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場奇妙的夢。
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暢快感,在夢醒時分迅速退散,只有清澈的精神與明亮起來的視野伴隨著我。
「啊……!」
有女孩子的鳴叫聲。
短促。
驚訝。
以及不難察覺的恐懼。
「妳、妳醒來啦……身體還好嗎?」
金屬與皮套的磨擦聲。
緩慢往後移動的腳步聲。
在等我主動轉頭嗎?
不管怎樣,先由我來釋出善意吧。
「呃……!」
發出警戒聲並向後退至門口的,是一位綠色短髮的女孩子。頭髮兩側翹翹的,剪得很隨性。她一手握緊匕首,一手抓著浸濕的毛巾,水沿著她的大腿往下滑,因此沒有傳出水滴聲。我不知道該怎麼化解她的緊張,於是在她開口前看了看旁邊。
夜晚。
鄉野民舍似的小屋。
毯子。
不合身且濕透的上衣。
汗味。
味道的輕重與濕度皆不一致,是好幾個人留下的汗味。
不太好聞……卻不討厭。
「那個……我可以過去嗎?」
手持武器、擺出警戒態勢的人,對一個剛剛睡醒的人說這句話還真奇怪。為什麼她要如此小心我呢?
「蕾……蕾拉……小姐?」
啊,那是我的名字。
我想起來了。
我──應該是在桑莫的地牢,眼睜睜地看著蕾娜……
「我……我去叫蕾娜過來好了!請妳等一下喔!」
「蕾娜?」
「咦?」
綠頭髮女孩因為我的聲音停下了即將踏出屋外的腳步。我也因為自己反射性喊出蕾娜的名字吃了一驚。她神色訝異地盯著我說:
「蕾拉小姐,該不會……不記得蕾娜了?」
怎麼可能。
只是,蕾娜應該已經……不在了。
對,經歷過那種可怕的折磨,不管是誰都沒有活下去的道理。
就算是我深愛的妹妹也一樣。
所以,這不過是巧合──我是因為她認識一個和蕾娜同名的女孩才感到驚訝。
「蕾拉小姐……拜託說句話嘛!這、這樣我會很緊張啦!」
「啊……嗯……該說什麼好呢?」
未經思考就直接說出口了,好糗。
「什麼都可以呀!只要不是ㄐ……ㄧ……ㄡ……開頭的東西。」
「嗯?妳是說究極──」
「哇啊啊啊!暫停、快暫停!」
只是唸出來並不會啟動魔法的。
我應該在講出究極治癒術五個字前先說明這點。
不然的話……
「嗚哇!」
這個女孩子就不會因為急著想阻止我而莽衝過來。
「哦……?」
情急之中,用左腿攻擊右腳。
「哦哦……!」
當匕首與濕毛巾分別往地面敲擊出匡啷聲與啪答聲,朝我瞪直的大眼睛迅速逼近。
我被她飛撲倒地。
她兩隻手都錯過了遮住我嘴巴的機會,取而代之的是一對柔軟的嘴唇。
無巧不巧……
「伊朵小姐,怎麼了嗎──啊!」
蕾娜出現了。
「嗯嗚嗚!嗚嗯嗚嗚嗚!」
這位叫做伊朵的女孩子,似乎是擔心一放開我就會聽到可怕的咒語,所以用她的唇緊緊蓋在我嘴上。我也因為蕾娜的出現感到不可思議,愣在原處望著那隻熟悉的身影。
真的是蕾娜。
而且一點嚴重的傷口都沒有。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我就覺得奇怪!為什麼伊朵小姐一直要我休息!原來是因為妳對姊姊起了邪念……!」
「嗚嗯嗚!嗯嗯嗚嗚嗯嗚!」
「還在我面前親那麼久……!」
順利被誤會了呢。
姑且將滿腹疑問擱置一旁,先解決眼前事態吧。
我戳了戳伊朵的手臂、朝緊繃的紅臉蛋豎起大姆指。
「嗯嗚……?」
好像還無法理解。
那麼就兩個大姆指吧。
「嗯嗚嗚……?」
還是理解不到啊。
那麼,用必殺技吧。
為了阻止我說話,她的唇開得比我要大一些,只要從中輕輕一推,就能輕鬆滑進她的嘴巴內──
「嗚……嗚哇啊啊!咦?咦?為什麼?為什麼舔我?」
「因為妳好像接收不到大姆指信號啊,像這樣。」
一個大姆指,沒問題。
兩個大姆指,超級沒問題。
我向尚處於驚嚇狀態的伊朵演示一遍,然後釋出友善的微笑。
「原來是這樣……齁!嚇死我了啦!」
「抱歉呢。」
「我還以為妳、妳對我……」
「說不定有哦?」
「欸……?欸欸欸欸……?」
明明沒有說清楚「有什麼」,仍然被漂亮地做出錯誤解讀了。不由得感到這個女孩子真可愛。
雖然還想再捉弄一下可愛的女孩子,蕾娜已經鼓起嘴巴將她推開,稍微撐鼓起來的雙頰來到我面前就「噗呼──」地消下去。
我看著和記憶中有點不同的蕾娜,試著尋找現實與記憶的衝突點。
答案是沒有。
儘管在本質層面感覺有哪裡不太一樣,一旦深入追究,只會得到錯覺的答案。
是錯覺嗎?
唔嗯……
不管是不是,好像都不該在這兩個孩子的注視下繼續思索這件事。
依序處理吧。
首先是快哭出來的蕾娜。
「蕾娜。」
「嗚……是!」
「在我的記憶中,上次有意識的時間點不明,地點則是桑莫的地牢。這和妳的記憶一致嗎?」
「這個……」
「妳整理好再和我說。」
看來不是簡單幾句話就能說明的,換那位可愛的女孩子吧。
「伊朵,我可以這樣叫妳嗎?」
「啊,可……可以!」
立刻就正襟危坐了,像在見什麼大人物似的,反應真有趣。
「不好意思,嚇到妳了。我沒有要傷害妳的意思,希望妳能理解。」
「嗯嗯……!說、說得也是!啊哈哈……!那個,我也不是故意要撲倒妳……」
「沒關係的,很柔軟呢。」
「對、對吧!很柔軟齁!哈哈……哈……啊咧?」
伊朵的緊張感得以消除,我也感到很舒壓,真是輪雙贏的談話。
再回來看看蕾娜。
這個心事全寫在臉上的孩子正努力思考該怎麼向我說明,幾度欲言又止的模樣,使我隱約感覺到不協調感的存在。我摸了摸她的手臂,透過簡單的肢體接觸與臉部表情告訴她,只要照心裡所想的說出來就可以了。即使如此,她仍然花了點時間才開口。
「姊姊,妳還記不記得堤拉雅安──」
在至今回想起來仍使腦袋隱隱作痛的記憶中,堤拉雅安是勇者矮子丕平所掌握的傀儡化武器。我之所以訝異蕾娜的存在,就是因為我親眼見到她在我面前支離破碎的模樣;而她會有那種下場,全是因為我不斷抗拒堤拉雅安的洗腦。我的記憶只到蕾娜一動也不動的那一刻。
「我想,姊姊是在看到我……那個之後……就被洗腦了吧。可是在那之後,我醒來了……」
只有勇者能夠死而復甦。
在我記憶一片空白的期間,蕾娜復活了。
蕾娜是……勇者。
「我是……呃,說來有點害羞……總、總之,我是勇者……」
這麼一來,確實說得通為什麼她還活著、而且正在向我解釋來龍去脈的原因。
我理解了。
但是,因為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情……腦袋輕微地混亂了。
「我醒過來後,一直努力想救出姊姊──」
蕾娜是擅使弓術的勇者,她為了救出遭到洗腦的我,在奧得河以東展開一連串行動,並在某天遇上了被帶往國境要塞群支援的我。做為敵援軍出現在她面前的,是統稱為「邪劍戰士」的傀儡,代號分別是「參」與「肆」。肆是我,而參是……
「妲莉亞姊。」
妲莉亞?
「我殺掉她了……」
咦?
「不光是她……」
或許是不希望我再增加她的壓力,蕾娜怯懦地垂下頭,露出自責的表情。
「還有很多很多的村民,都被我當成棄子使用……」
直到蕾娜半啜泣地講完她這陣子的徬徨及努力為止,我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
我想,要她談論這件事就像是桑莫地牢之於我那麼痛苦吧。
靜靜地聽完這些事情之後,我抱緊了像個小孩子似地嚎啕大哭的蕾娜。伊朵在旁邊似乎想做點什麼,我給了她一個大姆指、要她別擔心。她說她去裝點水就跑到屋外去了。
無論如何,先把壓抑住的情感好好地釋放出來吧。
不管是蕾娜的,還是我的……
§
經過徹夜惡補,我明白了祖國差點淪陷、但已經展開反攻的情勢,以及蕾娜、伊朵還有正在復活途中的勇者桐真三人的狀況。明明已經被打敗了,卻趁大家鬆懈下來時搞怪,還真是一點也不像我的作風啊。多虧這意外之舉,天亮起我們得確保附近所有的教堂,避免桐真一復活就被桑莫軍逮捕。
每個等級的復活時間為三個小時,伊朵推估桐真大約是二十級,時間上來說相當充裕──因為西波波蘭除了他們以外,尚有許多正逐漸擴大勢力的義勇軍,而桑莫軍光是對付這些義勇軍就吃足了苦頭。
「而且,現在還有蕾拉小姐和咪咪卡加入我們,一定沒問題的!」
「咪咪卡?」
天色剛亮,跟伊朵在河邊補習兼聊天的我聽見一道熟悉的名字,名字的主人馬上就從身後冒出來。
「小伊朵我回來哩……嗚喵!喵喵喵喵!」
發出意義不明的貓叫聲……
「嘶──!嘶──!」
像隻意外遭遇強敵的野貓,四腳著地、豎起粉紅色頭髮與漆黑的尾巴,躲在一段距離外對我嘶嘶叫。
既然她是伊朵口中的同伴,就沒有出手的理由。先由我這方釋出善意吧。
首先是微笑──
「嗚嗚……要上了嗎!」
「不、不是啦!蕾拉小姐那是友善的笑容……應該。」
「可是野性的直覺告訴咪咪卡有危險……!」
「什麼野性啊,妳又不是野貓……」
打擊!
明明是神官出身,禮儀方面比一般人周到才對,為什麼咪咪卡反應會這麼激烈呢?我並沒有使她重傷過啊……
對了,是紋身。
自從我清醒後,臉龐與身體就多了許多像是爪痕的黑色紋身,一定是因為這些可怕的東西讓咪咪卡產生戒心。
這樣就能解釋咪咪卡不肯親近我的原因了。
「哎,別躲我後面!很癢啦!」
「人家還不想死嘛!」
嗚咳……!
「啊啊!妳害蕾拉小姐咳血啦!」
「咪咪卡得救了嘛……!」
大概,目前不論我怎麼做都無法取得咪咪卡的信賴吧……
太陽升起的兩個小時後,許久沒能好好睡一覺的蕾娜醒來,整座村的村民似乎都因為她動了起來。伊朵婉拒小睡一會的提案,她一心只想盡快奪下附近的教堂。但是她連走路都搖搖晃晃的,怎麼能放心帶她到可能有敵人出沒的地方呢。
我向舒服地揉著眼睛的蕾娜使眼色,接著朝伊朵伸出雙掌,示意要她把手放上來。伊朵照做之後,蕾娜便從她身後賞一記幫助她快速入睡的手刀,雙手被抓住的伊朵無從反抗,咚地一聲跌入我懷裡。
「伊朵小姐,該說是可靠型還是衝動型呢……」
「我想,應該和妳一樣吧。」
「咦?」
剛睡醒的蕾娜還呆呆的,因此並沒有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當我們吃著村民們做的甜菜湯與麵包時,她才在某個時間點忽然面紅耳赤,稍後又假裝已經冷靜下來。沒什麼食慾的我,看著蕾娜的率直反應就飽了。
「喵喵!麵包、麵包!」
「咪咪卡小姐,這塊給妳。」
「嗚哇──謝謝小蕾娜!哈呣哈呣、嗚呣哈呣!」
原來如此。
麵包啊。
我也來試試看吧。
「咪咪卡,這個麵包……」
「嗚喵啊啊啊啊──!」
近乎,瞬間移動,地,逃走了。
「姊姊!嘴角、嘴角……!」
從嘴角流瀉而出的,是假湯汁之名翩然降臨的挫折感啊……
陪蕾娜吃完早餐,我們來到村子北方的森林內,這裡是埋葬妲莉亞的地方。在妲莉亞的墓地旁,有間關著桑莫軍官的迷你草屋,由兩名蕾娜的追隨者看守。據說那個女人就是先前指揮我的長官,不過我對她一點印象也沒有。
「『肆』……妳來了!快點救我出去,我們一起殺光瑪吉克人……!」
「非常抱歉,妳好像不能命令我了。」
「呃……?妳……妳是國王陛下的從魔!怎麼可能還有自己的意識……!」
「這個嘛,到底為什麼會變這樣呢。」
我也想知道。
但是,當前還有許多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待處理,所以我不再理會這位氣憤又悲傷的軍官。
我在妲莉亞的墓地待了好一會兒,卻只花一點時間向她道別,大多數時候都在適應不太一樣的身體與人際關係。
蕾娜說我的身體昨晚還是重傷狀態,深及內臟的傷口卻在數小時內自癒,至今已看不出傷痕。這種程度的恢復力,或許很難稱之為人類了吧……
還有就是──
「嗚……!」
將意識集中於雙掌,桃紅色的手甲就會滋滋地從皮膚下浮出。
「啊……!」
然後是腿部護甲。
「啊啊……!」
胸甲。
「嗚嗯……!」
戰裙。
「嗚……嗚呼嗚!」
最後是像正面剖開身體、取出臟器般的黑色大劍。
「姊姊,妳該不會是在做奇怪的事情──哇啊啊!」
呼……嚇到蕾娜了。
我用披著裝甲的右手向她比出大姆指,迅速取弓的蕾娜才放心地解除武裝。
「嗚哇……這是怎麼做的?類似召喚物品的魔法嗎?」
「好像是我生出來的。」
「蛤?」
而且生成時癢滋滋的,有點舒服……所以蕾娜才會誤以為我有閒情逸緻做奇怪的事情。
生成防具與武器後,明顯感覺得出體力持續地損耗。我以掌心壓向劍刃、弄出一道淺傷口,它花了半個小時才痊癒。將這身裝備「吸」回體內後,同樣的傷口則在五分鐘內徹底復原。
「姊姊好厲害……!根本用不著治癒魔法呢!」
比起異形的身體,優先注意到的是這種地方嗎?
也好……負面情感的迴圈沒有在彼此之間建立起來,比什麼都重要。
只要蕾娜繼續崇拜我、敬愛我,即使是這副身體,我也能泰然處之吧。
「蕾娜。」
「是!」
「妳是怎麼殺死妲莉亞的?」
「呃……」
「抱歉,我太直接了。嗯……我該怎麼防止被敵人殺死?」
「還不是一樣!」
蕾娜氣呼呼地鼓起雙頰,消氣後指向我的臉。
「用大弓,往這個地方射進去……一擊必殺。」
「大弓?」
「嗯,是我的勇者武器哦──」
蕾娜不很確定地說,勇者會在累積某些經驗的某個時間點後產生專精能力。這種專精是跳脫熟能生巧的領域、只有勇者能做出的事情或特技。比方說──
「簡易造弓與箭矢製作。」
只要有尺寸適中的木材素體、切割工具及弓弦,必定能造出低品質的堪用弓,甚至連膠都不用。箭矢也是相似的情況。
「速射。」
使用非重量弓能在兩秒內完成高精準度的近距射擊。
「大弓製作。」
利用適當素材製作蕾娜專屬的等身弓及相應箭矢,品質依照素材及製作時間而定。
「懲……懲罰之箭。」
「噗。」
「……妳笑了!」
「沒有。」
「騙人!」
最後是害蕾娜羞恥臉紅的奇特技能,一種她稱之為「懲罰之箭」的特殊射擊術。其實就是把大弓上的巨箭射出去。
蕾娜正是用這招奪走妲莉亞的性命。
懲罰之……
「嗯噗。」
「啊啊……!妳又笑了啦!」
「我沒有。」
「明明就有!」
妲莉亞天上有知,大概會傻呼呼地笑著說「原來我被蕾娜懲罰了啊──」吧。
「不知道勇者大──啊,應該說桐真先生……他有沒有自己的勇者武器呢?我也好好奇他有哪些專精喔!」
蕾娜的表情和昨晚、和以前都不同了,更加地活潑外向,也懂得巧妙地掩飾心中的陰霾。
這會是她在步入教堂之前的真實樣貌嗎?
那麼……我呢?
「姊姊!」
冷不防地,蕾娜撲進我懷裡。
「以後姊姊不必擔心這個問題!因為我會保護姊姊的!嗯哼!」
即使是現在的我嗎?
即使是成為神官後的我嗎?
勇者時期的蕾娜,說要保護這樣的我……
「所以說!一下就好!」
「什麼?」
「這個呀、這個!」
活力充沛的蕾娜打斷了我的思考,她用手指戳著可愛地嘟起的嘴唇。我好像被她吸引過去,無視於腦內諸多煩惱,對久違的撒嬌給予甜蜜的回應。
「啾!啾嚕!啾!啾!」
感受她活潑的舌頭。
「呼……」
溫暖的手心。
「██(蕾拉)。」
可愛的鼻頭。
「████(卡特琳娜)。」
然後是……
「███████(我愛妳們哦。」)
讓腦袋發疼的聲音(文字)。