍轩都大吃一惊。秦桑惊的是,他出走数载,竟然是去了东洋,竟然以第一名毕业于士官学校。而高绍轩惊的是,这潘健迟竟然就是父亲一直颇为赞许的那个中国学生。
易连恺则是又惊又喜,说道:“原来高督军曾经夸赞的那个学生就是你呀!怎么不早说?来来!咱们今天晚上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顿酒,一来给你压压惊,二来多谢你今日救了我,咱们不醉不归!”
本来因为惊马的事,众人都觉得十分扫兴,此时易连恺重又兴致勃勃,拉着潘健迟询问他当日在军校里的情形。潘健迟也并不隐瞒,将军校的一些逸事都讲给他听。一直到汽车来了,易连恺还听得兴味盎然。于是对潘健迟说:“你坐我的车吧。”一转念觉得冷落了高绍轩也甚为不妥,于是道,“秦桑,你替我招呼高公子。”
秦桑也不愿和潘健迟同车,于是便点了点头。对于高绍轩,这倒是意外之喜,只是这喜,也不过一时片刻,因为在车上,他也觉得不便对秦桑说什么话,所以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幸好秦桑有满腔的心事,所以也低首无语,两个人沉默地坐在后座。高绍轩坐在那里,只觉得她身上一阵阵淡雅的香气,隐隐约约袭人而来。可是要说些什么,心里却是一片茫然,想起刚刚在山林间,她盼着自己出言救人,只是柔弱无助地瞧着自己,那一种神色,真是让人觉得无限怜惜。如果她开口相求,自己说不定愿意替她做任何事情。只是这样一朵解语花,却偏偏早就名花有主。而且冷眼旁观易连恺对待她的态度,既不温柔,亦不体贴,只能用唐突佳人来形容。他禁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只担心自己把持不住,说出什么有违礼法的话来。好在汽车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易家的别墅。
易连恺请了高绍轩作陪,竟然将潘健迟当做上宾招待,特意命厨房预备了丰盛的晚宴。秦桑自回来后便上楼去了,到了晚间易连恺叫人上楼去催请,韩妈下来说道:“少奶奶头痛,说不想吃晚饭了。”
因为秦桑经常闹这样那样的小病,所以易连恺也没有当回事,只有高绍轩怅然若失。席间易连恺命人开了一坛乾平送来的好酒,他素来酒量不错,而潘健迟喝酒更是豪迈,这下大大对了易连恺的脾性,命人换了大杯。高绍轩虽然不擅饮酒,可是心事重重,难免借酒浇愁,席间易连恺又不断询问军校之事,潘健迟语言简利,可是娓娓道来,如何在文试、武试中连夺第一,如何应对东洋教官的挑衅,如何深夜和东洋学生在操场上决斗,最后如何揍得他们望风披靡……听得高绍轩也不禁连连举杯,说道:“当浮一大白!”三个人说得热闹,喝得也热闹,只是高绍轩不胜酒力,喝了几大杯酒之后,没一会儿就醉过去了,伏在桌上,昏睡不醒。
易连恺见他醉态可掬,便命侍从进来,将他扶到车上,用汽车好生护送回去。
余下的酒还有大半坛,易连恺与潘健迟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将大半坛酒喝完了。依着易连恺的意思,还要再启一坛好酒,潘健迟十分诚挚地道:“公子爷,实不相瞒,在下今天晚上是舍命陪君子,如果要再喝,在下只怕就要和高少爷一般,要麻烦公子爷的侍从将我抬出去了。”
易连恺哈哈大笑,说道:“好吧,你手上还有伤,我就不勉强你了。”于是命人撤了残肴,又重新上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并几样清爽小菜。山间晚凉,只听窗外秋虫唧唧,不时有飞蛾被厅中明亮灯光所引诱,“啪啪”地撞在玻璃窗上,却飞不进来,于是停栖片刻,复又飞起盘旋,再撞到玻璃窗上。
潘健迟瞧着那飞蛾隔着玻璃扑扇着翅膀,沉吟道:“今日有一句话,潘某借着酒盖脸,想说出来。就是犹豫不决,不知当不当讲。”
易连恺也已经颇有几分酒意,笑道:“今日你可是救了我的命,还有什么不当讲的?”
潘健迟抬头看着他,易连恺只觉得他目光灼灼,只听他缓缓道:“潘某大胆,劝公子爷一句,今晚立时将那宋副官杀了。明日只说他是畏罪自杀,赏他家人几个钱了事。”
易连恺猛吃了一惊似的,扶着桌子徐徐站起,目不转睛望着潘健迟,过了半晌,方笑了一笑:“潘先生喝醉了吧?”
潘健迟却从容自在,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公子爷此计本来是滴水不漏,想必易连慎日后即使是知道了,亦无可奈何。堂堂高督军家的少爷当时正陪着公子爷,乃是绝好的人证。证明宋副官确实心存不轨,暗算公子爷。可是如果公子爷一时心软留下宋副官这条性命,以易连慎的精明厉害,将来未必不借势翻盘。”
易连恺缓缓坐下来,随手拿过桌上的茶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道:“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也不懂。我和老二虽然有些龃龉,但毕竟是同胞手足,你不用在这里挑拨我们兄弟。我只当你喝醉了,这样的胡话,下次可不要再说了。”
潘健迟一笑,道:“我不过是个外人,公子爷不信我是应当的。只是提醒公子爷一句,少夫人心地慈柔,今日求情不成,明日保不齐就会想法子,甚或会私自偷偷将那宋副官放了。公子爷含辛茹苦熬到今时今日,大好前程……更有三千里江山如画……”他轻轻笑了一声,“可莫被一个妇人耽搁了。”
易连恺慢慢啜着茶水,沉吟并不做声。潘健迟将手中的牙箸往桌上一扔,说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已经都说完了,公子爷如若要杀人灭口,此时便给我一枪吧。”
易连恺搁下茶杯,仔细打量他,但见他一派洒脱不羁,似乎丝毫不以生死为意。他方才一刹那确实动过杀机,但是见潘健迟这副样子,却油然而生一种惺惺相惜。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你今日才救过我的命,我为何要杀你?”
潘健迟却哈哈一笑:“公子爷是成大事的人,做的是天下大业的买卖,岂会拘泥这种婆婆妈妈的小节?何况今日就算我不救公子爷,公子爷也不过狠狠摔上一跤,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公子爷摔得越狠,巡阅使他老人家越是心疼。我今日拉住惊马,只怕还耽搁了公子爷这一条绝妙的苦肉计。公子爷若要杀我,心中怎会有半分愧疚?”
易连恺笑了笑,道:“你错了,我真的并不想杀你。”他颇有意兴地打量着潘健迟,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哪里露了破绽,让你瞧出端倪来?”
潘健迟道:“公子爷没露任何破绽,如果今晚当机立断杀掉宋副官,易连慎就算心有疑惑,这条苦肉计在巡阅使面前却也依旧是行得通的,正好顺便在老人家那里给老二栽点儿赃……让大帅他老人家认为,宋副官是事情败露后,被老二灭口。”
易连恺不由得放声大笑,餐室一面都是落地长窗,密闭四合,他的笑声回荡在餐厅中,久久不绝。他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顺便给老二栽点儿赃……这句话真是……有趣……有趣。”
“难道公子爷不正是这样打算的?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既除去了对方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又让大帅对老二所作所为不满。”
易连恺却微微含笑:“你虽是秦桑的远亲,但刚从符远大牢里出来,你知道你今晚对我说这些话,会有什么后果?”
潘健迟神色恬静,淡淡地道:“潘某既然对公子爷说出这些话来,就是愿意辅佐公子爷以成大事。否则的话,潘某一句话也不会说了,只要胡乱喝醉了一睡,明日便告辞而去。其实公子爷与二公子闹家务,何用我这个外人置喙?”
易连恺并不以为然,目光凝视着他:“你为何愿意替我效力?”
潘健迟摩挲玩弄着桌上的水晶酒杯,缓缓道:“因为我和易连慎有仇。”
“哦?”易连恺不动声色,“什么仇?”
潘健迟放下酒杯,一字一顿地答:“夺妻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